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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龛前,白氏双手合十虔诚地跪着,衣着素净,鬓发间仅簪一支玉钗,桌案上供奉着厚厚一沓经,是她昨夜亲手抄写的。
吱呀一声,佛堂的门推开了,下人不敢如此打扰,定是家里头做主的那个。“夫人,”霍钊唤一声,拿着件披风走进来,“跪祷大半日,仔细膝盖疼。”
白氏闻声未动,口念快些,将最后几句好好地诵完。睁眼抬眸,霍钊恰恰停在身旁,探出手,把她从蒲团上掺起。
“侯爷,你也与佛祖叨几句?”白氏出声。
霍钊微微笑着:“我不信神佛,与其对佛祖唠叨,不如跟你说一会儿话。”抬手为白氏披上披风,系扣,然后夺下对方指间的佛珠。
两人并肩离开佛堂,天还早,便沿着围廊慢腾腾地走。走远些,确保佛祖听不见人声,白氏才说:“临风总爱在佛前浑言,自称不信,原来是像你这个爹。”
霍钊哼道:“好事不知道像我,这种事却像。”说着,手掌触碰到披风的缘边,不动声色地一撩,在之下握住白氏的左手。
青天白日的屋外,大活人的动作再隐秘也无所遁形,白氏悄然乍惊,缩一缩手未躲开,便用力些挣一挣。仍是未果,她小声道:“侯爷,叫下人瞧见了笑话。”
霍钊问:“老夫老妻,两手交握有何可笑话?”
他攥得紧些,怕执剑的铁掌没分寸,弄疼娇弱的发妻,于是再松开些,松开又怕对方抽了去,复又攥紧。如此折腾几个来回,他无奈道:“抄写恁多经,指头都磨疼了罢。”
兜兜转转,原是体谅这个,白氏说:“不疼,写写字而已,算得了什么。”至围廊尽头,提裙下三两阶,踏入一隅小花园,“小儿纵横沙场,我这个当娘的也只能做做这些。”
霍钊笑话人:“他已经二十三岁,过完冬便二十四岁,称呼小儿不嫌害臊吗?”
白氏说:“临风在家时,你总嫌他顽劣,眼下他在军挂帅,你还来挑无关紧要的小刺。”嘴上埋怨着,却抬手为霍钊拢一拢衣襟。
动作时抬首,老夫老妻的目光不期而遇,不似年轻人那般波澜交融,沉静的,厚重的,犹如两面平滑的明镜,将彼此的心绪照个通透。
白氏道:“侯爷若有什么打算,一定要告知我。”
霍钊问:“夫人何出此言?”
一阵微风吹来,携着残红败绿拂过彼此的肩头,白氏摊开手掌,接住一片零的花瓣,说:“花有重开日,凋谢时不必道别,人却不同,一旦相隔便是天上人间,侯爷你说对吗?”
这话问出,霍钊良久不言,最终慨叹地念了句白氏的闺名,碧城。
“当年你来塞北镇守,听闻我父亲精通突厥,便日日来我家求教。”白氏笑曰,“我爹烦了,命我教你,怎么,如今还想瞒过我不成?”
枕边人哪能瞒得住,霍钊认输道:“偷看我的密函,还这般理直气壮。”
面前是一座假山,山顶有亭,霍钊揽住白氏一同登阶。四下已无旁人,白氏说:“密函明明写有日期,下月初九重阳节,螭那军进犯,侯爷为何不告知临风?”
打仗要的是知己知彼,人命关天,怎有隐瞒耽搁的道理。登上最后一阶,至山顶小亭,白氏拆穿道:“届时,你根本不想他去,而是亲自平乱是不是?”
