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意羡是在初夏的第一日回来的。
沐禾凝见到这位沈家大小姐的第一印象就是——不虚其名。
她几年前就曾听闻过这位沈姑娘的大名了,彼时沈意羡正值及笄,是名动京城的第一闺秀,才貌双全,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据说当时求亲之人踏破沈家的门槛,是多少京城公子可望而不可即的女神。
只是那时候沐禾凝才十岁多点,不曾见过沈意羡,亦不曾领略过这位沈家闺秀的风华。
后来不知怎的,这位沈家大小姐突然淡出京城众人的视野,有人传闻她身子抱恙,去了江南祖宅养病。
后来便再也没人见过沈姑娘,如今一晃三年过去,京城中已经渐渐忘却这位沈姑娘的芳名了。
沈意羡这次回来得也突然,只有得到消息的沈家人知晓。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撑开车帘,穿一身淡紫色压花攒丝织金斓裙的女子被人扶着,缓缓从马车上移动下来,动作不疾不徐,步调婷婷袅袅,行走间发髻上的点翠流苏步摇微微晃动,晃花了周围的眼,也晃动了旁人的心。
直到沈意羡稳步停在沐禾凝跟前,巧笑倩兮问候一声“嫂嫂”的时候,沐禾凝才从呆愣中缓过劲来。
脑子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一句诗——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沐禾凝不禁感叹,原来这沈家除了沈叙怀以外,竟还有一个能让她发出赞叹的容颜。
且沈意羡最绝的不是容颜,而是周身上下那股子清冷孤傲的气质,那是旁的女子身上很少见的,孤芳自赏而暗香浮动。
“早就听闻沈姑娘的芳名了,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连自己都相形见绌。”沐禾凝笑道。
她对容貌好看的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发自内心地想和漂亮姐姐做朋友。
沈意羡抚帕一笑:“沐家三姑娘的名声我亦有所耳闻,在江南时听闻与我兄长喜结良缘,我才高兴呢。”
沐禾凝暗自一哂,她在京城的名声,怕是没几句好的吧。
一众丫鬟婆子迎了两人进去,从江南跟来的下人径直将箱笼行李收拾到沈意羡从前居住的兰因阁,而沐禾凝则带了沈意羡去花厅见沈叙怀。
见到十年未曾谋面的嫡亲哥哥,这朵清冷百合终于有了丝情绪波动,当年兄长离京时她还只是个稚□□娃,如今再相见二人都已成人。
“哥哥……”沈意羡红了眼睛,和沈叙怀相拥着诉衷离肠。
待到二人情绪散去,沈意羡才缓缓归去,回兰因阁稍作整理歇息。
沐禾凝坐在一旁,一直定定地打量着沈叙怀。
“怎么了?”他问。
沐禾凝长叹一口气,感叹道:“你们兄妹二人一个赛一个好看,真难想象先老王妃该是何等容颜。”
先前她见这沈府除了沈叙怀,其他人皆姿容平庸,还以为只有他是特例,谁知如今一见沈意羡才知天外仙姿,她不禁想那位先老王妃该是何等优秀的人物啊,一共孕育一子一女,一个是差点夺了储君之位的少年世子,一个是名动京城的第一闺秀,真真叫人感慨。
沈叙怀喉间溢出笑,许是久违的亲情作祟,他难得想起了那位已在他记忆中十分遥远的母亲,神思变得悠远。
“我母亲,的确是个很优秀的人……”
用过午膳后,沐禾凝有事要出一趟府门,临行前想起沈意羡,想了想去兰因阁找她。
“意羡,我待会去六皇子府探望我表哥,顺便去金玉楼瞧瞧这季新出的首饰,你刚回京城也需置办些门头,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
沈意羡正是午后昏昏欲睡的时候,她久别京城,亦是不想出门见外人,只是在听到沐禾凝前头那句话时,忍不住怔了一怔。
少女的眉间染上一簇沉思,良久,她点点头:“好。”
马车上,两人沉默地相对坐着,沈意羡闭目养神,沐禾凝忍不住打量她。
肤如凝脂,欺梅赛雪,眉若柳叶,樱唇翘鼻,沐禾凝不禁感慨,老天爷对这位沈姑娘还真是大方,外表之上完美无一丝缺憾。
倏然之间,那双翦水秋瞳突然睁开,沐禾凝心下一动,连忙收回视线,装作不经意喝茶,未免对方察觉她在偷看。
“嫂嫂……”
沈意羡突然开口,沐禾凝忙道:“意羡不必叫我嫂嫂,唤我禾凝即可。”
说起来沈意羡如今已经年方十八,比沐禾凝还要大四岁,按年龄她还要叫沈意羡一声姐姐呢。
沈意羡弯唇笑了笑,点头:“好,禾凝……我是想问你,你和那位六皇子很熟么?”
