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问话,让康芷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企图似被一眼看破。
她的脸色不自在了一瞬,但很快化作了坦诚和坚定:“我与阿兄背负杀父恶名,又值此乱世,实无自保之力……我想为自己,为母兄,寻得一处安身之所!”
常岁宁:“所以便来向我道谢?”
“不是的!”康芷赶忙道:“阿妮是真心感激常刺史!且对常刺史心存仰慕已久,纵无此事,阿妮也甘愿为常刺史牵马坠蹬,追随左右!”
常岁宁依旧未置可否,而是提醒道:“你们应当不缺去处。”
对上康芷不解的眼神,常岁宁耐心分析告知:“康丛杀父,于康家有过,但对社稷有功,且是大义灭亲的大功。崔大都督会将此事据实上禀,而朝廷乐见此事,届时对令兄必会有褒奖之举,政治需求之下,十之八九还会赐个武将官职示之天下——”
康芷到底未涉政事,此刻乍然听闻此言,很是意外地反应了片刻。
“之前未曾想到,现下知晓也不算晚。”常岁宁道:“这亦是个机会,康丛倘若把握得当,值此乱世,未必没有出人头地的可能,你们亦可凭此自立门户。”
见康芷眼神变幻不定,常岁宁道:“你可以回去同你母兄思量商议此事,早做打算。”
康芷回过神来,却是道:“可那是朝廷给阿兄的嘉奖,又不是给我的!”
她迅速接受了这个认知,并坚定地道:“阿兄也不比我强,倘若要我去指望他,我恐怕连觉都睡不安稳。他自领他的赏,做他的官,我却还是想靠自己撑起一片天地来!”
她不想再像从前那样仰人鼻息,也不想看到那些不如她的人踩在她的头上,别人不行,她阿兄也不行!
女孩子深邃坚毅的眼睛里,隐有桀骜之色显现。
但那双桀骜的眼睛看向常岁宁时,有着难得的恭顺与敬重:“阿妮知道,只有您这里肯用女兵!”
她自荐道:“阿妮自幼便学功夫,擅用鞭,擅骑射,家中母兄的冬日裘衣,全都是我猎来的!我保证,绝不会辱没常刺史之名的!”
“你所言皆是自身私心与渴求,可见你性情锐利强势,且伱助兄弑父后,不见半分悲痛。”常岁宁的语气听不出喜恶,淡声问:“你何故认为,我敢留一個这样的人跟在身边?”
康芷满脸期待之色凝滞,显然有些不安。
心情急乱间,她脱口而出:“康定山不配为人父,他不忠不慈在先,我从未真心服过他!我若假装悲痛,才是对您的欺瞒不敬!”
“但阿妮待您之心不同,阿妮待您仰慕已久,此番即便被您利用,却也只有感激与钦佩!”
她像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自证了,只能几分笨拙却又决绝地抬手起誓:“阿妮可以起誓,绝不会背叛常刺史!”
她急得眼睛都有些红了,而后忽然想到什么,又道:“且您既然留了我与兄长性命,想必在您眼中……阿妮也不是那十恶不赦的该死之人吧?”
她一直在留意等待着盘坐在那里的少女的反应。
此刻,只见那神情始终淡漠的少女,忽而露出一丝笑意:“被你发现了啊。”
常岁宁点头称赞道:“你虽有一身莽气,却也很聪明。”
康芷愣了一下之后,陡然欢喜起来:“阿妮就知道……您定然不是那种世俗肤浅之人!”
她可以自称杀父恶人,也不在意世人的眼光与评判,但方才那一刹那,面对常刺史对她品性忠心的质疑,她却还是慌了。
此刻反应过来常岁宁方才只是试探,康芷心下只觉万分庆幸,又生出一股无法言喻的窝心感受,乃至眼角有泪花闪动。
视线中,那端坐几案后方的少女,朝她缓声说道:“但你须知,战场之上,从不是吾等安身之所,相反,此为替天下世人谋求安身之所。你能得到的,可能是功成名就,也可能是马革裹尸,这当真是你想要的吗?”
“是!”康芷几乎没有犹豫地道:“能让阿妮心甘情愿的去处,便是阿妮的安身之所!”