此处风大,袍角广袖摆动不休,霍钊侧身为夫人挡住寒风,承认道:“是,我没打算叫他去。”素日里嫌弃那逆子也好,总是挑刺也罢,可终究是他的亲生骨肉。
“陈若吟老奸巨猾,既然决计杀害临风,必定有十拿九稳的把握。”霍钊说道,“倘若临风真出什么事,咱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么?不知情便罢了,既然知晓,我这个当爹的势必要护一护孩儿。”
手心手背皆是肉,白氏掂不清主意,怔愣着,望着霍钊说不出话来。
“碧城,我老了,守不了塞北多少年了。”霍钊沉声道,“可咱们的孩子还年轻,不为旁的,单为长久考虑也该是如此。”
名将白头,美人迟暮,大抵都是寞的下场。白氏眼尾顿红,像是冷得,风吹得,她禁不住轻晃,声音亦颤抖:“侯爷,跟随你数十载,胆子还是有的。”
可任凭胆量再足,至亲至爱之人犯险,谁又能淡然处之,白氏说:“你向来教诲惊海与临风,以赴死之心迎战,那此次……”
霍钊答道:“此次亦然。”
他将白氏轻轻搂住,说:“我的武功远在临风之上,胜率自然也大些。”一顿,抬眸看向亭角的斗拱,筑一窝巢,巢傍着两只双飞燕。
“倘若败了。”霍钊低声说,“战死沙场,我这一生也算死得其所。”
白氏睁着一双眼眸,眸蓄水儿,摇摇欲坠地挂在眼睑处。霍钊将她搂紧些,似是宽慰:“这把岁数没什么遗憾了,本就要与你说的,奈何你这两日躲在佛堂念经,不搭理我。”
清泪终究没留住,沿着脸庞滴,白氏哽咽道:“侯爷,经是为你抄的,诵经也是为你祈福。”抑不住,啜泣声声,“我心知肚明……”
霍钊语气含笑:“有你这般,那我定能凯旋。”
两人在山顶消磨近一个时辰,天稍晚些骤然寒冷,才相扶着下了山。管家已经寻觅许久,跑来禀报,军送回消息,申时二刻双方偃旗息鼓。
白氏问:“两位将军有无受伤?”
“回夫人,都安好。”管家回答,而后又道,“侯爷,乌鹰来了。”
霍钊点点头,先亲自送白氏回主苑,再去暖阁,见张唯仁一身阔绰户的打扮。稍一走近,鼻息间弥漫着一片脂粉香,想必是入过那小春台。
风月场一向人多口杂,藏不住秘辛,多少妓子卖消息比卖身还好赚,从前更有“胡女寻情”的典故,意为蛮夷女子沉沦风尘,实则为探取情报。
“禀报侯爷,”张唯仁率先开口,“经这两日查探,小春台并无胡女,来往恩客亦无蛮夷之人。只不过,有一伙人出手大方,已在小春台逗留一月有余。”
时日颇久,霍钊问:“确定无误?”
张唯仁回答:“这是伺候的婢子所言,准确些只会更久。”
霍钊又问:“是什么人?”
张唯仁说:“名为跑商的买卖人,然而一月有余并无动作,各个带剑佩刀,曾一言不合在小春台闹出人命。”
一伙来历不明、身怀武功的狂徒,霍钊问:“那两名暗卫呢,如今与他们一起?”
张唯仁摇头:“昨夜子时,丞相府的两名暗卫已出城南下,估摸是回长安去了。”他轻拍衣袖,嫌沾染的脂粉气腻得慌,“侯爷,那伙人口音各异,看做派不像是官。”
不是官,便是江湖人,有财力流连销金窟那么久,则是搭上官的江湖人。霍钊吩咐道:“带些人暗盯着,距重阳愈近,愈要吊足精神警惕些。”
张唯仁领命去办,退至门边一转身,门板开合漏进来点点红光。
这一日将过,天空红得仿佛浸了血。
大漠之有一片蓝湖,三里外环绕绿林,定北军的营地便驻扎于林。营门高塔上,值守将士被鸠占鹊巢,无言地躲在角处,那“鸠”远眺西北方,身子都要探出一截。
将士提醒:“公子当心,别摔着。”
容云浑不在意:“无妨,我摔不死。”他穿着一身利的短打,扎小髻,活像个新参军的小兵,“既已休战,将军为何还不归来?”
将士道:“将军独行必定快速,整队人马便拖沓些。”
如此说着,容云倏地眼睛一亮,惊喜道:“回来了!”他失了规矩,把人家正儿八经的定北军,当成自己不凡宫的弟子,使劲一拽,“快看,将军回来了!快吹响号角!”
