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
顾惊寒过的第一个花朝节,是和容斐一起。
那是他奉师父之命下山的第二年,居住在奉阳国国主容斐的寝殿内,没有床榻,亦不需歇息,他只一条铺着白锦的软凳,盘膝坐在上面夜夜打坐,便是日复一日的寂寞修行。
但这修行很多时候都算不得真正寂寞,因为他身旁总有一只聒噪的麻雀。
这初春雪还未化尽的时候,麻雀便又靠过来,围着他叽叽喳喳:“卿日日修行,便不觉枯燥无味吗?寡人的折子文书都已批完了,又不耽误正事,出去看一眼,散散心,省得闷出病来。若是担心寡人的安危,那爱卿……你允寡人同去可好?”
这人说话的腔调委实好听。
嗓音清润含着点磨砂般的轻哑,一字一句吐得如细小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滚进人耳里心里,想听不进去都难。
尤其在念“爱卿”二字时,动听得近乎缠绵。
他还未听他喊过别的臣子下属这般称呼。
看在这磨耳的声调上,顾惊寒仿若霜雪凝结的脸色终于有了点变化,他凤目微抬,浓密纤长的睫羽下泻出一丝透润寒凉的目光,轻轻一转,定在面前挤到他软凳上、嬉皮笑脸的容国主身上。
“国主真的想去?”顾惊寒问。
容斐长眉微挑,一双桃花眼不笑自含情:“当然。最好是爱卿陪寡人去。不然寡人被山鬼狐精掳回去做了压寨相公可怎么好?”
顾惊寒盯着容国主那副浓丽的眉眼看了片刻,直看到容斐耳根到脖颈都火烧火燎的,才略一垂眸,淡声道:“既是如此,惊寒同去亦无不可。但国主可知晓奉阳国花朝节的风俗?”
此言一出,容斐便觉眉心一跳,还不待想清,便听顾惊寒道:“奉阳花朝,赏花游水,郎情妾意,素来是奉阳民间的又一七夕日。只有男女同行,或女子结群,惊寒还未见过男子结伴游花朝的。”
“陛下若真想去,不怕谏官撞柱吗?”
容斐一怔,神色阴晴不定。
瞧着他那只修长俊秀的手在膝盖上敲了几个来回,顾惊寒心里默数了十个数,一个九字还卡在心头时,手背上便传来一阵温凉的肌肤触感。
抬起眼,便见容斐按着他的手,全然没有半分一国之主的威仪气度,反倒很像个轻薄良家少男的纨绔子弟:“既然男男不行……那便男女。爱卿这般俊美,寡人舍不得你扮女子。”
这回轮到顾惊寒发愣了。
他没来得及愣上几分,容斐那艳丽的眉眼便逼到了眼前:“寡人可以扮作女子,那爱卿……愿不愿意做寡人的情郎?”
一句不知由谁开始的玩笑话,竟真演发到了如此境地。
当顾惊寒站在廊下,看着屋内那道高挑的身影不缓不急地走到门前,伸手推开门时,向来古井无波的心竟咯噔一下,断了一拍,旋即狂跳不止。
他微蹙起眉,正要转开眼,却忽地被一抹轻红勾住了眼。
门扉半开,廊檐下晕晕绕绕的暖光洒洒扑落,一边一线地,从红黑相间的轻软绣裙,一路勾勒到纨了素色腰带青罗佩的细瘦腰间。形状姣好的腰线微微一动,环佩叮当。
腰的另一侧,悬了把长剑,剑穗长长碎碎,盈盈飘荡,颇有几分侠骨风气。
“爱卿,可还看得过眼?”
一只手压在他手臂上,袅袅的淡香近在咫尺,迫得顾惊寒不得不迎上那张容色惊艳的脸。
容斐只露出了眉眼,下半张脸挂了面灰黑色轻纱,垂过脖颈,落在胸前,略遮掩着过分平坦的胸口和微凸的喉结。
他没上什么胭脂水粉,只是描了眉,将一对锋利如剑的长眉柔化了许多,又在眼尾扫开一点胭脂红,那属于男子的英气锋芒便陡然化作似水柔情,轻轻款款地流转过来,随着那双半眯不眯的桃花眼,直望进人心里。
“相公,我问你话呢。”
没刻意掐着嗓子,但那股清清润润的男音却更抓心挠肺,离得近了,如耳语般,拂过他的耳廓。
顾惊寒垂眼,视线落在容斐披散的长发上:“国主散发而行,比起寻常女子,怕更像夜游女鬼。”
说着,他从袖内取出一截红绳,五指翻飞,轻巧地编成了一条别致精巧的发带,然后一手穿过容斐后颈,轻轻将那捧黑发握了起来,将手里的红色发带缠上去。
后颈的肌肤格外温润轻软,指腹略一擦过,便如品过上等美玉一般,颇有些小心,也颇有些恋恋难舍。
顾惊寒抬着手,因着姿势原因,几乎是将容斐整个人揽在了怀中。
两人身高相若,容斐微低着头,鼻息轻轻扑在他的喉间,暖暖融融的。鼻尖也是若有似无地磨过他的脸侧,带过一阵轻笑:“惊寒,你身上怎的有股冷冷淡淡的香味?可怪好闻的……哎,绑得不对,往上些,要高点的,显英气……”
容斐握住顾惊寒的手腕,往上抬了抬,指点着位置。