沐禾凝放下茶杯,点点头:“六皇子是我表哥,我与他交情不浅。”
她以为沈意羡是怕待会去六皇子府见生人,忙道:“你不用担心,皇子府除我表哥养病以外没有旁人,你若是不想见人,待会我去寝居见我我表哥,你在外头花厅等我便可。”
沈意羡点点头,眸间若有所思。
马车到了六皇子府,沐禾凝先下车,她正想搀沈意羡下来,却看见对方在车上撩开了帘子。
“禾凝,你进去吧,我在马车上等你好了。”
沐禾凝望她一眼,见她面色并无不妥,也只当她是不愿踏入生人府邸,便点点头:“好,那我快去快回。”
沐禾凝带着丫鬟进了皇子府,沈家的马车停在府邸门前一侧。
沈意羡压下心底汹涌的情绪,单手缓缓掀开窗帘,打量着面前熟悉的府邸朱门,目光变得复杂而幽深。
一晃三年,从前那人的音容笑貌,也在这刻突如其来地闯入她的心间,霸道而热烈。
正在沉思间,不远处传来一行人由远及近的动静,沈意羡指尖一颤,连忙放下车帘。
借着微风拂过的一缕缝隙,她的目光触及一抹熟悉的明黄色车帷,顿时变得心慌惶恐起来。
那是……皇后?
此时,沐禾凝正在府上后院的寝居见六皇子。
梁景尧的状态不算太好,因伤了腿,他只能卧床休息,但更难受的是他妻离子散带来的心痛,让他的面色变得苍白憔悴。
“表哥,我带了你最喜欢吃的玫瑰酥酪过来。”沐禾凝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笨拙道:“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这样表嫂在天之灵也会伤心的。”
梁景尧虽然神色恹恹的,可见到表妹来了,还是打起了精神同她说话:“表妹如今在沈府过得可好?”
