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翼看着走上前的少女,不禁感到十分意外:“冉儿?”
二弟家的这双儿女性情外放些,看起来同常家娘子有些交情,站出来作证尚且有情可原,可他的女儿姚冉一向过于循规蹈矩,是将裴氏教与她的规矩刻进了骨子里,此时怎也站出来了? 是因为方才被常家娘子救下的缘故? 姚翼心中困惑时,裴氏冰冷的目光已经扫向了女儿。 姚冉无声深吸一口气,并不看她,而是看向姚翼和崔璟。 见崔璟目含询问地看过来,姚翼回过神,先朝上方的圣册帝行了一礼,解释道:“陛下,此乃小女姚冉。”
圣册帝微颔首,并无急着出言插手此案的打算。 问话的崔璟:“姚娘子方才说认得此人?”
“是。”
姚冉颤颤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清晰:“我曾亲眼在母亲于昌新坊的陪嫁别院中,见到过此人!”
四下霎时间静了静。 众人皆看向裴氏。 姚冉似还担心自己说的不够清楚,又鼓起勇气指向那名壮汉,定声道:“他是我母亲的人!暗中替我母亲做事多年!”
四周顿时由安静变为震动。 “姚冉……你可知自己究竟在胡说些什么!”
裴氏面容惊怒,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平日最是温顺不过的女儿:“你是疯了吗?”
“疯的人是母亲。”
姚冉眼中含泪看向她,十指已嵌入掌心皮肉内:“这已经是母亲第二次对常家娘子暗下杀手了!”
此言出,周围惊异声无数。 没人料到竟会突然出现此等转折,不是蓄意破坏祈福大典吗,怎又突然成了姚家的女儿指认亲母裴氏谋害常家娘子?——且是第二次?! 要点太多,众人一时皆觉反应不过来。 姚归整个人都傻了。 他不过是和妹妹出面作个证,怎突然就作到大伯母身上去了……竟是作证作到自家房子塌了?! 别太离奇了! 震惊慌乱之下,他试图与妹妹进行一些眼神交流,然而姚夏的神色已近呆滞,俨然已不具备与人交流的能力。 常岁宁也有些意外。 只是她的意外并非是姚冉此时吐露的这个真相——那名壮汉剑童认得,正是那晚杀了周顶的人,她此前已经看过画像,只是剑童的话没办法作为证据说出来。 她自然是知晓真相的。 她意外的是,姚冉竟会站出来亲自揭露她的母亲裴氏。 从表情来看,这于裴氏而言,大约也是极颠覆之事了,定然也想不到会出现眼下这等局面—— 而世间事,多有因果。 不顾裴氏眼中汹涌的怒意,姚冉的声音还在继续—— “此前母亲与叶姑姑的那番对话,我全都听到了!早在上元节夜,母亲便曾行买凶杀人之举,只是被常家娘子逃过了一劫!”
“一次未成,我本以为母亲哪怕出于谨慎,也不会再贸然出手,可谁知此番母亲竟又设下此计,要再杀常家娘子一次!”
说到此处,姚冉眼中有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有寒心,有愤怒,也有自责。 她自责自己在此之前仍心存侥幸,自以为昨日盯紧了母亲,却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 她早该清楚,母亲不可能回头! 她早该站出来——在第一次得知母亲对无辜之人起了杀意之时就该站出来的! 是她的心软自私懦弱无能,让自己成为了母亲的帮凶! 母亲不能再错下去,她也不能了! 裴氏几近咬牙切齿:“我与她素不相识,为何要杀她!简直一派胡言!我看你当真是疯了!”
说着,呵斥身侧仆妇:“疯言疯语,言出无状,简直丢人现眼……还不快将她带离此处!”
那仆妇也早已面色沉极,闻言就要上前将姚冉带走。 “噌——” 利剑被半弹出鞘,崔璟横握于手中,拦在了姚冉身前。 他一双眼睛漠然冰冷,正如手中剑芒一般满含威慑,仆妇一骇,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你们简直……”裴氏怒极,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姚冉毫不犹豫的声音打断—— “母亲与常家娘子原本的确是素不相识!母亲这一切的恶行不过是来源于自己的猜测——疑心常家娘子是父亲的私生女儿!”