“你用手指梳梳,别乱七八糟的。”
容国主要求还挺高。
手指穿进细软的发丝中,顾惊寒怕拽疼他,梳得很慢,又细致,好半晌才拢起来,正要绑发带,腰间却忽然一热。
容斐两条胳膊圈住了他的腰,与他交颈相拥。
手一抖,满头乌发蓦然就散了。
“比起去年刚来,你瘦得多了,仙家也不能真的辟谷,可得多吃些。”容斐镇定自若地收回手,抬眼看顾惊寒,“再高一点,梳高一点。”
顾惊寒静了片刻,垂下眼,索性绕到了容斐身后,干脆利落地为容国主绑了发。
两个大男人,办一份女装就殊为不易了,发髻更是半点不懂,学着江湖儿女这样简单一扎就行了,反正容斐这副打扮,已有了些袅袅婷婷的风流意味,乍一看去,至少不会一眼看出这是个男人了。
自宫外换行头的小宅院出门,大街小巷便已全悬起了明灯高烛。
白日里的游花会,容斐要上朝批奏折,自然是来不及参加,便只能在这晚上,雇艘小船,沿着河流蜿蜒而下,与众人一同赏两岸春华。
容斐是一身飒爽英气的女子装束,而顾惊寒则是换下了道袍,变作一套笼了紫纱的月白单衣,清俊矜贵。
两人并肩而行,朝河岸走去,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挤着挤着,容国主便总被挤到边缘。唯恐一时半会看丢了自己要保护的人,顾惊寒不得不伸手将人抓到身边,扣住手腕,带着往前走。
“哎,那儿有个美人在看你呢。”容国主小声在顾惊寒耳边说。
顾惊寒本不欲理他,但又深知这人本性,此时不理,等会还要聒噪,便顺口问道:“哪里?”
一只手从旁伸来,捏住他的下巴轻轻一转。
“这里。”容斐眯起一双桃花眼,扬了扬眉。
顾惊寒将那只捏在他下巴上的手拿下来,从那双深邃潋滟的眼抽出思绪,转眼看向一旁,“到了,上船吧。”
游水看花,自然要有水有花。
小画舫从一众高船艳舫中挤出去,随着悠悠的水波荡向一方。两岸灯火辉煌,拥簇着满城浓重的锦色堆红,遥遥一眼看去,便是赏心悦目的好景。
容斐靠在桥头,极为不雅地脱了鞋在河里涮脚丫子,还抄起不知何时捡的石子,偶尔打两个水漂儿,惬意非凡。不过顾惊寒却看不惯,用毯子直接把容国主的脚给裹了过来。
“才二月,夜深水寒。”顾惊寒面色冷淡道。
“寡人出来一趟不容易,还要带着你这个管家婆,”容斐倾身凑到顾惊寒身前,端详着这人迷离夜色中显得更为出众的容貌,低声笑道,“还说天寒……你看别人家的相公,娘子冷了,都要护着抱着,你就知道扔给我条毯子……”
手指朝着岸边一划,引着顾惊寒去看。
也不知是容斐运气实在逆天,还是奉阳国花朝节就是这般开放,男女夫妻情人间就是这般甜蜜,总之顾惊寒一眼看去,十对中有九对,竟都是半搂半抱着,将自家娘子护在怀里,生怕旁人冲撞到的。
“学着点,相公。”
容斐大爷似的腿一翘,没有半点一国之主的包袱,挑着眉弯起唇角,睨着顾惊寒。
顾惊寒静静看了岸上片刻,突然伸手。
一条胳膊穿过容斐膝弯,另一条搂住后背,顾惊寒轻轻巧巧一抬一揽,便把足有一百多斤的一大男人抱了起来,放到了自己腿上。
温热的躯体入怀,顾惊寒也不敢去想心跳几何,便探手取来一件披风,展开将怀里的人一裹,隔着厚厚的衣裳,将人抱紧了。
胸腔微震,他垂眼看着容斐颈侧那一小片白得晃眼的皮肉,低声道:“还冷吗,娘子?”
容斐没说话,也没有动作。
等顾惊寒摸着容斐的脸,将人从怀里挖出来,才发现容国主已然睡了过去,死沉死沉的。
短暂的花朝夜游还未品出什么滋味,便结束了。
这是容斐作为奉阳国主的一整个人生里,两人最快活,也是最接近的一次。此后乱象起,天魔降,容斐对他说,顾天师,我愿意。
他不再叫爱卿,亦不自称寡人。
而后来,顾惊寒亦再未能在他冷时,给他暖暖手,暖暖身。
雨敲窗棂,潮凉的寒气渗入屋内。
巨大而茫然的怅然若失感鼓胀胸口,沉闷得透不上气来,顾惊寒从往昔的梦魇中挣扎出来,睁开眼,看了看窗外微亮的天色,又顺着那天色,将视线滑落到身边人的脸上。
“阿斐……”
顾惊寒轻轻吻了吻容斐湿红未褪的眼角。
唇边的睫毛颤了颤,容斐半睁开眼,看了顾惊寒一眼,边习以为常地张开腿勾过来,边嘟囔道:“又做噩梦了?来……喂你这牲口,省得净胡思乱想……”
“好。”顾惊寒道,“谢谢容少体恤。”
不管梦里梦外,其实他都是幸运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