“都挺好的,尤其是今天,沈家的那位大……”沐禾凝正想捡了府上的新鲜事讲给他听,就突然听闻门外传来动静。
她停下语气,起身一看,见皇后率着一众宫人进来。
“皇姑母。”沐禾凝敛衽行礼。
皇后的状态也不太好,只是事情已经发生月余,她的精神稍稍恢复了些,到底还是记挂着儿子,便私下微服出宫前来照顾。
“禾凝也在啊。”
三人坐下来略闲聊了几句,有了母亲和表妹的陪伴,六皇子梁景尧的精神也起来了些。
见时间不早了,沐禾凝起身告辞。
“禾凝,下次再来进宫陪姑母。”皇后目送她。
沐禾凝点了头答应,告别了病榻上的表哥,才缓缓出门去。
出府时天色已晚,沐禾凝望见门口的马车,才想起来还有个人等着她,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真对不住,意羡,瞧我一忙起来就忘了,把你撂在这儿这么久……”沐禾凝上了马车,连忙同沈意羡抱歉。
只是她分明看见,沈意羡眸间一闪而过的惊慌与愁思。
“怎么了?”沐禾凝问。
“没、没什么……”沈意羡定了定神,抬头冲沐禾凝笑:“那我们走吧,禾凝。”
沐禾凝打量她一会,点点头,吩咐车夫去金玉楼。
虽然天色已经不早,可这会儿金玉楼里的人还热闹着,京城里有些头脸的女眷们都不爱在青天正午时分出门,唯恐晒黑了皮肤,非要这会儿落日了才在外逛。
沐禾凝是金玉楼的老顾客了,掌柜的也颇为喜欢这个眼光极高却一掷千金的大小姐,一见到沐禾凝便笑开了颜,连忙邀请她进门。
“我这次可不是一个人来的。”沐禾凝向掌柜的引见了身后的沈意羡,“这位是我们沈家的大小姐,你只管将店里最好的首饰拿出来。”
掌柜的抬眸一看,心里讶然惊叹,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出尘的人物,又见女子衣着气质皆是不俗,只怕出手同样大方,连忙将二人迎进去。
金玉楼的柜台前,掌柜的展开了这个季度新出的宝石头面、翡翠簪子、碧玺手钏,一一陈列在沈意羡面前,任由她挑选。
美人儿却眉间微蹙,目光在那柜台上一一滑落,不曾有些许停留。
这边三人正挑选着,那附近的女眷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他们,这也难怪——沈意羡的气质在人群之中是格外出众的,叫人不注意都难。
只是她们的目光落在沈意羡那身姿侧脸上时,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我没看错吧,这不是沈家的那位大小姐?”
“沈家大小姐,是当年那个闻名京城的第一闺秀吗?”
“不是听说沈姑娘去江南养病了,竟不知何时回来的!”
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众人视线聚焦之处的沈意羡并无半点异动,她的目光在柜台上的首饰面前扫视了一圈后,抬眸问掌柜的:“没有别的了么?”
掌柜的挠头,怎么这沐家姑娘是个眼高于顶的,沈家姑娘也同样挑剔。
他想了想,道:“二位且稍等,我上楼给二位取些新鲜玩意。”
沈意羡颔首,目送掌柜的上楼,随意与沐禾凝聊两句。
人群中的议论声消停了些,众人正要四下散去,突然不知从哪传来了声音。
“什么养病,我看就是这个狐媚子勾搭哪个男人行了苟且之事,见瞒不住了才送出京城去的吧?要不然好好的王府小姐,何至于到了十八都还未出阁!”
那人的声音尖酸刻薄,传出来甚是刺耳,沈意羡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一圈,面色不曾有一丝变动——这些话,她从前在京城听得并不少。
那时候她的名声响彻京城,既然有心悦倾慕她的人,自然也有不少求之不得甚至诋毁污蔑的污言秽语,她已经习惯了。
可她习惯了,不代表沐禾凝能容忍——她可是睚眦必报的沐家三姑娘!
沐禾凝当即一记横眉扫过去,质问道:“谁说的,自己站出来!”
人群之中的靡靡蜚语顿时止住,众人喏喏低下头颅,虽如今皇六子一脉失势,可皇后母族的余威仍在,骄傲的沐家小祖宗她们还是惹不起。
“我不管是你们谁说的,”沐禾凝的目光在各异的面容上一一扫过去,眉目不善道:“我如今既已嫁入沈家,就是沈家人,你们若是再敢对我的家人出言不逊,别怪我不客气!”
