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妮……”见到女儿,月氏手足无措地道:“你来得刚好,你父亲正要见你阿兄……”
康芷将房中下人全都赶了出去,大步径直来到康丛面前,肃容问:“阿兄打算怎么做?”
康丛慌张到极致,显出了几分木然:“我能怎么做……”
康芷定定地看着他,愤怒地咬牙质问:“阿兄难道一点也不想活,心中一点恨意也无吗?”
“我当然恨……”康丛抬起神情狼藉的脸,似哭似笑地道:“可是阿妮,父亲何曾给过我们恨的能力?我们拿什么去恨?”
他攥紧了颤抖的拳,却只能挫败地道:“我什么都没有……我这一身恨意,甚至都化不出一根针!”
“如此才好!”康芷又上前一步,凝声道:“你的无用,便是最好用的匕首!正因他想不到你敢反抗,这便是你最大的机会和胜算!”
康丛眼睛颤了颤,兀自摇头:“我做不到的……”
“就算我试着做了又能如何?就算我当真做成了又能如何?”他的脸色因恐惧而无一点血色,“我们总归也出不了蓟州城的,区别只是死得更惨一些罢了……”
不敢反抗的人,除了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具备反抗的能力之外,同时也很清楚反抗会带来自己无法承受的后果——
康芷刚要说话,又被康丛打断:“阿妮,伱别再天真了。”
“是我无能无用,我什么都做不了,那个人她选错人了,她必然也想不到,我会懦弱至此,只会乖顺受死……”
常岁宁对他说过,若想求一线生机,可去寻她或崔璟相助……可是即便他甘愿被常岁宁利用,以此来换取一线生机,但他又要拿什么去寻常岁宁或是崔璟?
让人去幽州向崔璟传信吗?他自回来后便遭父亲禁足,仅有的几个可用之人也被父亲看管住了,他甚至连求救的声音都无法发出,这何其可悲讽刺?
康丛满眼自嘲,周身一点生机希望都没有了:“阿妮,你比我聪慧,事已至此,你想办法带阿娘离开吧……”
“啪!”
康芷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康丛怔怔地看着妹妹。
“住嘴!从现在起,你什么都别说,好好听我说!”康芷打断了康丛万念俱灰的自说自话:“你若只想乖顺受死,便无人能救得了你!”
“你若还不想死,不想让我和阿娘陪你一起死,就把这口气给我撑住了!”
康芷说话间,从披风下取出一件手掌长短,被黑布缠裹住的物什,塞到康丛手中,无比郑重地低声道:“听着,有人帮我们……藏好了,上了马车后细看,看罢即焚或弃!”
康丛低头看去,尚未来得及问一句是何物,又听康芷道:“只要阿兄去做了,无论成事与否,我和阿娘虽死无憾!”
“反之,若阿兄是个彻头彻尾的怂包,纵然到了黄泉路上见了面,我定也要将你打残撕碎!做鬼也不放过你!”
“记住了吗!”
康丛对上妹妹恶狠狠的眼睛,只觉那双深邃棕黑色的眸子里有生死关头的孤注一掷,押上一切的放手一搏,也有惊人的决绝,和一丝强忍着的倔强泪光。
这时,外面传来侍女的催促声。
康丛必须要走了。
他将康芷给的东西紧紧藏在袖中,由月氏双手颤颤地替他整理好发冠之后,一步步走了出去。
康丛踏出房门的一刻,康芷没有片刻耽误地道:“阿娘也随我出门一趟。”
月氏来不及问,便被女儿拉过手腕,从后门处离去。
上了马车,月氏才得以心惊胆战地低声问:“阿妮,你给了你阿兄什么?那东西从何而来?你想要他做什么?”
她分明一直在旁边听着,却觉听不懂儿女的对话,或者说她不敢去相信自己心中猜测的那個可能——
康芷:“我要他杀死父亲。”
“阿妮……!”月氏惊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她倾身一把抓住女儿的肩膀:“你……你是疯了吗?!你们怎么能……那可是你们的父亲!”
“他算什么父亲?”康芷看着眼前柔弱顺从的妇人,强忍着眼泪问:“阿娘在和我说人伦孝道之前,不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要么他死,要么我和阿兄死,阿娘想怎么选?”
