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之美,虽因各人审美不同,而无法分出真正意义上的高低,但不同的美,所给人带来的冲击之感却有高低之分。
这冲击感,若可粗略分为三等,由低至高,先说三等之美,必是令人心生怡悦欣赏的美,美则美矣,但正事当前,却也未达叫人分心的地步。
再说二等之美,必是使人赞叹,令人难以否认忽略的,且已达雅俗共赏之境,以美之一字加之其身,轻易不会再有分歧。
而一等之美,必是世间罕见,百千万人中仅出其一,是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有机缘亲眼目睹的。乍见之下,是无论对方说些什么,视线都难以从那张脸上移开的程度——
跪在石满身侧的部将,此刻愣神地看着这样一张一等一的脸,甚至敢说,纵然此刻他非跪在军帐之内,而是在那行刑台上,即便下一刻便要被斩首示众,此刻这神,他该愣还是得愣上一愣的。
他们皆是实打实的一等糙人,出入军中,平素根本不会在意什么外貌之说,更毫无形象管理可言,但正因如此,此刻那青年在这等粗糙环境中,便愈发夺目异常——
青年卸下了繁重的盔甲,此刻身着深青色绸袍,衣袍崭新,质地柔软润泽,勾勒出挺括出色的肩背轮廓。
其人显然刚沐浴罢,周身洁净,且发丝尚未干透,因此只拿玉簪束起了一半,余下一半披散在脑后浓密如瀑,额侧一缕不经意间垂落于眉侧,显出几分清爽的慵懒之气。偏其眉宇清贵凛冽,眉眼漆黑如寒星,二者相和之下,便冲撞出了那极具冲击之美。
那张脸的轮廓异常优越,骨相与皮相无不上乘,没有一丝多余累赘之处,就连左侧眼角下方那未消去的细小伤痕,都在为他添色。
他通身上下并无华彩装饰,仿若一件玉器,只是将其上尘埃擦去,使原本光华显露,便足以惊艳万物。
曹医士本想大展神通,一则崔璟不允,二来,在此过程中曹医士已然明悟,眼前此人,只消天然去雕饰,便已经俊到让他有点想要跪地求饶了。
是以曹医士想,且如此吧,涂一层他特制的防皲霜,用以润泽肌肤即可,总归是在军营中,太张扬,的确有失妥当。
但眼前所见,也已足够让石满等人觉得有点没活路了。
同样是人,同样是打仗,不……对方率军追击靺鞨铁骑路途之遥,甚至比他们更加辛劳,可为何只有他们灰头土脸到如此地步?
很显然,他们与对方之间,差得并不止是一桶洗澡水的差距。
石满强自定了定神,与那双眼睛对视间,他需要刻意凝神,才能听清并理解那人在说些什么——
“诸位将军跟从康定山谋逆,有无不得已之处暂且不论,只谈能够及时回头,使蓟州与营州安然归复,并协助朝廷平定靺鞨之乱,此悬崖勒马之举,便依旧可敬——”
崔璟道:“归途中,我已将战报,连同蓟州之事的前因后果,令人一并传往京师。圣人如何论处,最迟半月必有旨意示下。”
“崔某无权发落诸位,这半月间,便请诸位于营中静候圣意。”
见自己说什么,石满等人都只是应下,崔璟最后道:“诸位将军亦可自行写下陈情书,崔某可令人快马送往京师,上呈天听。”
石满立即道:“多谢崔大都督好意,不必麻烦了。吾等相信崔大都督所禀,必然中肯公允,已足够圣人明晓全貌了。”
余下几名部将也附和应声,没错,这位崔大都督虽年轻,但一看就很能令人信服。
当然,也不全是看脸的……一来,他们的确相信崔璟不可能,也没道理刻意夸大他们的过错,抹除他们的补救之举。
二则,他们本也无意过多为谋逆之事辩解,帝王心中自有一笔账在,有时解释得越多,反而适得其反,便一码归一码,功过相抵便是了。
崔璟也不再多言,颔首罢,便让人上了前去。
在圣旨到达之前,他需要令人妥善看押石满等人。
石满几人起身,转身离开时,崔璟看到了石满绑在身后的双手有异,遂问了一句:“石将军的手——”
石满的右手缠裹着厚厚的伤布,且看起来有所缺失。
石满闻声回转过身,拿并不沉重的语气道:“回崔大都督,在下在与靺鞨交战时,不慎失了右手。”
这已是十多日前的伤势了,但他的脸色看起来依旧透着苍白。
崔璟默然片刻,未有多言,只道:“稍后,我会让医士前去为石将军诊看。”
又让人为石满松了绑。
石满抬起手,向崔璟行礼:“多谢崔大都督。”
他这一礼,是称得上真切的。
他自然也早就听闻过这位玄策军上将军的威名,而此次协作之下,虽接触不算太多,亦可见对方的确能力过人,且顾全大局,是真正心有丘壑之人。
“纵兄长未曾出事,此战也同样必败。”从崔璟帐中离开的路上,石满自语般道。
他身侧的部将语气复杂地道:“是,我等也算机缘巧合之下,捡回了一条性命。”
石满转头看向那一座座营帐,似在找寻什么人的身影。
他们很快被带到了一座单独的营帐中,帐内日常用物大致齐全,不算优待,却也不曾苛待。
几名武将活动罢被绑得僵硬的臂膀,便各自坐下喝水,气氛是尘埃落定后的沉寂。
但这沉寂很快被打破。
“——狗儿呢?!”