小姑娘虽身形娇小,可那眸光里的威慑力却不容小觑。
众人顿时不敢吭声了。
待到人群四下离去,沐禾凝才回到沈意羡身边,安慰道:“你别多心,她们就是嫉妒你长得好看。”
“……”
沈意羡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自己这个嫂子。
旁人都说她骄纵任性,她却觉得她果敢善良,行事直爽。
难怪兄长对她爱护有加,果真是难得一见的妙人儿。
“禾凝,多谢你。”
正说着,掌柜的从楼上取了新的首饰下来,摊在柜台上展示给沈意羡。
“这些是西域进奉的,全都是用最罕见的西域雪玉打造而成,都是举世无双的货色。”
沈意羡的目光一个个略过去,随手指了个素色的雪玉簪:“就这个吧。”
沐禾凝一瞧,那簪子光秃秃的,什么花式都没有,又是最素净的颜色,实在不出众。
她抬头,正要同沈意羡商论,就瞥见那一抹空灵的姿色。
立马闭了嘴。
罢了,就沈意羡这副容色,簪红戴绿才是污了她,只有这素色的雪玉簪,才堪堪能搭配她清丽的气质。
与此同时,沈叙怀的身影出现在金玉楼附近的一家茶馆里。
茶馆位于街市中央,来往人络绎不绝,沈叙怀步履匆匆赶到,见到人群还是不适,将帷帽拉低了些。
他回京许久,却深居简出,几乎从不见外人,直到今天有人约他出来。
茶馆二楼包厢里,店小二领他进去,直到房门关上,沈叙怀才取下帷帽。
“久违了,姚阁老。”
东阁大学士姚晋惬意倚在太师椅上,悠悠品着茗,打量面前的男人,笑得深沉。
“一别经年,渊政王,你似乎变了不少。”
沈叙怀面色不变,理了理衣袍后坐下,从茶壶中自斟自酌,声音轻得漂浮:“谁都会变的。”
姚晋笑容更甚:“是吗?”
沈叙怀不置可否,待饮下一壶茶后,才发问:“姚阁老今日寻我前来所为何事?”
姚晋不语,只是淡淡地打量着他,良久,才道:“叙旧而已。”
沈叙怀哂笑,他可不认为他和姚晋之间有何旧事可叙。当年先帝在时,这位姚阁老对自己都未曾有多熟稔,如今沈家式微,沈叙怀又怎可能与他话逢当年。
姚晋见他不信,又反问:“若不然,渊政王何以赴约?”
沈叙怀语塞,是了,他几个月来都鲜少出门,谢绝故人的一切来往,又为何会突然冒着被皇帝监视的风险,私下来与姚晋赴约。
他问的问题,亦是自己的答案。
“当年的王府世子,多骄傲不可自持的一个人啊。”姚晋目光幽深,神色放空,似乎忆着当年,“年少入朝堂,伴君理政务,才华盖绝世,京城皆闻名。”
他说着突然收回幽思,目光定然落在眼前男人身上,拷问道:“如今跌落尘埃,真的甘心吗?”
沈叙怀心中重重一击,抬眸望着他。
“渊政王是个聪明人,必然知道我想要什么。”姚晋笑得运筹帷幄,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案上写下一个字,“若能助我所成,我必全渊政王所愿。”
沈叙怀瞥一眼桌案上那沾着水的字迹,眼皮猛地一跳。
姚晋定定地看着他。
沈叙怀瞥开视线,透过户牗朝外望去。
那里是大片炙热的阳光。
那里是他曾经鲜衣怒马、不可一世的少年时刻。
那里是他意气风发挥斥方遒,未曾实现的理想抱负。
那里还有他爱的女孩,想要许诺给她的美好生活。
……
从金玉楼出来,甘棠抱了一揽子的首饰跟在沐禾凝身后。
沈意羡先坐进了马车。
沐禾凝正要趁着丫鬟的搀扶上马之时,余光忽然瞥到街市斜对面的茶馆。
楼梯之上并肩走下来两个人,一个穿着朱色的玄袍,气宇轩昂而尊贵,她在父亲沐国公书房见过的,是朝廷里的某位阁老。
而另一位,虽然穿着一身墨黑的衣袍,头戴帷帽遮得严严实实,可那肩宽窄腰的身形,和那气度稳健的行姿。
不是沈叙怀还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