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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第 21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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桶水面无澜,霍临风的脑海却荡起涟漪,一圈圈散开,逐渐现出贾炎息府的两人。杜铮吓得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凑来:“少爷,你莫诓我!你都凶多吉少,究竟何人那般厉害?”

霍临风吐出四字:“——抟魂九蟒。”

杜铮讶异:“一共九个人?”

这九人皆为绝顶高手,素以面具示人,各个杀孽万丈极其凶残。他们以兄弟相称,俱冠“陈”姓,乃丞相陈若吟养大的义子,唯其命是从。

抟魂九蟒极少单独行动,他们之所以九人合称一名号,因为合力则骤强,彼此间默契十足,二人或多人并发时威力激增。当九人齐发时,对阵者必死无疑。

贾炎息府那二人均佩剑,应是排行五六的陈绵、陈骁,除却剑法,这二人的绝招名为“淬命掌”,摧心断肠叫人痛不欲生。

霍临风起身出浴,杜铮伺候他穿衣,问:“少爷,抟魂九蟒那么厉害,岂不是无人能掣肘?”

霍临风说:“他们若单独一人,便无法胜我。”若是九人齐发,也许霍门三父子同上阵,能拼个平手。兵者,妄动乃大忌,因此没有充分准备,绝不可轻易与之对阵。

封腰扣好,宽肩劲腰下,衣摆遮住一双长腿。杜铮手捧玉冠为主子戴上,不提烦心的,拍马屁说:“少爷,我瞧了,这不凡宫顶数你英俊!”

霍临风哼一声,行军打仗糙时如蛮人,他鲜少在意自己的相貌。倒是挺在意别人,更难免想到无名居好模样的那位。他想问容云如何,嗅道:“什么味儿?”

杜铮一惊:“炖的蹄髈糊啦!”

昨夜用了几口冷饭,霍临风此时饿极,于清幽竹园嚼大鱼大肉。他瞥见盛开的小花,忽然想在园植一株玉兰,到时与翠竹相伴必定雅致。

转念又打消念头,一树长成需要几年,他却不会待那么久。

用过饭,霍临风在石几旁饮茶,目之所及尽是雨后春竹,他想起被容云捏断的青竹灯柄。既然休沐无事,这儿又有现成的材料,干脆给那人重做一盏。

他细细挑选,抽刀砍下一根好竹,劈裁成竹条打磨光滑。待拼接搭架完成灯骨,以挺括薄纱为罩,便做好一盏素面小灯。

霍临风提着端详,觉得单调又取笔墨,在灯柄上描绘一圈波状云纹。

灯已做好,石几上还剩着些竹条,取之无用弃之可惜。他灵机一动,将余下的糊了只风筝,白宣面,燕子身,暂未想好画什么图案。

这时杜铮嘀咕:“又添一则——给容云做灯。”

霍临风的脸皮时薄时厚,此时比较厚,故意道:“风筝也给他糊的。”

杜铮啧啧:“他飞得比风筝还快,风筝放他还差不多。”

霍临风乐不可支,八方游的仙姿盘旋脑海,如一缕轻烟。晌午了,他估摸容云已经起床,便一手提灯、一手提风筝出了千机堂。

天气晴得正好,那一地乳白碎石定会晃眼,他如此想着。不料行至无名居,门上挂着一把小锁,显然别苑无人。

他只得折返,忙活一个时辰了空,默默有些没面子。恰好经过藏金阁,循着诵读之音向内一窥,陆准在院摇头晃脑地背书。

陆准也瞄见他,跑出拦路:“杜仲,大白天提灯做甚?”

霍临风道:“二宫主的灯折了,我为他做了一盏。”

陆准点点头:“那你三日后再送罢,二哥去朝暮楼了。”

空瞬间变质,霍临风想,登上青楼沉溺三日之久,也不怕被榨干了精气。他忽然懒得送了,说:“三宫主,属下要忙布施一事,劳烦你到时交给二宫主。”

陆准接住,忍不住嘀咕道:“这世道好奇怪,二哥提剑纵马上青楼,本宫主还要为弟子跑腿。”

霍临风听得清楚,心内又是一突,容云鲜少骑马去朝暮楼,更遑论佩剑。他倏地记起昨夜,听他提到陈绵陈骁时,容云的反应十分激烈。

莫非……容云认得抟魂九蟒,甚至有怨?