姚冉话中半分余地都不曾留:“母亲不愿见父亲将人寻回府中,只因此便要痛下杀手!”
姚翼眼神一振。 人群中响起了吸气声。 什么?! 姚廷尉……私生女?! 怎还有这等内情! 常岁安捏紧了拳头……果然是因为这个! 姚夏呆滞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呆呆地看向常岁宁和自家大伯父,张了张嘴,一句“真的吗”险些脱口而出。 虽然说不合时宜…… 但这对她来说真的很重要! 姚夏莫名激动不已地抓紧了身侧兄长的手臂,疼得少年龇牙咧嘴。 最忌讳的秘密终究还是被宣之于众,裴氏怒到极致,表情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看着姚冉,一字一顿质问道:“你可知诬告亲母,是何等罪名吗?”
这蠢货可知,今日她此等行径,名声亲事必将统统毁于一旦! “女儿是有大不孝之罪,但绝非诬告。”
姚冉生平第一次毫不回避地迎上母亲森冷的目光,声音沙哑却也是从所未有的坚定:“女儿有错,自愿领受恶果……但母亲绝不能再错下去了!”
她早该认清了,她的母亲已被心魔吞噬成了一只恶鬼! 这只恶鬼要不停地以无辜之人血肉为食,从前有府中姨娘,今日有常家娘子,来日还会有其他人……若无人阻止,母亲便永远不会停下! “我怎会生了你这么一个疯子!”
察觉到四周投来的异样目光,裴氏再难维表面冷静,朝着姚冉扬起了手。
姚翼将女儿一把拉到身后。 裴氏扑了个空,一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姚翼。 姚翼也在看着她,凝声问:“冉儿所言,是否属实?”对上他的眼睛,裴氏忽地发出一声怪异笑声。 “郎主此问,不觉得多余吗?”
她红着眼睛依次看向姚冉,姚夏与姚归:“你们姚家人做事果真阴毒,竟串通一气如此构陷于我!”
“姚翼,你煞费苦心设计这一切,为的不就是将我除去,好将你与你心上人生下的贱种名正言顺地接回府中吗?”
“我从未做过之事,我绝不会认……你休想得逞!”
说着,她看向姚冉:“你这蠢货,当真以为听从你父亲的话,与人一同诬害你的生母……日后就有你的好日子过了吗!待他将这贱种接回,府中岂还有你容身之处!”
看着她的疯态,姚翼面色沉极:“裴氏,事到如今,你竟还要反咬他人——” 裴氏冷笑道:“空口无凭之事,你纵为大理寺卿,却也不能随意替我罗织罪名!”
她说话间,视线一转,却是落到了常岁宁身上。 “今日之事,你也并非干干净净……”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而扯出一个极讽刺的笑意:“你当真以为,单凭你们这出荒谬的闹剧,便能污蔑得了我吗?”
这小贱人,分明是早有防备了! 但那又如何? 只要她咬死不认,自有裴氏替她料理此事……她是裴氏女,她的父亲绝不会容许有人如此践踏她的尊严名声! 只要父亲出面,圣人纵然有所怀疑,却也不可能会为了这些粗贱之人而驳她父亲的颜面! 她居高临下般看着那名少女,眼底有一丝病态的快意:“须知我堂堂裴氏嫡长女,可不是任由尔等随意污蔑欺辱的!”
自认高高在上的身份给了她睥睨一切的底气。 但少女面上并未出现她期待中的畏惧退缩亦或是无力愤怒—— 那少女只是静静看着她,而后淡声问:“姓裴,很了不起吗?”
裴氏微一拧眉,好笑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这是什么愚不可及的问话? 姓裴,便意味着生来即高人一等! “裴氏是有点了不起。”
常岁宁缓步走近她,平静道:“那是因裴氏祖上出了能人,打下了基业,守住了基业,但这份了不起是他们的,而不是你的——”
少女说着,乌黑明亮的眸子微眯起,透出几分裴氏从不曾见过的不屑与轻视—— “且恰恰相反,你非但没有什么了不起之处,且还是一个只会惹是生非牵连族人的蛀虫,甚至,闯出了祸事之后,连为自己收尾的能力都没有。”裴氏勃然大怒:“放肆!”