康芷眼中的泪花莫名更密了些,但眼神炯炯有力。
眼前这位常刺史,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值得跟从。
此处虽不是战场,那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身上无刀也无甲,却清楚地给她一种至真至强之感。
对方不曾拿世俗说法来评判她的对错善恶,其身气息如水,包容广博,而又肆意流淌,奔腾间,似有磅礴的“伐道之气”显现。
此伐道之气,是康芷在其他武将身上从未看到过的气息。
此一刻,康芷似受到某种强大的召引,莫名只觉五内沸腾激荡,脑子里有一道声音在清晰地告诉她,她选对了,不能再对了!
若说来之前,她的确抱有想要寻求庇护、借此实现自身抱负价值的企图,那么此刻则又添了发自肺腑的折服与跟从——
康芷蓦地跪了下去,顿首道:“大人,请让阿妮做您的刀吧!”
“阿妮会是一把很好用的刀,绝不会叫大人失望!也绝不会以刀刃示向大人!”
常岁宁莞尔点头:“好啊,那便一试。”
康芷抬首,险些喜极而泣。
常岁宁之所以愿意一试,除了真心欣赏这位小姑娘之外,还有一重很隐晦的缘故。
她从这个小姑娘身上,有一瞬间依稀看到了一位故人的小小身影——不愿居于不如自己的人之下,迫切地想要拥有保护家人的能力……
那位故人,名唤李尚。
……
康芷折返的路上,抹了好几把眼泪。
被欺凌时她没哭,助兄杀父时她没哭,今时认主,有了归宿,却莫名哭得稀里哗啦。
月氏被吓了一跳:“阿妮,可是常刺史她……”
康芷哽咽打断她的话:“阿娘,常刺史收下我了!”
康丛从一旁的屏风后起身,快步走了出来:“……阿妮,你真要留下?!”
为了方便看管,他们三人被丢进了同一座帐中,以一扇简易的屏风隔开下榻之处。
“阿妮,你不会将我也一同卖给她了吧?”康丛没想到常岁宁真的愿意收下妹妹,此刻又急又怕。
“阿兄能值几个铜板?”康芷说着,一顿,改口道:“说不定还真值几个呢……刺史大人方才给阿兄算过了,说阿兄十之八九会做官的。”
“算……?”康丛脸色莫名,怎么算的,那常岁宁是算命的吗?
康芷便压低声音,将常岁宁所言复述。
康丛一时怔然。
“但阿兄记着,单凭你是站不稳脚跟的——”康芷把话说在前头:“不管你明面上能领个什么官职,私下总是同常刺史站在一起的,明白吗?”
康丛:“……”
合着他这官还没当上呢,就已经被内定成那常岁宁的爪牙了?
他不禁问妹妹:“她就是这样威胁你的?”
康芷一巴掌招呼在兄长的脑袋上,照例替他醒脑:“什么威胁?你清醒些,刺史大人压根没看上你,提都没提半字!你不过是我强塞过去的搭头而已!且塞不塞得过去,还得看你之后有没有这个本领呢!”
康丛神情复杂苦涩,所以,他竟是个送不出手的搭头?
他不禁心生两分委屈:“阿妮,咱们就非得这么上赶着么?”
“你懂什么。”油灯下,康芷目色炯炯:“我康芷择主,绝不会错的。”
……
被单独看管的石老夫人,昏睡了一夜起来之后,浑身疼得好似散架,嘴里头直“哎哟”。
荠菜得了常岁宁的吩咐,亲自来送了早食。
石老夫人看一眼那白粥素菜,不满地撇嘴:“就给我吃这些?喂羊呢?”
荠菜爽朗一笑:“您想岔了不是,在咱们这军营里头,羊只有被吃的份儿,哪儿能熬粥招待?”
石老夫人脸色一凝,旋即哼声道:“你吓唬谁呢,老婆子我可不怕,你们且得指望着我呢。”
她嘴上虽是挑挑拣拣,但腹中实在饥饿,到底还是将饭食全吃光了。
她饭量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从前苦惯了的人,甭管好吃难吃,轻易见不得浪费粮食。
荠菜就在一旁候着,等石老夫人放下碗筷,她即上前收拾,拿闲聊的语气问:“老夫人,您今年得有六十了吧?”