霍临风思索一路返回竹园,见杜铮在浇花。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索性问道:“呆子,我若提剑纵马离去几日,为何?”

杜铮道:“打仗杀敌。”

他又问:“我若说去踏青呢?”

杜铮又道:“你哪回都骗夫人去踏青,大漠哪有青给你踏。”

霍临风豁然开朗,没猜错的话,容云根本没去朝暮楼,而是杀人寻仇去了。可是容云一人对陈绵陈骁,再加上其余侍卫分散精力,根本凶多吉少。

他心头滋味儿难测,摇摇头,也许容云就在温柔乡快活呢?

踱至石几旁,茶凉了,这么一会儿就凉了。那从酉时等到丑时的四个时辰,茶凉饭冷,人徘徊,是不是比他此时的滋味儿更难言?

霍临风深吸口气,拔腿扭身,要跑一趟朝暮楼探个究竟。杜铮喊道:“少爷,你去哪里?!”

他匆匆交代:“午后若未归,便是英雄救匪去了!”

霍临风快马加鞭赶至朝暮楼,白日闭户,他硬生生闯进去。小厮涌来阻止,叫他扬臂挥倒,吵闹声引来管事的老嬷。

老嬷眼尖,认出他是一掷千金的俊哥儿。他无意消磨,瞥着四楼一隅纵身跃上,叩门几声,喊道:“宫主?你在不在里面?”

有位姑娘说:“公子一早来过,已经走了。”

霍临风定神,容云真的来了一趟,难不成知道此行凶险,特来找胞姐告别一番?这时老嬷追来,挡着路不许他胡闹。他问:“花魁在哪儿?”

老嬷戏谑:“想见花魁,就看你还有没有四千两。”

霍临风冷冷一笑,谁拦搡谁,沿着廊子将房间的门悉数踹开。楼娇呼不绝,容端雨自弟弟走后辗转难眠,披衣而出,就见一阵鸡飞狗跳。

霍临风望见对方,奔至其身前,容端雨提防地看他:“你是上回……”

他道:“上回纨绔,恐有冒犯。如今我是不凡宫比武招揽的大弟子,杜仲。”时间紧迫,他亮出弟子腰牌长话短说,“烦请姑娘告知,宫主是否独往瀚州去了?我前日领命查探,知瀚州有高手二人,若宫主独往则性命攸关,还望姑娘不要隐瞒。”

容端雨眸一惊,本就忧心,此刻惶惶然泪。挥退众人,她靠近半步低声:“云独行瀚州擒贾炎息,算算时辰已经快到了。”

霍临风怒叹,就此告辞。

容端雨叫他一声:“云交代过,他若三日未归,通知段大哥去寻他。”

霍临风反问:“他点名要段怀恪?”

语气倨傲,含着一丝不屑,哪儿像弟子的态度。他未待人答就飞身下楼,走了,翻身上马奔离西乾岭,抄近路再次向北。

平日吩咐他这个,吩咐他那个,怎的正事却瞒得严实?连个帮手都不要?他于颠簸马背上猜测,容云与贾炎息或抟魂九蟒藏着旧怨,非手刃无法消恨。

既然有骨气,那通知段怀恪做甚?心里觉得段怀恪最厉害?