石老夫人的声音传来,坐在那里出神的石满立刻抬眼看去:“娘,您怎么来了?”
“听说你身上有伤,我特意和郝统领商议罢,得了那位常刺史的准允,才能过来照看你!”
石老夫人说话间,已经走到石满跟前,查看罢那只伤手,不禁悚然一惊:“狗儿,你这只手……是没了?”
石满一笑:“不妨事,还剩下一只。”
石老夫人红了眼圈:“那你往后岂不是不能再从军了……”
石满:“娘,如此才是最好的。”
他的分量与其他人不同,他曾是康定山最有力的左膀右臂,若想长久保命,这是最稳妥的选择。
“你呀!”石老夫人似乎懂了什么,哭着拿手指重重地点了点儿子的头的:“你说说伱,到头来图得是什么!”
最终万千心绪,也只剩下了心疼。
石老夫人性子强势,不顾石满反对,拆看了他手上伤布,查看伤口恢复情况。
石老夫人看着那光秃秃的手腕,既痛又恼:“……你这上的什么药?十多日了,怎还见血!”
“你等着,为娘给你找些百草霜来!”
石满连忙阻拦:“娘……待会儿自有医士来为我上药。”
他娘口中的百草霜,听来神妙,实际上却是锅灰。
那玩意儿,他不仅涂过,还喝过。
他娘乃是土方狂热爱好者,而他自幼便是这狂热之下的受害者。
听说有医士上药,石老夫人仍不消停:“那我给你找些马尿来,先洗一洗,再让医士上药,这样好得更快,从前那些大夫给人接骨治伤之前,都是这样用!这军营里头,必然最不缺马尿的,娘给你借一桶来,咱好好泡一泡!”
“……”石满满面痛苦之色:“娘,求您歇一歇吧。”
这时,恰逢曹医士过来,石满如见救星:“娘,医士已经到了!”
那几名部将也为石满捏了把汗,连忙道:“医士快请!”
因今日的得意之作而心情很好的曹医士带着一名年轻学徒上前,替石满查看处理伤口。
石老夫人在旁道:“这位大夫,有劳您帮我儿仔细瞧瞧,可还有其它要紧伤处。再探探脉象,看他可有内伤没有……”
说着,叹道:“本还指望他早日娶一房续弦,叫家里热闹热闹呢。”
又无比惋惜地对石满道:“娘原本想着,牵一牵你与那郝统领的线,现下你落了个残疾,倒是高攀不上人家了……”
石满拧眉,所以,这位郝统领,竟是个女子?
不过,他娘不是被挟持做人质来了吗,怎么还替他相看上了?
这些时日,石老夫人对荠菜的喜爱溢于言表,就连一贯粗枝大叶的何武虎都察觉到了异样。
今日远远见得石满本人来了军中,又打听得知此人丧妻多年未再娶,何武虎只觉茅塞顿开,顿时明白了石老夫人的企图。
何武虎生出几分不安,找到机会佯装与荠菜偶遇,寒暄几句后,闲谈般打听道:“……荠菜大姐,您如今在军中,可有瞧得上眼的没有?”