石老夫人拿帕子擦嘴:“今年都六十八了……”
荠菜作出讶然之色:“真瞧不出来呢,您这面相瞧着年轻,且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石老夫人嘴角微动,略有些得色:“倒也没别的,就是养了个有出息的孝顺儿子。”
她本就是个嘴巴闲不住的,此刻吃饱了饭,心里安生了些,打量了荠菜两眼,随口问:“你是南边的人吧?”
“是,我是和州的。”
“和州是什么地方?”
荠菜收拾罢碗筷,转头一笑:“在淮南道那边!”
这朴实的笑意让石老夫人略感亲切,下意识地就打听一句:“成家了吧?”
“成了,又散了!”
“散了?”石老夫人讶异地问:“怎么散了?他不同意你进军营?”
“也不是,他不顾家,还背着我找相好。”
石老夫人登时来了精神,“啧”了一声,拍了下腿:“你瞧瞧……”
荠菜叹口气,欲端着碗碟离开,却被石老夫人抓住了手臂,扯着在榻边坐下。
石老夫人同情地拍了拍荠菜的手:“你这心里指定苦哇……来,跟大娘好好说说!”
想当年,她儿子尚未发迹时,她在十里八村内,那可是消息最灵通的人物。
刚死了男人那年,是她日子最难的一年,却也没耽误她手里端着饭碗,身后背着背篓,背篓里放着儿子,在村口和人大倒苦水,诉说日子的艰难。
荠菜就这样和石老夫人唠了半日。
听罢荠菜的经历,石老夫人脸上多了两分疼惜和欣赏:“大娘就喜欢你这种拿得起放得下,不靠男人靠自己的性子!”
荠菜顺势道:“我也听了些您家中之事,您年轻时也是不容易的……”
“是啊。”石老夫人叹息一声:“好在都熬过来了。”
家长里短总是能快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石老夫人叹气往下说道:“熬出头之后,本以为能多过几年安生日子,但谁知我儿上了造反这条贼船……”
“这档子破事,起初我是一百个不答应的。”
“但狗儿说,他也有身不由己之处,他和那康定山早已说不清也分不开了,若断言拒绝恐怕祸患将至,只能且走且看……”
“那康定山,野心勃勃又心狠手辣,是个害人不浅的!”石老夫人说到这里,很是唏嘘:“此番他死在他儿子手里,说不得便是报应啊。”
荠菜偶尔附和一声。
直到石老夫人忍不住怀念从前:“现如今想想,什么出息不出息的,人活着,还是安生些好……”
“如今看这局势,这反也不是那么好造的,可怜我家雯雯,还没来得及挑一个俊俏的好夫婿……”
说到最疼爱的孙女,石老夫人既忧心又挂念,不禁掬了一把泪。
这回,换荠菜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并适时劝道:“大娘,现在回头,为时未晚呐。”
石老夫人拿一双泪眼看向荠菜,眼中有请教商议之色。
当晚,一封密信及信物,快马离开了幽州玄策军营,被秘密送往蓟州。
“崔大都督觉得,石满会如何选?”
看着送信的一人一骑消失在夜色中,常岁宁随口向身侧之人问道。
立在她身旁的青年道:“当日石满那般轻易放康家兄妹出城,除了不愿伤及石老夫人之外,大约也有借此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的用意——”
常岁宁认可地点头:“我也这样认为。只要他有意,那便有机会说服他。”
黑栗站在二人身旁,一旁熊熊燃烧着的火把将二人一狗的身影映得极长。
……
康定山的死讯传开后,蓟州城中人心大乱。
而最乱的地方要数康家,康家余下的儿子们为争夺父亲留下的兵权家产,短短数日间,便已经分崩离析。
石满的处境也不轻松,正当他焦头烂额之时,一封密信送到了他手中,一并送到的,还有一只老旧的手串。
那手串上穿着一颗发黄的狗牙,那是幼时母亲寻来,让他随身带着,用以辟邪。
他一直带到十八岁,那时他投了军,便将这代表着年少稚嫩的手串摘了下来。
许多旧物,母亲都一直留着,攒了好多箱,他要让人扔掉,母亲总说“还用得上”,他若再说要扔,母亲便要发火。
此刻,石满攥着那颗狗牙,眼神犹豫不定。
……
三日后,崔璟亲自点兵两万,率军离营而去,大军所往,正是蓟州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