那老男人的粗鄙话语已经越来越不堪入耳,杨夜正欲上前打断,楼下很快传来声音,那是其他病人家属往楼梯上走。
那几个人一边走、一边叨叨:“电梯太难等了,这走楼梯又累,医院太麻烦……”
“可不是吗?病人折腾,家属也折腾……”
如此,两人的争吵声暂时停下来。
年轻男人抓住那老男人的领子,低声威胁道:“你那老男朋友马上要升了是么?你觉得你们的事捅到他单位去,他能升吗?第二把交椅他坐了十年了吧?还是说他就这么喜欢当二椅子?怎么,该不会需要贿赂人,你们钱不够,才来贪我表哥的房子?”
“兔崽子狗混蛋——”
“奇怪我怎么知道的?你十几年对表哥不闻不问,他也没管过你。但这不代表我对你一无所知。我表哥为人比较正,我跟他不一样,我有一百种野路子能搞死你。”
“你十几年前就跟我们家没有关系了。你不是顾良的父亲,也不是我姨夫。你给我听好了。第一,他短期内不会转去普通病房;第二,他的房子不能动,那是姨妈给他留的唯一遗产;第三,钱的事情我会想办法,不用你操心,你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年轻人低声说完这话,将那老男人狠狠推开,转身回了病房区。
这会儿楼下那几个人也走上来了,老男人只得骂骂咧咧地走了。
杨夜走下楼来,蹙了蹙眉,等了片刻后,也走进了病房区。
一路走到护士站,有护士认得杨夜,主动打了招呼。
杨夜有钱长得帅,人又礼貌,不知道他性向的情况下,不少小护士都被迷得五迷三道的。
杨夜往左右望了一眼,刚才那年轻人并不在,也就随口问了句:“听见这有人吵架。你们没事儿吧?你们工作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为病人服务!”刚那主动跟他打招呼的小护士脸都红了。
旁边另一个护士拍了拍她的头,毫不留情地拆台:“小姑娘,花痴也要讲原则啊。现在说不辛苦,刚谁给我抱怨现在家属难伺候,医闹又多?像刚才那两个,一个奇装异服,一个长得帅吧,但看上去凶得很,非常不好惹。幸好没再闹,不然可麻烦了……”
“哎,你们不知道——”又一个女护士开口道,“那病人挺惨的,出车祸,我去急诊轮岗的时候参与过抢救,他长得可好看了。但他没什么家人,我之前就见过他姨妈,跟她聊过。他这父亲是个骗婚的同性恋,现在估计看他情况不好,惦记他房子呢。”
“啊?这哪床的病人啊?”
“52床。行了,不聊了。我赶紧回病房了。”
-
秘书高倾回来的时候,发现杨夜正在收拾东西。
她赶紧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杨总!我来!您放下,我来!”
杨夜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她:“没事。我随便收拾一下,马上要回公司处理点事情。帮我联系下司机,然后你先留下,我有别的事情交代给你。”
高倾:“是,您吩咐。”
杨夜:“icu二区病房52床的情况你去了解一下,是个出车祸的病人。”
高倾有点不确定他的意思。“您的意思是……提供金钱方面的帮助?”
