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后。
坤宁宫,膳房之中。
“陛下可知市舶司是什么衙门?”
徐皇后为朱棣夹了一块红烧鸡块,然后问道。
朱棣望着碗里的鸡块,解释道:“市舶司、会同馆、四夷馆,都是朝廷管理外番事务的官属衙门。”
随后,他拿起筷子把鸡块夹起,放入口中,边咀嚼边道:“你问这个作甚?”
“高燧今天响午来寻我了,想为你分忧,讨一个掌管市舶司的差事。”徐皇后坦诚直言道。
“市舶提举司曾经被父皇裁撤,不过俺已经在浙江、广州、福建重新设立,这个衙门隶属于布政司,但是官员由俺亲自任命。”
朱棣将口中嚼碎的鸡肉咽入腹中,接着说道:“市舶司是俺为出海巡洋而设置的关键一步棋,不容有失。”
“听起来还是个挺重要的差事啊。”
徐皇后感到一丝惊讶的说道。
朱棣吃饱了,便起身走到餐厅旁边的茶厅内坐下。
徐皇后也不管吃没吃好,见朱棣起身,也跟着起来走入茶厅。
她陪朱棣坐下,并亲自端了一杯茶递给对方。
朱棣接过茶杯,掀开杯盖,轻轻吹了吹茶水,道:“市舶司主管所有来华贡使的接待,还要对来华夷人所携带的货物征收税银,事无巨细,林林总总。”
他微微抿了一口茶水,然后问道:“高燧为何会对这个差事感兴趣,不会突然变得贪财了吧?”
“看你说的,高燧这孩子今年才十七岁,刚刚有了点进取之心,你应该护着点才对呀?”徐皇后不乐意道。
“俺就是担心高燧才这般说的,你别看这孩子年纪轻轻,心眼多着呢!”
朱棣皱眉道:“去年若不是被我禁足,指不定会惹出多大的祸端。他老实了一阵子,如今忽然提出想掌管市舶司,万一是被身边的人蛊惑,心思放不正,事情可就大了。”
徐皇后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咱们的孩子都好,高煦、高燧、高炽都是咱们的亲生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俺已经封老大、老三为亲王了,日后他们去海外各建一国之社稷,称孤道寡,岂不美哉?”
朱棣再次喝了一口茶水,面色如常道。
徐皇后却道:“高燧这孩子从小就没离开过咱们,自然舍不得走。如今国事繁杂,千头万绪,你要不就分分担子,把这个市舶司的差事交给高燧来打理,让他也好有个正经事做。”
朱棣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徐皇后道:“让老三掌管市舶司,老大呢?俺跟你说,市舶司这摊子事,高燧他干不了!”
徐皇后闻言之后,立马陷入沉默,也不知该如何往下接话了。
她一想到素有脚疾的大儿子朱高炽,心里头就不是滋味,又想到身为储君的二儿子朱高煦整日奔波劳累,连陪太子妃的时间都要挤着用,心里就更难过了。
“你继位这一年多以来,推行新币、科举革新、巡洋下海之新政,乃至筹办金陵常科书院、金陵女馆、皇家银行、惠民医馆,哪一件事不是高煦在主抓操持?”
徐皇后眼中含泪道:“你也不能什么事都叫高煦这孩子去做,他还年轻,你万一把他累出病了,该如何是好?”
“也罢,让老大、老三替俺与分分担子也好!”
朱棣觉得他刚才的话似乎说的有些重,见徐皇后伤心欲哭,便宽慰道。
半个时辰之后。
朱棣回到乾清宫,派人把太子朱高煦喊了过来。
“儿臣恭问父皇圣躬安否?”
朱高煦进入偏厅之后,朝着端坐在龙榻上的朱棣跪下行礼道。
“朕躬安,起来罢。”朱棣道。
“晚膳可是配太子妃一起吃的?”
待朱高煦起身后,端坐着朱棣问道。
“是的。”朱高煦恭声答道。
朱棣伸手拍了拍龙榻一侧的空处,示意朱高煦坐过来,后者略做犹豫,不敢走上前去就座。
“你每次见到俺都小心翼翼的,俺有那么可怕吗?”
朱棣面带微笑,打趣的问道。
朱高煦连忙躬身道:“父皇言重了,孩儿不敢!”
朱棣环顾左右,高声道:“所有人都退下!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走走走,都出去!”
当值的内官监少监李兴急忙催促众内侍、宫女退下。
待众人退下之后,朱棣瞅着朱高煦,面无表情的说道:“你是不是担心俺发现你手里掌握着你皇爷爷交给你的原锦衣卫下属密探衙门密谍司?”