“驾!”他疾驰怒吼。

灯不能白做,风筝不能白扎,那不省心的东西也不能随随便便死了。

恰在此时,容云抵达瀚州城外,成群灾民朝外走,他逆流而上进入城。长街无人洒扫,人或死或逃,许多人家只剩两间空屋。

贾炎息仗着天高皇帝远,饱私囊为非作歹,为陈若吟吸血。如今繁华尽褪,事态愈发严重,估计很快便弃城转移了。

容云掏出地图,按照计划先赶去粮仓。

粮仓在城西,环形的土砌塔楼,共有三层地窖。

容云远远下马,藏匿树间回忆霍临风所说,仓外两层官兵,共四十人,塔值守十二人,内有高等侍卫三十人,是贾炎息的家兵。

他轻盈地,毫无遮掩地靠近仓外,仿佛生怕没人看到。一干官兵发现他,立即抽刀暴喝,将他团团围住。

他笑着拔剑,彬彬有礼地说:“风和日丽,我欲劫粮饷万石,烦请各位让让。”

官兵以为这是个疯子,凶蛮惯了,登时举刀冲来。容云倾身接招,本该一招一命,却拖延时间与之周旋。磨蹭许久,待杀人过半时仓内侍卫奔出,他飞身抓住为首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对方一剑劈开。

众兵大惊,瞬间无人敢上前。

容云眼尾轻挑,瞥见角有人逃去报信。他飞身登楼,一剑一个,将哨卫十二人全数斩。入粮仓内,劈锁破门,毁地窖设防,让万石粮饷全见了光。

其余侍卫官兵慌作一团,凡阻止者一剑毙命,只得退避三舍。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忽有人高喊,援兵已到。

远处一队侍卫赶来,为首者戴着面具,正是抟魂九蟒之一。容云遥遥一望飞身逃走,用八方游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回眸暗啐,粮仓大乱,拾掇去罢!

容云按地图寻到贾炎息的府邸,只见连甍接栋好不气派。转到高墙下,与一队巡值侍卫迎面,收剑入鞘,他赤手速战速决,一连拧断十人脖颈。

翻入府,他想起霍临风说的,长廊鹩哥逢人便叫,极易打草惊蛇。待闪入别苑,他从腰间抽一针夹在指尖,遇人直取眉心死穴,遇鸟亦然。

北苑已无活人,容云如阎罗过境,索了一路性命。

踏入花园,一位雍容女眷在亭抚琴,身边跟着四名丫鬟,亭外八名侍卫。他悠然飞上亭顶,懒倚勾心,将小针别回腰间,出声道:“弹的什么东西,我要听《蓼莪》。”

女眷花容失色,忙躲于丫鬟身后,一干侍卫将亭子包围起来。容云俯身出招,两手尽为掌,左右开弓,击碎八名侍卫的天灵盖。

他迈入亭敲昏丫鬟,一把抓住女眷的手腕。

“慌什么,怕我劫色不成?”他那双桃花眼要吓死这女儿身,“城多少姑娘饿死,瞧瞧你,属猪吗?”

女眷纤秾合度,受他侮辱恨不得一头撞死。

他好生抓着人家:“贾炎息在何处,戴面具的人又在何处?”

女眷泣道:“大人在湖心楼……六哥在西苑树林……”

抟魂九蟒为陈若吟义子,贾炎息为侄,故而兄弟相称。敲昏女眷,他按照地图寻找湖心楼,一路杀人太多难免惊动,阖府侍卫正四处捉他。

至府邸央,一面碧湖于此,湖心一座三层木楼。

容云噘了噘嘴,他最烦江河湖海。

不久之前跌入湖,都怪那杜仲。

他走神想,杜仲这两日休沐,会不会去朝暮楼找宝萝?送纨扇?

这瞬息,数十侍卫齐齐杀来,他思绪被打断,忽然怒火烧。抽剑应敌,他极猛极快地杀出一条血路,倒下的人愈来愈多,坠地的,堕水的,碧湖侵了浓浓的红色。

一人不留,容云方停。

他提剑踏上通往湖心的木道,至小楼,发觉这楼独有一门,全然无窗。迈入,但见金银堆砌如山,珍宝千件,明亮得晃人眼睛。

登上三楼,贾炎息锦衣玉冠,贴着墙,看似镇定地立着。

容云一步步迫近,用剑尖挑起对方的下巴。“区区一个瀚州父母官,如此气派,我还以为进了丞相府。”说着,剑尖移到咽喉处,“喉结长什么样子,早就想挖出来看看。”