将士赶忙答应,随后眼前一晃,那公子已经跳下了高塔。容云轻巧地,不等站稳便疾步奔出,手还挥舞着塔上薅下的小旗。
临风纵着乘风,银灰铠甲承着晚霞余晖,在队伍的最前方驰骋。远远的,他望见容云那般兴奋,回应般扬了扬手的决明剑。
“吁!”近至营前,霍临风勒缰停下,道:“归营修整,听候副帅的调遣。”
身后人马陆续入营,脚步牵连起阵阵尘沙,待旁人走尽,容云立即上前几步,手欠似的拉扯缰绳,问:“你为何不进去?”
霍临风探出手,答非所问:“上来。”
容云说:“做甚,我不乱跑。”嘴里这般说着,手却搭上去,眨眼便跨在了马背上。霍临风环在他身后,铠甲冷硬,硌得他后背酸疼。
马首掉转,朝着东边奔去,霍临风的手掌捂住容云的小腹,作恶般按了按,道:“你是不乱跑,却在高塔上闹腾。”
容云有些难为情:“你看见了?”
那点眼力还是有的,霍临风问:“来营四日,你猜底下的人怎么说你?”
容云一怔,前两日还不熟,这两日与钦察部族交战,怎的,竟还顾得上关注他么?他不知,微微扭脸用余光睥睨:“夸我长得俊?”
霍临风低头轻撞,磕在这厮的后脑上,道:“大漠风沙吹得你脸皮厚了。”骑快些,伴着呼呼风声,“有的说你是军师,有的说你是霍家的亲戚,依我看……”
容云问:“你看什么?”
霍临风答:“依我看,你再如此不知收敛,我出战时含情目送,我归营时喜不自胜,巴巴地等着,偶尔还要顶嘴撒娇,恐怕人家当你有毛病。”
容云赧然地盯着马鬃,他竟那般轻浮?细想片刻,似乎的确那般轻浮……那,他小声道:“有毛病也不碍旁人的事,我乐意有毛病。”
霍将军心熨帖,偏偏嘴上要坏一句:“愈发不知廉耻。”
言语间到达地方,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碧蓝色的湖水,若说灵碧汤翠意无两,此处的蓝湖则更是天下无双。
容云看痴了,忽略霍临风推他,连被抱下马也没有察觉,甫一地,他踩着细细的金沙跑到湖边,被湖面的晶光晃了眼睛。
半晌,他问:“能喝吗?”
霍临风失笑:“快喝,我要下去洗澡了。”
容云闻言抿抿嘴,踌躇两步,然后抽开衣裳的绳结。这动作是要下水同浴,霍临风见状,剥除铠甲大步上前,将人单手夹起来,一颠一晃地踏入了湖。
暴晒整日,湖水不算太冷,至胸口深时霍临风把容云搁下。岂料,容云缠着他不放,解开小髻飘散着,一股子放浪形骸的样子。
“你做什么?”霍临风问。
容云答:“我不知廉耻。”
他缠得更紧些,浸着湖水滑溜溜的,肉贴肉地转移到霍临风身后。如此像是背着,他伏在那肩膀上蹬腿,迫使两人游出去一截。
渐至深处,容云蔫儿了:“有点怕。”
霍临风擎等着这句,翻身张手,将容云妥当地抱住。手掌在水下托着那两瓣屁股,即使重重地揉,容云此刻也不敢不依。
营备着热水,没道理特意跑来洗澡,容云忍着难堪问道:“你是不是想……”
霍临风说:“宝贝东西,好好瞧瞧这片湖。”
容云被“宝贝东西”冲昏头脑,哪晓得瞧湖,一双眼都湿漉漉地黏在霍临风身上。“你想做什么,”他几乎献祭一般,“……都可以。”
霍临风道:“我想让你借湖水设计一阵,助我杀敌。”
容云愣住:“就这样?”
霍临风颔首:“不然还有什么?”
容云红着脸摇摇头:“没、没什么。”他答应下来,敛目埋首,不尴不尬地抿住嘴唇。
亏他以为……罢了,塞北的臭兵,可真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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