杨夜:“都有。你随时盯着这边。”
高倾眨了下眼睛,似乎有些疑惑杨夜为什么这么做。
杨夜只说:“我也刚从icu出来。大难不死,得感恩。就当行善积德。”
高倾赶紧吹彩虹屁:“您的基金会多年来资助了很多人,这一定是……”
杨夜打断她:“说正事。你不必跟他们家人联系。一方面,这个病人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家人不值得信任,钱不能过他们的手;另一方面,直接联系家人过于冒失,毕竟我们跟他无亲无故,毫无理由地过去帮忙,怕别人误以为我们有问题。所以,你直接以基金会的名义跟医院方面联系就行。”
高倾点头:“我知道了。”
杨夜再道:“嗯,不过这种资助不在基金会的范围内,审批上有问题,你到时候走我个人账户,只是对医院方面还以基金会的名义沟通,这样名正言顺一点。”
“好的杨总,我都了解。”
“嗯。去吧。有问题随时跟我联系。”
-
顾良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离开成片的曼珠沙华,乘坐着小木船,试图往对岸划去。
可他到不了岸。耗尽全身力气,他也到不了岸,他的面前只有无垠的星河。
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头。
其实,那片曼珠沙华早就告诉了他的答案。
——这种花还有一个名字,彼岸花。
他出发的地方,既是此岸、又是彼岸,因为那就是唯一的岸。
所以,不解决问题根源的情况下,徜徉星河是没有终点的,只有回头才能上岸。
顾良这日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理智了许多。
他靠在床头静静坐着、揣测着一切。
面对可能与杨夜就此不相见的事实,面临一个新接触到的、完全未知的、让人心生恐慌的世界,再到认为自己被明月设计和欺骗后的暴怒……
顾良发现自己先前几乎是失去理智了。
现在他冷静下来,仔细过了一下那日的经历与明月的话,其实他忽然发现明月说的不错。
——那条星河是他的潜意识。
他逃不出这条河,不是因为明月设下了陷阱,而是因为他心里住着一个魔,他从没真正打败过他。换言之,他没治好自己的心病,所以他跨越不了那条河。
半途中他遇见的王青,不是真正的王青,而是他一辈子逃脱不了的梦魇,又或者说ptsd的根源。
他的潜意识里最希望的事,就是当年在那片人工湖的时候,能把王青捞上来。
因此,在他真正进入潜意识构造的催眠世界时,他做了这样的事。
他救了王青,继而回头上岸。
按理说,他救了曾经没有救过的人,心魔应该除去,心结应该也解开了。
可到头来他丝毫没有感到解脱,反正整个人更加怨愤。
——因为他觉得王青夺走了他回家的机会。
理智上他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他应该要救人。
可他心里充满了暴躁与愤懑,生出了一心想报复的冲动,但他不知道报复谁,最后只能把所有愤怒发泄在明月身上。
现在冷静下来,他意识到他的当时的选择,确实不最优解。
然而,如果他真的不管王青、自顾划船走,这也一定不是解决问题的答案。
因为如果他这么做了,就算他回去了,更将一辈子受到这件事的折磨。
这意味着他放弃了王青两次,意味着他本质上就是个冷血残酷的人,他的内心会一直不得安宁。
所以,他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也是上不了岸的。
但如果这也不是最优解,他应该怎样做……才能划出那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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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床,去浴室洗澡刷牙,再简单吃了点东西,顾良推门四处走了走,找到了云萱。
“明月在哪儿?他说我可以去找他。”
云萱道:“嗯,他是说过,今天如果你去见他的话,是可以的。今天是他的受刑日。你跟我来吧。”
受刑日?
听到这里的时候,顾良疑惑了一下。
但再过了片刻,他总算知道发生了什么。
半晌后,云萱端着茶壶和茶杯站着。
顾良站在她身边,面前则是一座看上去被利斧从上而下劈开的山。
顾良眼睁睁看着,明月穿着一身走进山的中间,继而这座山开始合拢,慢慢将他压得粉身碎骨。
挤压的过程整整持续了一个小时。
山体重新分开,明月的骨肉重新生长,则又持续了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后,明月接过云萱递来的茶,道过谢,请顾良跟他坐到了旁边的石桌旁。
拿毛巾擦了擦额间的汗,明月问顾良:“看到我受刑的场面,你消气吗?”
“你受奖赏、受罚,都跟我没有关系。”顾良淡淡回答,目光瞥向了明月的左肩。
明月察觉到他的视线,道:“你是想知道,你那天捅我那刀留下了多重的伤?你也看到了,我骨肉都是重新长出来的,旧伤自然就没有了。”
便是那日,顾良气急之下,确实拿着那把刀朝明月刺了一下。
他那刀纯属发泄,刺的是明月的肩膀。但他也没料到,明月居然真的没躲。
顾良蹙眉开口:“其实我不该捅你。你为什么不躲?”