贾炎息满目骇然,虚张声势道:“只怕你有进无出。”

容云一剑扎进对方的肩膀,闻得痛叫,转转手腕钻了个窟窿。他体贴道:“贾郎莫慌,疼是肯定疼,可还死不了。”

他将人一把揪住,举剑破壁,擒着对方飞至湖边。又将其一掼,冲着膝盖猛踩两脚,踩脱两膝致其瘫倒如残废。

这才刚刚开始,他提剑朝西苑树林去了,马尾扫在蝴蝶骨上,竟有一股子决然。

密树清风,只闻叽喳鸟语。

容云深入其,忽然一阵风吹叶,他纵身消失于林间。树干上,钉着他躲过的两片树叶,林出现一人,乌衫黑靴,脸戴面具,正是老六陈骁。

陈骁动耳细听,顿时朝密密麻麻的树冠一觑,飞冲而上,拔剑直刺叶盖之下。容云飘然而降与之打斗,剑意冲撞,进退间衣袂翻飞。

他和对方一口气交手四十招,气平势均,难分高下,比他想象还要棘手。一招震退数步,二人拉开一段距离,陈骁问:“何人找死?”

容云答:“我乃陈若吟——他爹。”

陈骁发笑:“何故找死?”

容云答:“陈若吟那狗儿子不认我这个爹,我只好来找你这个孙子。”

他猛然后荡,堪堪躲过索命的一剑,对方叫他气急,招招致命。缠斗又近四十招,他脚下回转攀天纵,掌起势,翻到陈骁身后切出十成力的夺魂掌。

嘭的一声!

陈骁胸膛暴突,外衣刺啦被撑破,一大口血喷出后沿着脖颈流了半身。他欲用真气暂护心脉,容云哪肯依,一剑一剑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一刹那耳畔生风,又一黑影来袭,是赶回的老五陈绵。

一打二,缠斗近百招才分开。容云定身问道:“为何戴着面具,相貌丑陋见不得人?”

陈绵答非所问:“好一招调虎离山,是怕我兄弟合力你难逃生天?”他将陈骁挡住,“你今日必死无葬身之地。”

容云切齿回道:“那你们比我惨,必死无全尸。”

这工夫,陈骁运气疗伤,暂且恢复一半功力。二人举剑齐发,合力而出,配合得天衣无缝,威力也比之前大盛。

容云以一敌二,势如破竹般与之酣战数百招,而后气息微乱,渐渐了下风。

他不禁一凛,内力狂泄惊起树叶旋风,劈下银白闪光,周遭树石顿时炸裂。

陈绵陈骁堪堪躲过,仅受一身外伤,等风平浪静浓雾散去,容云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般轻功世间少有,二人却顾不得惊诧,背靠背环顾四周。

闭目探听容云的呼吸,仅叶瞬间,二人同时睁眼双剑齐发。剑指一树,不料扑了空,容云已悠然飞远。

如此于林间追逐,容云根本快不可及。半柱香工夫,他将对方耍弄够了,趁其疲惫疏忽,飞身时手自腰间抽针而出。

一针脱靶钉入树干,同时林荡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陈骁惊愕扭脸,只见面具未,一根小针扎透了陈绵的左眼。

容云斜倚枝桠轻晃腿,独剩笑意癫狂。

体力一点点消耗,他喘息片刻折枝飞下,执剑与陈骁厮杀不休。转身空当,他旋至陈绵身边,指作爪,甲如钩,又猛又快地朝那左眼扎去。

陈绵却真气大动,于千钧一发之际逼出银针,那针穿透容云的掌心飞出。

“唔!”容云闷哼后退,痛得两眼一黑。

他低头看去,左手手心似有一眼小泉,不停地冒出血珠,手背亦然。掌经脉一寸寸酸麻,五指连着手臂都使不出力来。

这时陈绵陈骁并肩齐发,滔天杀气直指他的命门。前后夹击,他挥出劈云剑法,硝烟弥漫将身前陈骁击至重伤,他却承了身后陈绵的夺命一掌。

剑,人倒,喉头阵阵腥甜。

容云躺在地上,鲜血大口溢出,肺腑疼得要绞烂成泥。陈绵摇晃着,左眼已经成了血窟窿,身上伤口更是斑驳。

容云痛得恍惚,半臂都没了知觉,只见剑尖冲他刺下。

陈绵吼道:“好一双桃花目……我先刺烂你的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闪过将宝剑打偏!

