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自从老夫人说府里的三爷要回来了,穗儿这日子就过不舒坦了。

吃饭不香,睡觉也不踏实。

她看看这布置得雅致好看的院子,再摸一摸那薄软的夏褥凉被,想到这些东西都属于那位三爷的,而自己不过是暂时占了去,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据说三爷是个老实孩子……可老实孩子是什么样的?

穗儿又想起了那双眼睛,黑暗中费力地喘着气,幽深幽深地盯着自己的眼睛,那种感觉仿佛走在深山里被一只狼盯上了。

因为那一夜,她怀下了小蝌蚪,遭人白眼,之后又来到了燕京城,被各种礼遇享福。

这里的人和乡下顾家庄的人不太一样,好像没有人问过为什么她怀下了那位三爷的孩子,也没有人问过她怎么会和那位三爷认识,所有的人都默认为她是那位三爷的女人。

她是三爷的女人,所以理所当然住在三爷的院子里,享受着三爷的丫鬟奴仆。

可没有人知道,她其实不是。

她根本不认识那位三爷,不认识老夫人口中的“阿珩”,她甚至之前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不知道他姓什么,不知道他叫阿珩。

她连他的模样都不知道。

所记得的,只是那双在黑暗中仿佛要把她吞没的眼睛。

这种不安和胆惧让她有些寝食难安起来,便是各样稀罕的美味和上等的绫罗都不能让她开心,甚至当老夫人特意赏了她一对金镯子的时候,她都没什么兴致。

一直到那天晚上,她睡得香,半夜里突然听到院子里好像有什么动静,便睁开了眼睛。

其实最近她睡得一直不安稳,肚子里的孩子也时不时踢腾,她总是半夜醒来。

她坐起来,隔着软纱帐听外面的动静,好像听到男人说话声,正心惊不定,就听到旁边睡着的安嬷嬷进来了。

“夫人,三爷回来了,你要不要起来去接一接?”安嬷嬷殷切地这么说。

“……好。”

穗儿是害怕那位三爷的,但是她也知道,她必须起来去“接一接”那位三爷。

这十几天,安嬷嬷总是在她耳边说一些侯府里的事。她当然知道,好像侯爷还有一个庶子和庶女,夫人不喜,老夫人也不上心,在府里就不太受待见。虽不至于饿着,可这皇宫里赏赐下来的新鲜瓜果,断断是轮不到那庶子庶女享用的。

什么是庶子庶女,就是小夫人生的孩子,也就是妾生的孩子。

而她自己就是那位三爷的妾。

她揣着肚子里的孩子来到了这繁华锦绣之地,离乡背井的,图的就是给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给孩子一个不那么寒酸的日子。

妾生的孩子,将来是不是受待见,关键还是看那个妾。

这是安嬷嬷一直在对她絮叨的事,她懵懂中有点懂,又不太懂。

现在起来,去讨好下那位三爷,总归是没错的吧?

穗儿被安嬷嬷扶持着起身穿衣,过去正屋,只见正屋屋檐下站着个男子,正对院子里掌管门户的老奴吩咐什么事。

穗儿一眼瞅过去,天黑,看不清楚脸,只觉得对方身量高大,身穿锦缎,便明白这就是“三爷”了。

当下走到跟前,躬身,低声唤道:“穗儿拜见三爷。”

她这一声说出后,身后安嬷嬷一愣,那男子也是一愣。

穗儿觉得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劲,纳闷地抬起头,结果抬头的时候,正好屋子里走出来一个男子。

那男子迎着如水月光,倒是让人看得真切,只见紫袍玉冠,锦衣华服,满眼的华贵,走路间的气派根本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穗儿仰起脸,望向他的眼睛。

一双仿佛冬日里山后寒潭般的眼睛,黑幽幽的,多看几眼就能后背透着凉气。

再无疑问,这才是三爷。

她竟然认错了人。

脑中一片空白,她怔怔地再次望向刚才被她错认的那个人,这才发现那人也正尴尬地立在那里,憋红着脸。

院子里一片安静,所有的人都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特别是现在,总感觉三爷的脸色比寻常时候更难看几分。

最后终于是安嬷嬷硬着头皮张嘴了:“小,小夫人,还不拜见三爷。”

穗儿在那催促声中,终于找回了魂,她束手束脚地立在那里,小心翼翼地道:“见过三爷。”

比起之前对着下属的那一声,她现在的声音显然是小多了,比蚊子哼哼大不了。

身后的安嬷嬷急了,好不容易正主来了,她怎么竟然对着旁边的竹子喊三爷,谁知道你喊的是谁啊!

暗地里直跺脚,抬起手就想去扯下顾穗儿的衣服,好提醒她一下。

谁知道就在这时,萧珩开口了:“你叫穗儿?”

说着这话时,他目光扫过顾穗儿,然后落在顾穗儿的肚子上。

顾穗儿感觉到他的目光,顿时肚皮一紧,下意识护住了肚子。

小蝌蚪是自己的,小蝌蚪跟了自己几个月了。

可是她也明白,小蝌蚪来源于眼前这个男人。

在这一刻,她有点害怕,怕这个男人抢走她的小蝌蚪。

这就仿佛一个捡到人东西想据为己有的害怕失主一样。

男人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是什么意思,不过穗儿总觉得,他的眼睛很冷,那么冷的一双眼睛,没有任何温度,所以他应该是不高兴的。

穗儿害怕这个不高兴的男人。

她护住肚子的手都在轻轻发抖。

不过好在萧珩的目光在停留了片刻后,便挪走了。

“先进来。”

见顾穗儿抿着小小的嘴儿,一脸紧绷,好像根本没有要答话的意思,萧珩说完这句,便转首进屋去了。

他进屋迈门槛的时候,矜贵的紫色缎袍轻轻撩起,说不出的华贵和气势,那是生在乡下的顾穗儿这辈子都没见过的。

她曾经以为镇上的官老爷已经很有钱很厉害,可是现在她明白,那些人在萧珩面前,都是尘埃。

身后的安嬷嬷轻轻拽了下顾穗儿的衣角,小声提醒:“赶紧进去啊!”