说话间,无声挺直了宽厚的身躯,笑意略显殷勤。
荠菜如实答他:“有一些,咋了?”
何武虎笑意一滞,脸上的刀疤颤了颤。
有……有【一些】?!
多么轻飘的字眼,却是多么令人心惊的数目!
荠菜转头看他,又问一句:“咋了?”
“没……没咋!”何武虎干笑一声,伸出大拇指来:“荠菜大姐,您真不愧是女中豪杰!”
何武虎震惊之余,又觉稍稍安心,如此一说,那石满至少是没戏了……
强自平复着心情,何武虎试着问道:“都是哪些个?同俺说说呗……”
万一这里头也有他呢?
荠菜哈哈笑了起来,还不及细说,便见郝浣找了过来。
见荠菜大步离去,何武虎叹口气,一转眼,只见崔大都督帐前,陆陆续续有不少人进去,且都伸着脖子,不知想瞧什么。
帐内,崔璟的脸色逐渐有些挂不住了。
不知何人走漏了什么奇怪的风声,前来求见的下属竟越来越多——
纵然他们当真有事要禀,却也不至于来这么多人吧?
直到一名下属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個重点来,崔璟的耐心修养彻底告罄,将人赶了出去,并让元祥交待下去,若无要事,一概不见。
当然,元祥明白,这“一概”二字当中,绝不包括常刺史。
想他家大都督用心梳洗罢,尚未见常刺史面,反倒惊艳了一群糙人前来观赏……元祥在心底叹气之余,并让人留意着常刺史帐中动静。
然而左等右等,如何也未等到常岁宁出帐。
负责报信的小兵多次往返,每每带来不同的消息——
“那些使臣中,最年轻的几位大人,去了常刺史处说话。”
说的正是宋显谭离等人,一同前去的,还有依旧做近随打扮的吴春白。
“那几位大人离开了,焦先生过去了!”
焦先生乃崔璟麾下谋士之首——
“焦先生尚未离开,黄将军几人也过去了!”
“……”元祥听得一脑门雾水,焦先生眼高于顶,黄将军一等犟种,且一群大老爷们,怎么都往常刺史跟前凑?
黄将军等人本是不太好意思过去的,但听闻焦先生在,便也跟着去了——老焦一个玩墨的都好意思,他们玩刀的怕啥?
须知,此处战事已了,常刺史必然不会久留,能说话的机会可是不多了!
常岁宁帐内,气氛随意融洽,时有爽朗的说笑声传出。
这几位将军中,有两位老将,此刻坐在帐内,听着那上首的少女说话,只觉心中莫名安宁怡然。
眼见天都黑了,元祥颇感惋惜,来到自家大都督跟前,小声道:“……大都督,您今晚早些歇息吧,料想常刺史不会来了。”
“……”正看公文的崔璟在书案后抬起头来。
为何这话乍然听起来……他好似成了那苦等帝王前来的幽怨宫妃?
元祥不觉有异,并带有宽慰地解释:“常刺史今日帐内往来求见之人不断,甚是忙碌,实在无法脱身。”
崔璟听罢,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却是露出一点笑意。
就像那端阳节的五彩绳一样,她就该是这样被人环绕的。
崔璟很乐见,并且很愿意促成这一切,但是这不妨碍他单独问上一句:“……魏叔易可曾过去?”
元祥拿防贼般鬼祟的神态道:“属下特意让人盯着魏侍郎,不曾见他过去!”
崔璟“嗯”了一声,继续安心看公务了。
不过,今日与魏叔易一见,崔璟心中不觉有了一个猜测。
魏叔易看似与往常无异,但在崔璟眼中,于细微处却多有反常,尤其是在面对常岁宁之时。
他想,魏叔易大约已是知道些什么了。
事到如今,也该有所察觉了。
一直以来,魏叔易都是个少见的聪明人——这一点,崔璟从不否认。
两日后,军中设下了庆功宴,篝火喧闹,气氛高涨。
宴至末尾时,那位少见的聪明人,找到了崔璟,含笑问:“崔大都督,是否得闲与在下单独一叙?”
有些话,他想问崔令安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