容云被一面高大身影扑来卷住,滚了几遭。一切猝不及防,他只知怀抱烘热,待后来惊讶抬头,正对上霍临风的剑眉星目。

“杜仲……”他不可置信地小声。

霍临风应道:“我来迟了。”

他低头望着对方,面上、颈上、衣襟,净是热乎乎的鲜血。那双眼含着杀意、恨意,与他对望又漫上一层安心。他原有一腔教训的话,酝酿了三百里,哪怕逾矩也要痛骂出声,此时此刻却连半句都说不出了。

容云声弱,揪住他的衣襟拉近些,贴着他的耳朵动唇:“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霍临风说:“好,杀了他们。”

他将容云放平,起身对上那二人。陈骁经受容云一掌一剑,濒临死态,陈绵更不用说,左眼的血还未止住,晕眩痛极,摇晃着跌在地上。

到底有何旧仇,奔赴三百里斗个两败俱伤。

陈绵支撑着提剑:“当救兵,也得看看有没有本事。”

霍临风看着那眼,若他晚来一步,容云岂非也变成这般?他道:“苟延残喘,来罢。”俯身拾起容云的剑,无意拖延留情,出招便势若千钧。

陈绵本就元气大伤,抵挡不了多久,未出三十招,气血尽崩跪倒在地。容云挣扎爬起,复又痛得跌下,他竭力嗫嚅:“杜仲……我要杀……”

霍临风无奈一叹,这不省心的东西赴死随便,杀人却如此较真。他折返扶起容云,一臂勒着腰固定在怀,一手将其右手包裹在掌。

“握紧。”他蹭着容云的鬓发说,“攮心脏好不好?”

噗嗤一声,他抬着容云手全力刺出,一剑攮进陈绵的胸口。手背点点滴滴很热,他侧脸查看,见对方竟掉了眼泪。容云哭道:“不够……不够!”

霍临风握着那手将剑拔出,朝着肚腹又是一剑,热血喷薄,脚下绿地洇红,不知多少剑时容云终于在他怀安稳。

杀死老五老六后,容云这才想起痛来,顿时一抽。

霍临风拉下他的后襟一看,后心处一块粗大紫红的掌印。是淬命掌,摧心断肠能将人活活痛死。他面色惨白唯独薄唇殷红,步履之间的微小晃动都痛不可言,挪动几步,倚着霍临风直往下坠。

霍临风兜住他的肩头,问:“我抱你?”

他摇摇头,不要。

霍临风又挖苦他:“都这般了,还逞什么强?”

他偏不,命令道:“……背我。”

冷汗浸湿衣衫,视野很模糊,被背起时一阵天旋地转。他的腿弯让大手钳着,勾紧了,固定在劲腰两侧。霍临风背着他走出西苑,朝湖边去,忽然问:“宫主,你把贾炎息的腿踩断了?”

他微弱地“嗯”了一声。

正下怀,霍临风趁势说:“知道自己多有劲儿了罢?”轻轻掂了掂,边走边警告,“以后不许用脚蹬我。”

江湖弱肉强食,容云此刻弱极,摆不出丁点宫主架子。张嘴便吐血,他只好用下巴尖蹭蹭霍临风的肩膀,表示答应。

及至湖边,贾炎息仍瘫倒挣扎,七八娇妻美妾围着他啼哭。见霍临风背着容云走来,方知陈绵陈骁已死,他目露惶恐蠕动着求饶。

容云无力地抬手,指了指湖心小楼。

贾炎息忙道:“少侠饶命!所有金银宝贝都给你们,都给你们!”他怕极了,屁滚尿流地拉扯身边妻妾,“她们、她们也送给少侠享用!”

