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赵希善跟着赵亦晨起了床。
父女俩一起洗漱完,他又从客厅茶几的抽屉里找出一张报纸,铺在卧室的房门边。让小姑娘脱了鞋踩到报纸上,赵亦晨拿卷尺给她量了身高,而后用马克笔在门框上做下标记,蹲下身一笔一划写起了字。
小姑娘站在他身旁,安静地盯着他的手。
他写的是,“善善8岁,125cm”。
余光瞥见小姑娘扭头看向了自己,赵亦晨也偏过脸来回视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以后每年记一次。”
仍旧是一副木讷的模样,小姑娘缓缓点头,好像对此无甚感想。等他起身牵她去厨房,她却呆呆地回头,看了眼门框上的记号。
所以赵亦晨知道,她是喜欢的。
说好要教赵希善煎荷包蛋,赵亦晨没有食言。他替她找来一张小板凳,好让她够得着锅铲。先手把手教她倒了些油进锅,他再端起锅子轻微晃动两下,撒下盐,见热油铺平了锅底,才抓着她的小手拿起一个鸡蛋,在锅沿磕开一道小裂口。
两滴蛋清跌到锅底,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小姑娘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赵亦晨弯腰立在她身后,宽厚的胸膛挡住了她的退路。他伸出左臂绕过她瘦小的身子,握住鸡蛋的另一头,右手则稍稍压低了她的手:“不怕,放低点油就不会溅出来。”
接着便用左手的拇指掐住那道裂口,掰开了蛋壳。
黄澄澄的蛋黄和蛋清一块儿摔进油锅,响声很大,却没有溅起油花。
怀里的小姑娘这才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肩膀,傻傻盯着那迅速变白、气泡的蛋清瞧。
低头看她一眼,赵亦晨不自觉笑笑,把着她的手抓起锅铲的握柄:“要不要吃溏心的?”
小姑娘摇摇脑袋。他于是教她用锅铲铲破那个晃晃颤颤的蛋黄,又将鸡蛋翻了一个面。不过一分钟,便已经煎好。没有急着把荷包蛋盛进盘子里,赵亦晨抄起手边的筷子,夹起一小块吹凉,送到她嘴边。她张开小嘴咬下去,嚼了嚼,咽进肚子里。
“好吃么?”
认真地点了点头,小姑娘还舔了舔嘴唇,大眼睛牢牢盯住锅里剩下的荷包蛋,像是意犹未尽。赵亦晨轻笑,轻车熟路地将荷包蛋铲进盘子,再拿起另外两个鸡蛋:“再煎两个溏心的,姑姑和哥哥喜欢吃。”
她便跳下小板凳,捧来了他刚刚搁在一旁架子上的花生油。
刘磊正在念高三,赵亦清因此每天都要早起给他做早餐,然后送他去学校。
赵亦晨带着赵希善把煎好的鸡蛋和刚打的豆浆端上去的时候,他们一家才刚刚起床。听说荷包蛋是小姑娘亲手做的,赵亦清惊喜得瞪大了眼,低下脑袋瞅瞅她:“善善煎的啊?”
见小姑娘点头,她便咧了嘴笑,眼眶又渐渐湿起来,忍不住蹲下身抱住赵希善瘦瘦小小的身子,狠狠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正帮着赵亦晨把早餐端上餐桌,刘志远回头瞧了瞧她们姑侄,笑着对他说:“到底是爸爸,善善还是亲你一些。你一回来,她气色都好多了。”
赵亦晨搁下手里那盘醋溜莴笋丝,也弯起嘴角笑了笑,没有应声。倒是刘磊刚好磨磨蹭蹭走到餐桌边,无意间见舅舅笑了,愣了好一阵。
在他的印象里,赵亦晨这些年从来没有笑过。
餐桌上他还难得问起了刘磊的学业:“上次月考成绩怎么样?”