明月笑着道:“你不是想发泄吗?我如果躲了,你还怎么发泄?”
顾良只得配合着他的逻辑答了一句:“嗯。你说得对。那一刀之后,我的火气去掉很多,理智逐渐恢复了过来。”
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缓缓喝下,明月道:“其实你已经表现得不错。知道自己身处地狱,面对着完全未知的、自己全然无法对抗的力量……很多人都会失心疯。这也是我们随时准备着忘川水的原因之一。”
顾良也喝了一口茶,道:“嗯,那一刀,确实发泄了所有我对于这个未知世界的恐惧。所以我想明白了,你给我出的题,确实源自于我的心理问题。我真正的敌人不是你,也不是王青,而是我自己。”
“那么,测试其实还没有结束,对吗?”
明月问:“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顾良扬手指了一下他身后的山。“答案你已经告诉我了。你还在受刑。你是罪人,你在赎罪。所以系统不可能给你这么大权力,让你可以私自扣下一个玩家。”
“如果说跟剧本相关的测试已经完成,但我既没被罚去当npc,又没真正跟你签订什么我必须留在这里为你办事的协议,这只能证明,关于我的后续测试还没结束。”
“明月,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你故意说很多激怒我的话,只是为了让我刺出那一刀?你想让我发泄。因为我发泄完、真正冷静下来,不再对这个世界感到恐惧,不再对你有恨意或者不信任,我才有可能通过测试,并且……”
“我想你选中我是有理由的。你背后到底有什么故事?你需要我帮你做点什么,对吗?”
明月听到这里笑了。
他身体倾下来,托腮盯着顾良,半晌后道:“是吗?你这样以为?你认为,我反倒需要你的帮助?还问我为什么选中你……”
“如果你不信任我是看上了你的能力,那么……万一我只是单纯地喜欢你呢?”
“良哥,你想没想过一种可能,我高一的时候就喜欢你。不过那会儿你家闹离婚,你恨你爸,连带着恨同性恋。我怕惹你讨厌,就什么都不敢说。”
“如果我当时说了,是不是就没有杨夜什么事儿了?”
“还有,你知道我怎么死的吗?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搞了点事情,被人雇了顶级杀手追杀。包括fbi都在调查我。原本我把自己的行踪掩饰得很好,没有任何人能找到我。但我听说你出事了,想混回国去看看你,这才暴露了行踪……”
瞧那可怜深情的表情,演得跟真的似的。
顾良听罢果断摇头。“别扮演什么情圣。你认识我的时候也就十四岁、十五岁。根本没那回事。你只是狗血剧本写多了。”
“啧。果然是谈过恋爱的人。”明月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你要是毫无经验,是不是就被我忽悠住了?”
顾良严肃地看向他:“说正事。”
明月面上的笑容逐渐褪去,颇为严肃地问顾良:“你想好怎么解决你自己的问题了吗?”
顾良沉默了一会儿,道:“不肯放过我的人,恰恰是我自己。王青早就死了,河里的水鬼不是她,是我自己的心病。我得想办法与我自己和解。”
“好。你能认识到这一点。我很欣慰。三天之后吧,我们再测试一次。你通过测试,才有资格跟我谈别的。”明月站起身,“走吧,我带你回去。”
漆黑的地狱。一点光亮都没有。
一路上顾良唯一能跟随的就是明月的脚步声。
直到走到熟悉的庭院,庭院有灯火,顾良才能勉强能看见东西。
不过让顾良颇为意外的是,这次庭院门口站着两个人,似乎是在等明月。
一个是黑衣人,还有一个是傻愣愣发着呆的孟前程。
“怎么了?”明月上前询问。
黑衣人道:“他得去那边了。下面的路该由你护送。只不过因为多次使用转世投胎卡,他大脑记忆区的功能现在有点问题。你能修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