“你这来路不明的野种,有什么资格这么跟我说话!”
她怒不可遏,抬手就要打向少女那张刺眼的脸,却被人猛地攥住了手腕。
“你这疯妇还想伤我妹妹!”常岁安手下用力甩开了那只叫他感到恶寒的手腕。
裴氏体弱,被力大的少年郎如此甩推之下,踉跄着后退险些跌倒,得仆妇扶住才勉强站稳。 “……简直岂有此理!”从所未有过的巨大的羞辱感将她淹没,她的视线在那些神色各异的人群中找寻着,恼怒道:“裴休,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旁人这么折辱你阿姊吗!”
裴休是裴岷之子,她的亲胞弟,也在此次随行之列。 人呢?! 未能看到可替自己出面撑腰的胞弟,裴氏恼恨至极。 这个时候,裴休去了哪里! 他为什么不早些站出来替她解困,而叫她落到这般被人耻笑的地步! 她的颜面也是整个裴氏的颜面! 见她神情焦急恼恨,常岁宁的目光便也与她一同找寻起来。 裴休夫妇啊…… 方才她好像看到了那对夫妻被形容匆匆的仆从叫去了外面说话。 而祭坛上的那位圣人,对裴休夫妻的离去也是看在眼中的。 看来今日真正是赶巧了。 常岁宁视线一转,看向了自祭坛上方走下来的魏叔易—— 一名内侍快步而来,手中捧有一只长匣,交到了魏叔易手中。 似察觉到她的视线,魏叔易抬眼看过来,朝她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裴休!”
随着裴氏的又一声呵斥般的喊声,这次终于有了回应。
“阿姊还嫌闹得不够难看吗!”裴休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脚步沉如千斤重,双目赤红透着一股颓败之色:“若今日之事果真是阿姊所为,便求阿姊利落些认罪罢!莫要再连累族中了!”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裴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连你也疯了吗!”
裴休闭了闭眼睛,不再说话。 片刻后,他撩袍,朝着圣册帝的方向跪了下去。 他身后的妻子面如死灰,也跟着颤颤跪下不语。 裴氏惊怒皱眉。 他们在干什么? 替她认罪吗! 她刚要出声呵斥之际,忽听一道青年的声音响起。 “启禀陛下,礼部尚书裴岷,有关其收受贿赂,操纵科举舞弊,及与合州前刺史赵赋勾结私铸倒卖军械,刺杀钦差等罪名,昨夜俱已招认,而裴岷认罪罢即自缢于牢中——此乃刑部呈上的供罪书,请陛下过目。”
魏叔易声音清晰有力,在寂静的四下甫一传开,便掀起了轩然大波。 裴氏家主裴岷?! 认罪? 自缢! 不过是出城来了大云寺短短两日,城中怎就出了这样大的变故! 之前甚至一点风声都不曾听闻! 但那合州刺史赵赋一案,的确审了有一段时日了…… 而裴岷近日则是于家中称病—— 众人后知后觉,心中震动不已。 再看向祭坛上方的那位圣人,一些与裴氏阵营相同之人只觉周身升起滔天寒意。 选在此次祈福大典,众人随驾出城之际,命刑部而非大理寺暗中审理此案…… 如今裴岷已经招认,且人已“自缢”牢中,只留下一纸认罪书……此事根本不曾留给任何人保下裴氏的机会。 早在圣人命魏叔易为钦差暗中去往合州,查找赵赋罪证之时……一切便都早有安排了。 “家父已然忏悔己过,还望陛下开恩……轻恕我裴氏族人!”
裴休将额头重重触在地上。
眼下大势已去,已成定局,他心中纵有万千不甘,却也只能摆出如此姿态,以求尽力保全族人。 裴氏面色惨白地看着这一幕,嘴唇颤抖着嗫嚅了两下。 她父亲……死了? 且是死在了牢中? 她父亲可是堂堂裴氏家主啊! 怎么可能? 怎会如此! 如此荒诞离奇之事,她纵是在梦中也是从未想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