原本正闷头吃着馒头和莴笋丝,刘磊听到他的声音险些一呛,赶紧喝一口豆浆,慌慌张张答道:“还行,年级第三。”语罢还小心翼翼地瞧他,生怕他不满意似的。
好在赵亦晨只稍微颔首,给赵亦清碗里添了一筷子莴笋丝,脸上不见任何不悦的神色。
“继续努力。”他说。
胡乱点了头,刘磊再一次埋下脸喝豆浆,顺势悄悄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小姑娘。
她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握着筷子,慢吞吞地把莴笋丝送进嘴里。馒头已经吃了一小半,还吃完了一个荷包蛋。比前一天早上要吃得多些。
刘磊发现,赵希善握筷子的手势不对。和他舅舅赵亦晨一样。
他想,老话都说女儿像爸爸,大概也不是没道理的。
趁着艳阳天好,赵亦晨带赵希善去了趟老城区。
原先的骑楼已经改成了步行街,热闹繁华,却不是他们的目的地。车子拐进城中村,花花绿绿的店面远去,老旧的居民屋闯进视野,电线架在屋檐底下,又低又乱。街头巷尾偶尔有闲居在家的老人聚坐在一起,有的巷口白天还亮着招牌,白底红字,印的是四川酸菜鱼。
巷子狭窄,只能容一台车穿行。
赵亦晨把车停在一处死胡同里,抱小姑娘下车,牵着她的手往前边那幢居民楼走。
“这是爸爸、姑姑还有奶奶以前住的地方。”他告诉她,“奶奶是我跟你姑姑的妈妈。”
仍旧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旁,小姑娘直直望着自己的脚尖,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远远瞧见楼底下有群小姑娘聚在一块儿跳皮筋,赵亦晨便捏了捏掌心里她的小手:“你姑姑小时候也喜欢跳皮筋。她在这栋楼里跳得最好。”
小姑娘总算有了反应,抬起脸来,循着声音望向那些同她年纪一般大的孩子。
她们嬉笑打闹,跑跑跳跳。而她抓着赵亦晨的手,一脸木然。
“会不会跳?”他低声问她。
置若罔闻地凝望她们许久,小姑娘才慢腾腾地点了头。
他默了数秒,又轻轻顺了顺她额前柔软的头发:“那要不要跟小朋友一起玩会儿?”
赵希善摇头。
赵亦晨便重新握紧她的手,“没事,不想跳我们就进屋看看。”
父女俩经过那群嬉闹的孩子身边,踏进阴凉的楼道。赵亦晨母亲留下的房子在一楼,长期闲置着,没有出租。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领小姑娘进了屋。
姐弟各自成家以后,一有空都会过来打扫。屋子里干干净净,还像从前母亲在世时的模样。只是桌台上摆着两位老人的遗照,时不时要提醒他们,这间静悄悄的屋子经过这些年的洗礼,早已物是人非。
把小姑娘带到桌台前,赵亦晨弯腰抱起她,示意她看看照片里的人:“这就是奶奶和爷爷。”
视线在两张照片上转了一圈,小姑娘最后看向了他的母亲。她抬起小手,握住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相片吊坠。照片中的女人身穿警服,戴着警帽。就像赵希善的相片吊坠里,那个年轻时候的赵亦晨。
“奶奶跟爸爸一样,都是警察。”猜到她在想些什么,赵亦晨的视线也转向照片里的母亲,不紧不慢地同小姑娘解释,“当警察很忙,所以你奶奶很少有时间陪我们。但是她对我们很好。买不起玩具的时候,她就趁着过年去乡下探亲,用木头给我削了把枪,还砍了竹子给你姑姑做弓箭。”伸出手拉开桌台底下的抽屉,他从里头找出一把木枪和一支竹箭,一一摆上桌台,“都是奶奶亲手做的。厉不厉害?”
都是儿时的玩具,凹槽有些脏,枪柄和箭头早已被磨得粗糙扎手。
赵希善探出一条小胳膊,拿起那把木枪,垂下眼睛木木地看着。
赵亦晨侧过脸,视线落在她瘦削的脸颊上。
“爷爷在爸爸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一直是奶奶在照顾我和你姑姑。”小心帮她把脸侧的长发捋到耳后,他停顿片刻,尔后继续告诉她:“后来奶奶也跟着爷爷走了。剩下爸爸跟姑姑。”
臂弯里的小姑娘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木枪。
“善善,爷爷奶奶都是好人,过世以后会去天堂。”平静地注视着她的侧脸,赵亦晨放缓了口吻,一字一句认真而郑重,“那里很好。有花,有草,天气很好。他们不会生病,不会痛。有神仙陪着他们。他们每天都会过得很高兴。”
他看到小姑娘渐渐红了眼眶。
“所以没什么不好的。”再一次替她捋顺细软的头发,他告诉她,“也不是因为谁犯了错,他们才去那里。知道吗?”
温热的眼泪摔上他的手背。
小姑娘握着木枪,呆呆的脸,收不住的眼泪。
赵亦晨知道她听懂了他的话。
他抬手用自己粗糙的拇指替她揩去泪水。
多年以前,他也是在这张桌台面前,一声不响地掉眼泪。
那时赵亦清告诉他,天堂很好。有花,有草,天气很好。妈妈会和爸爸在一起,不生病,不痛。神仙天天陪着他们,他们每天都很高兴。
“所以不哭了,好不好?”她哭着轻拍他的背,“没什么不好的。也不是你的错。知道吗?”
他知道。
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