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半夏坐在后排,埋头抄西史作业。
坐在前排的尚小月和乔欣在聊天,
“嗨,你听了赤莲的新歌吗?他换平台了,去了v站。”
“听了,古风重回响,撕裂浓雾的电音和越剧神话的戏腔,居然能那样完美的融合,赤莲yyds。”
乔欣转过身来,趴在桌上问后排的半夏和潘雪梅,“最近有一首超好听的歌,你们要不要听?”
自从半夏和尚小月和解了之后,这几个人几乎每节课都坐在一起。
潘雪梅看了一眼乔欣手机上的歌曲,打开自己的手机搜到那首歌,戴上耳机听了起来。
半夏摇摇头,“我赶作业,等我抄完回头再听。”
昨天无端敲开学长的门之后,胡思乱想了一整夜,睡没睡好,作业也都没来得及完成。
她笔下哗哗地抄写着东西,脑袋里却乱哄哄的,总是忍不住去想昨天晚上敲开的那扇门,和门缝里那张苍白的面孔。
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对劲。让她的心这样悸动不安?
这堂课上得是当代流行音乐编曲。
讲台上老师提到v站上这几日人气大涨的一位新人。
v站是vy集团旗下的大型音乐网站,也是全国最大的音乐平台。数亿的在线用户,巨大的流量,和红橘子这样的小众音乐平台不可同日而语。
“这位原创音乐人的歌曲,老师一直很喜欢。他艺名叫做赤莲,尤其是他最近在v站发布的这一曲《追鱼》,我感觉他彻底突破了自我,是一首积大成之作。”
座位上的同学热闹起来。因为都是音乐系的学生,所以对小众音乐平台红橘子熟悉的人也不少。很多人兴奋地接上了教授的话,
“原来老师也喜欢赤莲。就是红橘子上的那位赤莲吗?他最近从红橘子转战到了v站了?”
“我知道,我一直有关注赤莲的动态。他是一周前在v站注册账号,并发布了自己的最新单曲《追鱼》,那首歌如今已经上了畅销榜单曲周榜第三名。”
“我之前就说过,赤莲但凡肯换一个平台。早就红了,他的音乐水平太牛逼了。”
“老师你点评一下,觉得赤莲有没可能成神?v站可不是红橘子那样小众的音乐平台,v站的排行榜没那么好爬的,大牌歌手发布的新歌都不一定爬得上来。赤莲这样的素人,没有公司,没有宣发,新歌一周时间上榜,是不是很了不起?”
年轻的教授很喜欢和学生们打成一片,哈哈笑道:“老师可以预测一下,在我感觉,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追鱼》这首曲子必定是会爆红。赤莲这个人,也很快就要登上神台了。”
写作业中的半夏,因为老师话语中频繁出现的“莲”字,而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
她的眼神在幻灯片上赤莲两个字上溜过去。
讲台上的老师,开始解说起这首流行乐曲的曲式结构。
“这首歌,是将传统越剧曲目《追鱼》和dubstep(电子音乐的一种)融合在了一起。”
“他从结构,编配上都应用了非常精巧的构思,既保留了越剧的韵味,又加入了流行电子音乐的原素。很自然地将中国古典乐器的音色和调式元素融入流行音乐之中。”
半夏脑子里却在想着那两个字的名字。
赤莲,嗯,赤条条的小莲吗?