月氏攥着女儿肩膀的手一顿,惊惧不安的泪水滚落,她痛苦无助地摇着头道:“怎就到了这般地步……为何非要父子相残……像从前那样不好吗?为何偏偏……”
“从前那样就是好吗?欺凌,冷眼,奚落……究竟哪里好了?”康芷眼中也含着泪:“阿娘曾是奴隶,懂得哄骗自己,认为有一口饭吃便是好,为了这口饭可以忍受主人施加的一切羞辱凌虐——可我和阿兄不一样!我骗不了自己!”
话到此处,康芷声音微哑:“阿娘可知,我曾经最恨的人就是你了。”
月氏的神情陡然凝滞。
“我恨你将我生下,却护不了我分毫,反而教我处处忍耐讨好,我更恨无论我如何讨好,我们的日子都不会有一丝一毫改变——”
月氏手指冰凉发颤,只觉女儿的话如一根根锋利长针,刺入她身体每一处。
“后来我不那么恨你了,因为我知道,你没有别的选择。”康芷看着眼前的母亲,道:“但是阿娘,现在我们有了,我们有别的选择了。”
“即便败了,于我而言也不会比我们原有的结局更坏了!我不在乎做一个十恶不赦的所谓弑父罪人,即便万般罪孽骂名加身,我也只想活,为自己好好地活!”
或许她就是天生的坏种恶人,她连站起来活下去都是难事,拿什么去喂养以德报怨、柔软圣洁的心肠?她甚至敢说,她等这个机会已经等很久了!
纵然前方是万丈深渊,此刻她走在这条挣脱酷刑枷锁的路上,却也是无比畅快的!
看着女儿眼中从所未有过的渴盼生辉之色,月氏压下万般念头,最终只得问一句:“阿妮……那你告诉阿娘,你需要阿娘做些什么?”
康芷:“阿娘且随我去石家,算一笔账。”
康芷口中的石家,是指平卢兵马使石满及其家眷,如今在蓟州城中的临时住所。
从原先的官职上来说,石满是康定山的下属。从私人交情上来说,二人乃是同乡,一同投军,一同摸滚打爬,相互扶持,此番又一同造反,关系羁绊非寻常上下从属可比。
又因石满手中向来掌管着实实在在的兵权,分量仅在康定山一人之下,因而据下蓟州城后,石家占下的宅邸大小,也仅次于康定山而已。
不同于康定山膝下九子六女,石满子嗣相对单薄,家中仅两子一女,其女名石雯,年十六,性甚娇蛮。
康芷在石家门外跳下马车,声称有事要见石雯。
身处蓟州城中,又是战时,石家守卫森严,康芷不想惊动石家护卫,便收敛了气势,让自己此行看起来只是女郎之间的往来之举。
门房说需要通传,康芷便带着侍女老老实实地候着。
康芷在门外等了许久,才等到石雯身旁的侍女来见,那侍女将肤色粗糙,踩着沾了泥水的鹿皮靴的康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不冷不热地问:“不知康五娘子,为何事要见我家女郎?”
她家女郎和这位可不算交好。
康芷:“我有件事情想要问她。”
侍女不可察地撇了撇嘴:“康五娘子请随婢子来吧。”
石雯此刻正在祖母石老夫人院中,石老夫人极宠爱这唯一的孙女,半日见不着,便忍不住念叨。
石雯与康芷向来不对付,她也很晓得如何最能刺痛康芷,故而便叫侍女直接将康芷请来了她祖母院中。
康芷过来后,却未进屋内,而是站在院中等着她,说有话要单独问她。
石雯嗤笑,这自幼没人呵护宠爱的康芷,分明就是不想见到她与祖母和气温情的场面。
石雯理了理精致的衣裙披风,带着侍女走了出去,却只站在石阶上方,居高临下地瞧着康芷:“听闻你那兄长闯了好大祸事,为了保命不惜投敌,如今连门都出不得——你不赶紧替他想想法子,来寻我作甚?”
康丛之事,她作为石家女眷知道一些,但并不算详细。
“除夕宴那回,我未曾到场,却听说你在宴上嚼我舌根——”康芷冷笑着道:“说我乃舞姬所出,必然也能歌善舞,若我在场,倒可给你们舞上一曲助兴……这话是从你口中出来的不是?”
石雯拧起眉毛:“是我说的又如何?”
她嗤笑着问:“怎么,你今日特意登门,就是为了与我翻这笔账来了?”
“不,是专程成全你来了。”康芷抬手从腰间抽下长鞭,嘴角冷冷一勾,登时挥鞭抽上前去:“不是想看么,我这就给你舞上一场!”