顾穗儿醒过神来,便要跟着进门。

谁知道,那门槛比她预想得竟然要高一些,她迈门槛的时候,竟然一个不留神把个绣花鞋磕在了门槛上,顿时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两脚一滑就要摔下去。

身后的安嬷嬷看到这场景,吓坏了,惊叫出声,旁边的侍卫和下属也都顿时紧绷起来。

可就在这时候,谁也没想到的是,原本已经迈过门槛进屋的萧珩,突然不知道以着怎么样的速度,又是以着怎么样的角度,伸手扶住了顾穗儿。

惊魂甫定,大家定睛看过去时,只见依然是面无表情的萧珩正扶着顾穗儿的腰,神情淡淡地望着顾穗儿。

大家松了口气,松了口气后,又都低下了头。

顾穗儿却想哭了。

她知道自己笨笨傻傻的,可是她已经努力地想好好表现了。

她怎么可以先认错了三爷,之后又在三爷屁股后头差点摔个大跟头。

她摔了跟头不要紧,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才发现肚子里的小蝌蚪好像也受了惊吓,竟然开始在肚子里大幅度踢腾起来,甚至踢到了她下面一个地方。

她蹙眉,下意识扶着身旁的人,动也不敢动地僵在那里,等待着小蝌蚪这一阵过去。

萧珩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眼前的女人,看她微微张着小小的嘴儿,用一种仿佛被人砍了一刀的茫然怔忪神情呆在那里。

她没动,他也就没动。

现场一片寂静,外面几位跟随萧珩而来还有事情要汇报的下属,像柱子一样戳在那里,低着头一言不发。

过了好半天,顾穗儿总算感觉肚子里的小蝌蚪好像过去那阵了,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肚皮,低声喃喃说:“别怕……没事的……没摔倒……轻轻地游……”

萧珩无声地望着眼前娇娇小小的女人,沉默地听她说那些细碎的低语。

并不太懂,不过他没说什么。

他只是扶着她的腰,防止她再次摔倒。

这两人面对面,一个抚着肚子低头念念有词,一个扶着腰沉静不语,可是看懵了站在台阶下的安嬷嬷。

因为顾穗儿声音很低,安嬷嬷根本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只是听她好像念念有词,当下心里那个急。

可别是得罪了三爷,这才刚见面啊!

她纠结犹豫了一番,终于忍不住大着胆子说道:“小夫人,外面夜凉,你看看先进屋伺候三爷歇下?”

安嬷嬷这一提,顾穗儿总算是想起来萧珩的存在了。

她下意识抬起头,恰好萧珩正低头望着她,四目相对间,仿佛一只惊惶的小鹿无意中跌入了幽深清冷的水潭之中,她一时不知所措。

“三爷,是我不好……”她想了想,终于挤出一些话来:“我差点摔倒……”

“先进屋吧。”

萧珩声音清冷堪比冰石相撞,语音没有温度。

“是,三爷。”

正屋的门槛不知道为什么比别处高一些,大着肚子的顾穗儿有些艰难地迈腿,进屋。

萧珩扶着她腰的手在她迈过门槛后,放开了。

一时之间大家各就各位,下属侍卫站在廊檐下,安嬷嬷进来伺候在顾穗儿后面,顾穗儿忐忑不安地立在萧珩身边,而院子里的其他丫鬟仆妇也都醒了,虽然是三更半夜的,都纷纷起来,烧水的烧水,煮茶的煮茶。

宝鸭和金凫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很快也赶过来,和顾穗儿一起服侍在萧珩身边,端茶递水送夜宵。

看上去萧珩应该是饿了,简单吃了一些热过的水晶包子,又喝了点羹汤,才让人撤了。

中间他还问顾穗儿要不要吃,她当然赶紧摇头。

萧珩见此,便吩咐说:“你先回房歇息去吧。”

顾穗儿见他这么说,听话地便要离开,可是刚迈了一步,她忽然想到了:“奴婢还是伺候在三爷身边吧。”

她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自称,她对于自己在这个院子里以及在萧珩眼里到底是个什么都没弄明白。

不过她听到宝鸭金凫这么说,那应该是没错吧?

因为她好像听安嬷嬷提过,庶子四爷的亲娘原本就是侯爷屋里的丫鬟,后来睡了一次生了四爷。

她约莫感觉,自己大概就是那样的人,或许宝鸭睡过一次后,生个二爷三爷的,就和自己也一样了。

萧珩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看得顾穗儿心里一慌。

有一种人只用眼神就能让你觉得,你错了,大错特错了。

顾穗儿深刻地感觉到自己一定做错了事。

至于做错了什么事,她不知道,她反正就是错了。

萧珩在看了她一眼后,收回目光,淡淡地说:“回去歇着吧。”

说完,扫了旁边的安嬷嬷一眼:“安嬷嬷。”

安嬷嬷被点名,立马挺直了背脊:“是,老奴这就伺候小夫人回房。”

顾穗儿在清醒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后,已经是惶恐不安后悔不已,现在听到萧珩说“回去歇着吧”,那真是犹如被判了凌迟的人突然可以无罪,又如待宰的鸡鸭被放回山里,再也不犹豫,转身就要跟着安嬷嬷跑,连个“告退”的话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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