啊,这名字取得真好。
她开始怀疑自己对小莲思念过度,有些走火入魔,无药可救。
如今不论是看到隔壁的学长,还是屏幕上的名字,都会忍不住和小莲挂钩在了一起。
只是这个人既然这样频繁地出现在老师和好友的口中,想必是一位很优秀的原创音乐人。
自己有机会也该听一听他的歌,半夏咬着笔头这样想。
教授在讲台上问:“原版越剧《追鱼》的主要剧情说得是什么,有没有同学知道。”
班上在坐的全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各自都有些不同方向的音乐底蕴,很快就有一位同学站起身来回答,
“这部越剧,说得是一位深居水塘的鲤鱼精,爱慕上居住池边的一位书生,为了能和心上人在一起,不惜忍受剐除鳞片之痛,留在凡间和书生白头偕老的故事。”
“说得很好。我们今天听见的这首歌,开场就引用了原版越剧中的一句戏腔念白,便是那鲤鱼精向情人坦白身世的念词。”
老师放出音频。教室里静下来。
没有任何配器和伴奏,极为纯净的一句人声,从冥冥淼淼之中幽幽传来。那语调仿佛错乱了时间和空间,字正腔圆,缠绵婉转,余韵悠长。
【张郎你听我从实讲……】
四击头,慢长锤,匡七台七匡七台七
半夏手里的笔尖一顿,划破了作业纸,脑海中仿佛有什么爆炸开来,白茫茫一片烟雾正在慢慢散去,好像有什么赤|条条的东西缓缓从浓雾中浮现。
低沉的超低频率贝斯和军鼓响起,接上了幽远怀旧的古风旋律
那旋律的背后,隐隐约约藏着一道怪物般的声线。那些垫在背景里的人声voice和带着磁性的和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宛如一只潜伏在浓雾中游移的魅影。
一双暗金色的瞳孔,透过旋律看出来。
半夏的心,在那一瞬间就抽紧了。
她侧耳细听许久。
是小莲。到处都寻觅不见踪迹的小莲,竟然在这一首歌曲中找到了。
尽管歌曲里把人声音采样之后,用电音做了非常严重的修改,又只是铺垫在背景中。换做普通人,是绝不可能听出演唱者是谁的。
当然如果换一个采样者,哪怕以半夏这样敏锐的听觉也不太可能听得出来。
可这个唱歌的人是小莲,自己的枕边人,他激动时的每一种喉音,怒音,气息的波动,发声的习惯。无不是自己熟得不能再熟的东西。
没有一点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被自己刻印在自己的脑海中。
无论怎么样魔改变幻,都无法阻止半夏将他分辨出来。
但是为什么小莲的声音会出现在刚刚发布的流行歌曲里?
讲台上,教授的声音还在不停持续。
“歌曲的框架是属于dubstep的,面上的东西却搬用越剧戏打的全套打击乐器,伴唱以单独的旋律线出现,和主唱的旋律分开来了,非常富有层次感。”
“说实在,赤莲的伴唱电音处理得很特别,哈哈,我觉得真得像是一种林中精怪的声音,大家可以听一听赤莲所有的歌曲,voice都非常富有个人特色,主唱的声线也很好听。”
主歌的旋律开始了,主唱男性的嗓音如同在岁月中浸透多年的冰雪,清清冷冷地从繁复的配乐声里铺散出来。
凌冬?
居然是凌冬!
歌曲的演唱,编曲,都是幽居在自己隔壁的学长。伴奏,和声,却是小莲?
半夏的手按住桌子,哗一下从教室里站起身来。
全班同学都为之侧目,连讲台上年轻的教授都愣住了。“怎,怎么了,这位同学?”
半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双眸亮得可怕。
往日的画面一帧帧一幕幕在脑海中晃过,那些隐隐约约的感觉,奇奇怪怪的巧合,就那样地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潘雪梅伸手拉了好几下她的衣服。
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极力地控制住自己,勉强平缓了呼吸,和老师道了个歉,慢慢在位置上坐下了。
“怎么了啊。”潘雪梅几人担心地低声问她。
半夏默默地在位置上坐了很久,方才摆摆手。那脸色难看得,活像一个准备提刀奔赴沙场砍人的杀手。
接下来的课,半夏什么事也没做。悄悄在手机上下载了红橘子,戴着耳机,把赤莲作的那几首曲子。按发布的时间顺序,一首一首的听过去。
他的第一首歌名叫《迷雾森林》,发布的日期,是小莲刚刚来到的那几日。
那时候的半夏心有迷雾,正在摸爬滚打地探索着流浪于风霜浓雾中的感受。那人也在那个时候,写出了迷雾森林。
《一墙之隔》,自己靠着墙壁和凌冬完成了第一次的合奏,一墙之隔演奏,一墙之隔的情人。
直到听到《雨中的怪物》,靡靡之音从耳机里响起,雨中猎人缓缓前行,逮住了竹林中衣不|遮|体的心上人。
半夏伸手捂住了脸,这不就是竹林中的那一场雨吗?这一首歌中的小提琴声,还是自己亲自帮忙录制的。
原来自己就是那歌中的猎人。
明明答案近在眼前,唾手可及。自己竟然这样一次一次地错过了。
【一条裙子,两条裙子,三条裙子……】
童话一般的歌谣,梦中的裙摆。原来是这首歌,他送了自己星星的裙子,月亮的裙子,就准备像泡泡一样,消失在自己的世界了吗?