见康芷突然扬鞭逼近,石雯惊叫出声躲避:“她疯了!拦住她!”
然而寻常女使根本不是康芷的对手,康芷挥着鞭子追赶石雯,长鞭抽破了石雯的冬日衣裙,廊下一时鸡飞狗跳。
石雯不停大喊:“快去喊人!将她乱棍打出去!”
“怎么了这是!”石老夫人被惊动,两名婆子扶着她走出来,见到这一幕,吓得也尖叫出声。
见孙女被追着跑,石老夫人气得头顶冒烟,着急地敲着手中拐杖:“康家那疯子,还不快快住手!”
他们石家是正正经经的草根出身,但儿子做了官后,石老夫人便想努力做个名门老夫人,一切用度习惯上也向名门看齐,因此这女眷内院中尽是些丫鬟婆子,轻易不见半个男子小厮护院的踪影。
固然已叫人去喊了,但这宅邸太他爹的大了,来回必然很耗时间!——石老夫人如是想着,急得不行,干脆将手中拐杖砸向康芷,无奈砸了个空。
石老夫人年事已高,手中没了拐杖,两名壮硕的婆子赶忙将她扶住,很是心惊胆战。
那边,发髻都跑散了的石雯逃至石阶下,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
下一刻,紧追而至的康芷一脚重重地踩在了她的背上。
“康五,你等着!”石雯挣扎着,哭着喊道:“你这般欺我,回头我非让康节使扒了你的皮不可!”
这康五,平日里虽也是不服软的性子,但却是从不敢这般得罪她的,否则她也不会毫无防备之心——她父亲可是石满,作为石家唯一的女儿,康家哪个郎君女郎不给她三分颜面?
“扒我的皮?你且扒一个试试呢?”康芷弯腰,一把揪起石雯的头发。
石雯大哭着喊:“……痛痛痛!”
“跟我赔礼道歉!”
“我死也不……”石雯话到一半,康芷拽着她头发的手又猛一用力,她只有咬牙哭着改口:“是我错了行了吧!快松开!”
“我没听着,大声些!”
康芷另只手里攥着鞭子,谁敢靠近,她便抽谁,根本没人能近身上前。
石老夫人急得也顾不上什么名门仪态了,大骂道:“孽障,这天杀的孽障!谁能将这孽障收了去!”
她推开护着自己的婆子:“都别管我了,快把雯雯救下来!”
两名婆子顾不得许多,唯有快步上前去。
而此时,捧着只锦盒的月氏寻了过来,惊声高呼道:“……阿妮,你在作甚!”
在康芷进来后不久,月氏便以女儿漏拿了礼物,她需送去为由,寻到了石家的门房。石家对月氏既瞧不上,也不拿月氏当回事,不耐烦地摆摆手,随口遣了一名侍女带路。
“月姬,你来得正好!快管一管她!”石老夫人的眼睛已要喷火了。
月氏吓得手中锦盒跌落,哭着扑到石老夫人跟前赔礼:“老夫人,都怪妾身教女无方!”
石老夫人被她这分不清轻重的窝囊样气得发抖:“你哭个屁,还不快拦住她!”
“是,是!”月氏应着,慌忙爬起身,爬起来时趔趄了一下,一把扑向石老夫人。
石老夫人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下一刻,却忽觉一侧耳颈边一凉。
石老夫人的身形忽然僵硬:“你手里拿得是什么?”
“匕……匕首……”月氏握着匕首,颤颤抵在石老夫人颈侧。
石老夫人发出尖锐叫声:“……你想干什么!”
“挟……挟持您……”月氏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石老夫人尖叫道:“你这疯女人不想活了!来人,快来人!”
“求您……您快别凶了……”月氏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颤声道:“您越是凶,妾身越怕,手上便越是发抖!”
她如此说话间,手上果然不稳,匕首划破了石老夫人松弛的皮肤,立刻有血渗了出来。
石老夫人再次尖叫:“你这颠婆!拿稳些!”
这时,有十来名护院快步赶了过来,见得院中情形,不禁大惊失色。
他们原本只听闻,康家五娘子要打他们石家女郎,于是便下意识地当作了是女郎们之间的扯头花,便也不曾太过重视……可当下一见,怎么匕首都架在老夫人脖子上了?!
他们陡然意识到了此事关乎重大,月氏母女并非为扯头花而来,但已经晚了。
康芷已松开了石雯,从月氏手中接过了匕首和石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