“儿臣有罪!”
朱高煦陡然一惊,当即跪下,并以头触地,恭声道。
他早就料到有一天朱棣会知道他手中掌握着一支神秘的密谍司,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俺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朱棣依旧用看不出喜怒的口气说道。
朱高煦跪在地上,不发一言。
“因为你从你皇爷爷手里继承的密谍司里,有俺的人。”
朱棣眼中闪过一抹旁人不易察觉的得意之色,轻轻说道:“孩子,你不用害怕,爹并没有猜忌于你。快起来,到爹身边坐下。”
朱高煦一时弄不清朱棣究竟意欲何为,但眼下他只好按照朱棣的意思行事,起身走到朱棣身边,坐在了龙榻上。
“你看这是什么?”
待朱高煦坐下之后,朱棣从身后拿出了一封奏疏,递到了朱高煦的面前。
朱高煦定眼一看,发现正是他当年写给朱元璋的关于立朱棣或朱允炆为皇储的利弊书。
“你皇爷爷把这份千言建议疏,交给了俺,让俺以后睡不着觉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朱棣感慨道:“你娘跟俺说,你三弟想讨一个打理市舶司的差事,可见老三这孩子对储位还是贼心不死啊!”
朱高煦仍旧不发一言。
“好孩子,你是你皇爷爷钦定的隔代继承人。俺与你挑明了说,只要俺在位一天,你的太子之位就没人可以撼动!”
朱棣郑重其事的说道:“俺要让你成为有史以来,权力最大的太子!”
一夜无事。
次日。
早朝。
“郁新,三省市舶司的事进展如何?”朱棣端坐在金台之上问道。
“臣尊陛下之命,于浙江、福建、广东三省恢复洪武初期所设的市舶司,所配五品提举、六品副提举、吏目等官员多已到职。”郁新恭声道。
“朕想知道的不是这些,自去年五月颁旨至今,已经整整过去十六个月了。你们倒好,一个市舶司这样的小事,到现在还没有落定,天天跟朕兜圈子,一味推脱搪塞,你们这居心何在?”
朱棣把手中的奏疏丢到御桌上,面露不悦,起身绕过御桌,负手而立,望着郁新等人,朗声说道。
“陛下恕罪,都是微臣对市舶司的事没有尽心竭力。”
郁新连忙请罪,然后解释道:“况且,各口岸又分归各省布政司署理,户部往往是鞭长莫及。职权相抵,因此就把事情拖下来了。”
朱棣道:“说到底,你们还是脑子里有问题。你们打心眼里就不相信,朕让郑和率船队出海巡洋,到头来会取得怎样的成效。”
他转身走到御桌后,重新坐下,高声道:“好啊,朕今天就把话说死了,你们必须在定期内,把市舶司的事情办好!”
“福建泉州由宋至元,由于少经战乱,番商踊跃,地位隆升,已经成为大明沿海第一大港。郑和船队回航,泉州乃是最佳泊地。因此,朕命你们首先把泉州市舶司、会同馆筹办好了。”
郁新接话道:“浙江的安远馆、广州的怀远馆都已建好,很快就可以接待番商贡使。不过,泉州的来远馆至今还未完工。”
“是何原因?”朱棣问道。
郁新答道:“泉州市舶司提举未定。”
就在这时,赵王朱高燧出列禀告道:“父皇,来远馆至今未建成的原因,并非是提举未定,而是工部所拨建馆的银圆、金钞,被人贪污盗用了。”
此话一出,大殿之上一片哗然。
“谁这么大胆,敢贪污朝廷所拨公款?”
“是啊,何况还是修建接待贡使的来远馆的工程款!这不是明摆着与今上做对么?”
“我看这人是穷疯了。”
一时间,许多朝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朱棣将殿内众臣的反应看着眼中,顿了顿,望向户部尚书郁新,问道:“郁新,你有何话要说?”
郁新毫不畏惧道:“陛下,若说臣办事不力,散漫拖拉,臣无言可辩。可要说臣营私舞弊,盗用库银,臣万死不从。”
“父皇,儿臣愿亲赴泉州彻查,我就不信,抓不住这些人的把柄。”朱高燧朗声道。
朱棣抬手道:“不必了。”
他用犀利的目光扫视群臣,接着道:“朕先从朝内,从你们这些位高权重的大臣查起。”
众臣闻之,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朱棣起身,高声道:“摆驾!朕要去郁新住所看一看,大明的户部尚书家里,究竟有没有私藏库银?”