霍临风望着湖心楼,金银宝贝装不完,先搁着罢。这知州府邸依旧气派,外人一时三刻也发现不了异状。至于旁的,他瞄一眼梨花带雨的美人们,偏头用眼尾询问容云。

“看我做甚……”容云痛苦漾起一丝迷茫。

霍临风劝道:“宫主此时伤重,美人在前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等养好后来日方长。”

容云明白其意,却疼得辩不出,只得任由说了。

在府寻了辆马车,霍临风把容云安置好,而后绑了贾炎息一同带走,那些女眷丫鬟全部锁进屋,关上几天再说。他驾车从后门离开,城商户四闭,容云急需疗伤,要尽快寻个脚的地方。

霍临风想起,貌似途经过一处山头,山脚下有座古刹。

速速去寻,身后车舆偶有呻吟逸出,是容云痛得捱不住了。“吁!”山路颠簸,霍临风暂停转身,撩帘儿,目睹容云倚着枕在贾炎息身上。

他皱眉:“你挨着他做甚?”

车壁坚硬难以倚靠,容云寻个人肉垫子而已。

霍临风沉思片刻,将对方扶到车舆边,便可靠在他背上。继续赶路,向来挺直的肩背微微前躬,偶尔反手扶一把,容云的痛吟渐渐少了。

他说:“宫主,你环住我的腰。”

容云低头看左手掌,血珠止不住,半边臂膀都动弹不得。“我不行。”他喃喃道,只得用右手抚霍临风的背,“我要……”

霍临风问:“要什么?”却没听见身后动静,一瞧,容云蜷着手脚已经昏了。加速抵达那座小山,山脚古刹不甚起眼,门外洒扫的小和尚好奇地张望。

马车一停,霍临风转身将容云接在怀里,似乎醒了,幽幽眯着眼,像件精美的死物。他背着人去古寺求助,然而未进门便被几个和尚拦下。

其一人说:“寺忌血光,施主莫扰佛门净地。”

霍临风始料未及,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也是佛门良言?”他欲蛮闯,从前在家就在佛龛前浑话,此刻更不必忌讳了。

吵嚷声引来住持,住持见满身是血的容云,大惊失色,忙念“阿弥陀佛”。霍临风急急表明:“大师,瀚州城满目疮痍,舍弟为劫粮仓孤身犯险,为救灾民得身受重伤,求大师慈悲!”

明明是报仇受伤,还有,什么舍弟啊……

容云痛苦又羞赧,缩缩脑袋活像只小龟。

霍临风又道:“不瞒大师,知州贾炎息就在马车里,其罪罄竹难书,烦请暂且关押柴房。”

住持本万般为难,忽地想到:“山顶有一处空闲的禅院,距山下数百阶,清静无人,可让令弟住下养伤。”安排好,马上叫弟子送去干净的被褥。

霍临风道谢,背着容云立即上山。

踩住第一阶,他问:“疼得厉害?”这是句废话,容云“唔”一声,点头的力气都没了。

“那我慢一点,免得你难受。”霍临风说,好似怕容云睡着,又继续道,“宫主,你知道我为何会来吗?”

“听三宫主说你去了朝暮楼,我恰好休沐闲逛,便也去了。”

“你却不在,端雨姑娘忧心忡忡,才得知你独往瀚州。”

“你说三日后叫大宫主来,大宫主成日与人饮酒,哪有空管你?”

“……你为何不叫我?信不过我吗?”

深灰石阶,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耳边是霍临风一句句的絮叨。容云伏于宽阔肩膀,听着,放松着,痛里偷闲还能看一看林景。

一阶阶往上,他察觉霍临风的呼吸和脚步一样稳,但那鬓角的密汗却显得辛苦。一百阶时,他不好意思地叹道:“好高……”

霍临风说:“幸好宫主清瘦,倒不觉得累。”

容云垂眼,轻轻“呀”一声,不停擦拭对方的肩头。“做甚?”霍临风笑起来,忍不住耸耸肩,“别这般碰我,痒得很。”

容云坦白:“血蹭了你的衣裳。”

“无妨,你安生趴着便好。”霍临风说,额角掉下一滴汗珠。

愈往上愈凉爽,鼻间空气都凛冽许多。容云的胸膛贴着霍临风的后背,他疼出的冷汗和霍临风疲惫的热汗交融,潮乎乎的。

二百阶,三百阶,近四百阶登完,终于看到禅院。

霍临风偏头:“宫主,到——”

他噎住,瞧见个灰影,是容云费力地从怀掏出的灰色帕子。他在朝暮楼外拾到、在楼梯拐角丢下的帕子,没想到对方竟一直收着。

帕子贴上额头,容云为他擦汗,时轻时重,还笨拙地蹭了他的眼睛。他问:“宫主,为何不把帕子还给我?”

容云说:“本来就是我的。”

霍临风不懂其意,仍侧着头,待擦完失去帕子阻挡,与容云一眼对上。那般近,别说轻薄的眼皮,连唇上的细纹都能看清,他心头忽紧,于是手掌跟着收力。

双腿被掐痛,容云会错意:“真的是我的……”

霍临风未言,只想快快将人放下,这一身骨肉压着他,叫他好不自在。跨入禅院,地面积着一层叶,禅房许久无人居住,到处蒙着一层厚尘。

誓死不干丫鬟活儿的侯府少爷,认命了,挽起衣袖打扫。可他素无伺候人的经验,不给椅子不给板凳,就直愣愣将容云放在门口。

擦桌扫地已经够难为他了,炕上卷着小和尚拿来的被褥,等下他还要铺床。活了二十三载,他当真还未亲自铺过床。

霍临风思念起杜铮来,要是那厮知道他洒扫庭除,一定急得背过气去。神游半晌,忽觉周遭无声,他回头一瞧不禁怔住。

容云依靠门框坐在门槛上,不知醒着还是睡了。

斑驳的青衫,静止的马尾,仿佛生机一点点流走。

他难言这一幕的感觉,门敞着,框着四四方方的景色,院砖石,墙角绿树,还有远方的天。在这四四方方的右下一角,容云坐在那儿,那背影安静无声,有点可怜,有点瘦弱,还有点孤独。

他忽然想叫叫他,叫一声名字。

动动唇,却到底没有开口。

霍临风尽快拾掇整洁,铺好床褥搁好枕头,这才喊了声“宫主”。容云反应略迟,回首的动作也慢腾腾的。他似乎说了句“好”,声音小得听不真切。

霍临风走过去,侧身蹲下试图将容云搀扶起来。

容云十分木然,抿嘴靠着门框撒怔,后来抿着都不够,死死咬住了下唇。拉力片刻后,他敌不过,被霍临风一把拽到胸前。

弱态难堪,他却终于服软:“杜仲,我觉得好疼。”

霍临风其实知道,陈绵使的是淬命掌,摧心断肠,能疼得折磨人致死。容云在他胸前颤抖,蜷着,恨不得背上生出一个藏身的壳。

“打昏我罢。”容云揪住他的衣襟,“打昏我……去找大哥……”

霍临风装傻:“找谁?”

容云乞求道:“大哥……去找大哥……”

段怀恪内力深厚,自然是根救命稻草。霍临风却没动,容云痛苦至扭曲的面容近在眼前,他垂眸盯着,心高塔一寸寸坍塌。

前襟被越揪越紧,倏地,容云松了手,涣散着喃喃:“我要大哥……”

那会儿在马车也是想说这个?靠着他的背,扶着他的腰,心里却想找三百里外的大哥?霍临风听够似的,将容云一把抱起:“要什么大哥,他那瓢远水救不了你这团急火。”

跨入屋,反身踹门。

他抱着容云上炕,解了衣裳。

屋内幽暗,只有门窗漏一点光,容云浑噩间被大掌抵住,贴着皮肉热腾腾的。他不禁眯开眼儿,像饥汉得了张冒气的饼,像冬天山里的鹿寻了个暖和的窝。

霍临风在他身后问:“我是谁?”

容云喃喃卖好:“吾兄……杜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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