两刻钟之后。
朱棣率领一众文武大臣,来到了郁新的家中。
“草民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郁新的众家眷跪在第一进的院子里行参拜大礼道。
朱棣带着气,没有说“平身”的话,而是环视着种了许多蔬菜的院子,然后径直向第二进的内院走去。
郁新的宅院属于两进的普通民宅,第一进的院子两边中满了各种蔬菜,第二进的院子是左边还是种的蔬菜,右边种着梨树、杏树、桃树一类的果树。
朱棣将一切看着眼中,不相信堂堂户部尚书的家宅之中,竟然会是这般模样,于是直奔内堂而去。
他率先推开门,引入眼前的却是左、中、右三间空荡荡的厢房。
中间是客厅,中堂上光秃秃的,连一副普普通通的水墨画也没有悬挂,只摆了四对椅子。
郁新连忙走到中堂下,用袖子把椅子擦了擦示意朱棣就座。
朱棣却转身走进了左边的餐厅。
厅内靠窗子的地方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用深蓝色的粗布盖着剩饭剩菜,还有未收拾的碗筷。
朱棣上前几步,打算瞧一瞧郁新吃的是什么饭菜。
郁新连忙上前收拾碗筷,道:“陛下,微臣忽于收拾,家中实在是脏乱不堪。”
他说着话,作势就要把剩饭剩菜端走。
“且慢!”
朱棣开口制止了郁新的动作,然后伸手掀开了深蓝色的粗布,看见了布下面盖着的一大碗剩粥与两小碗咸菜。
“郁新,你家里平时就吃这个么?”朱棣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
郁新坦诚答道:“回陛下,微臣居家清淡度日,一向如此。”
跟着朱棣、朱高煦等人来此的文武官员,听到郁新如此回答,再结合刚才所见家徒四壁之情形,不禁感到了一丝羞愧。
朱高燧脸上有难堪之色一闪而过。
朱高煦却知道,郁新并不是沽名钓誉之辈,而是此人秉性就是这样。
郁新,凤阳府临淮人,洪武二十一年进士,历任中书舍人、翰林、侍讲。
因其相貌雄伟、声音洪亮、威仪整齐,朱元璋赐名“新”,授予户部度支主事,后升为北平部郎中,进阶奉议大夫。
洪武二十四年,朱元璋破格提拔其为嘉议大夫、户部右侍郎。
朱元璋曾问他天下户口田赋、地理险易,他都应答无遗。
因此,当郁新的考察期满之后,朱元璋下旨晋升其为户部尚书、资善大夫。
当时亲王每年的禄米是五万石,郁新建议朱元璋减去五分之四,同时对郡王以下宗室的禄米数额做出明确规定。
朱元璋认为很有道理,便同意其建议。
又因边塞军务粮饷不继,郁新奉朱元璋之命,主持开中法,令商人输运粮食到塞下,然后发出凭据,根据凭据支给食盐,边防粮储因此而充足。
历史上,夏原吉升任户部主事之后,郁新很器重他,把户部各曹的事务都委任给他处理,等于是重点培养夏原吉,而夏原吉也是把郁新当成了他效法的榜样,终成一代理财名臣。
“陛下,民妇实在不知天子大驾光临,未曾准备,请喝杯热茶吧?”
就在这时,郁新的夫人用木质托盘端着几杯茶水,走过来,躬身说道。
“不必了。”
朱棣脸上有些挂不住,摆手道:“朕今天不是来串门的,别麻烦了。你的茶,朕改日再喝。”
说着话,他就在八仙桌旁边的凳子上坐下,道:“郁新?”
郁新急忙打躬作揖道:“微臣在。”
“你手里拿着千百万两银子,却能以粥汤为食,肩上扛着朝中大员的官职,却能清正廉洁,勤俭度日,不容易啊!”朱棣感慨道。
郁新奏对道:“天下尚有饥荒灾民,臣有三餐果腹,已是愧对百姓的养育之恩啊!”
朱棣侧身,向站在旁边的一众文武大臣道:“你们都看见了?”
众臣默不作声。
朱棣随后看着郁新道:“大明能有你这样克己奉公的朝臣,实为天下之幸也!”
“清正廉洁,勤勉任事,本是做臣子的本分,微臣不敢当此厚誉啊!”郁新躬身道。
朱棣略作思索,对身边的宦官李兴吩咐道:“传旨,将此考语写进年终吏部的官员考评,嘉奖优抚。”
他话锋一转,接着道:“但户部尚书郁新督办市舶司不力,着罚俸一年。”
郁新跪地道:“臣领旨谢恩。”
随后,朱棣起身离开厢房,向外面走去。
他见朱高煦紧随身后,便吩咐道:“太子,你想办法,给郁新一家置办些像样的家具物件。”
“儿臣领命。”朱高煦恭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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