半夏突然想起,自己是听过小莲人形时候的声音的。只有那么一次。
在自己参加完全国大赛的决赛时候,是人形的小莲背起自己去医院。
当时自己腹痛难忍,精力不济,没有注意到。现在细细想来,那时候小莲的声音……
那时候小莲的声音,和隔壁那位给自己钢琴伴奏,送自己胃药,又很没来由地把自己关在门外的凌冬学长,一模一样。
半夏拿出手机,给远在帝都的张琴韵发了条短信。
“那一天,我生病的时候迷迷糊糊没看清楚。你知道是谁送我去医院的吗?”
张琴韵的回复很快就来了,
“???”
“!!!!!!!”
“我的天,你居然不知道吗?”
“我以为你们认识且熟悉。”
“我看他的动作非常自然,又是和你一个学校的学长。我这才没有阻拦他。”
“就是那个人啊,你们学校最出名的那位,钢琴系拉赛得主——”
“凌冬!”
对话框里的那个名字,敲定了半夏心中的猜想。
察觉了事情的真相,半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欢喜还是生气。
爱他的才华横溢,喜他和自己的志同道合,恨他对自己的隐瞒欺骗,恼他的不告而别。
爱和恼恨交织在一起,几乎是一种咬牙切齿的感情。
我一定要让他好看。
半夏是踩着漫天晚霞回家的。路过隔壁那扇紧紧封闭的大门时,她的脚步停滞了一会,没有伸手敲门,不动声色地抿着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中。
先把小莲窝里的加热垫插上了,换了一块刚刚晒过的毛巾。
她去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鸡蛋面,端起来,坐在窗边的桌子上,慢慢的吃。
夕阳最后的一点点光线斜斜照在桌角,晚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得挂在窗外的衣服乱晃,敲打着不锈钢包栏,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半夏不紧不慢地吃着面,直到桌角的那一点点阳光慢慢变小,彻底消失。才站起身,洗了碗。又把灶台和洗手间都仔细地擦干净了。
最后才坐到床边驾起了自己的小提琴。
半夏是那种一旦认清了某个目标,就必定要做,也必须要成功的人。所以一件事只要她想明白了,她就变得很沉得住气。
像丛林中经验丰富的猎手,潜伏在暗处,不急不躁。务求一击即中,完美解决问题。哪怕自己心中渴望着柔美的猎物,腹中饥肠辘辘。
小提琴声在慢慢暗下去的屋子里响起。
这是她和凌冬第一次合奏过的《流浪者之歌》。当时自己无人伴奏,独自走上舞台,凌冬从天而降,和自己完成了那一曲让她一生铭记于心的完美演奏。
孤单的提琴声,顺着窗外飞扬出去,她在等待,等着钢琴的那份伴奏响起。
没有家人的人,是为流浪。
失去了你,我又成为一个孤独的流浪者。
身后的砖墙凝固而冰冷,寂静无声,一言不发,直到一曲终了,都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半夏伸手指敲了敲墙壁。
得到的只有一片沉默。
她低下头想了想,旋律改变,演奏起了《人鱼之歌》。
小提琴的曲调变得欢快,星星的裙子,月亮的裙子,太阳的裙子。
嗨,我的太阳裙子呢……
在自己犯了胃病的那一天晚上,蜷缩在床上疼痛难忍,是你轻轻在我的耳边唱起了这首歌。
那道顽固的墙壁后,终于响起了钢琴的一个声音。
咚的第一声加进来之后,便同流水一般渗透进小提琴的曲调中。
半夏突然在演奏中换了一个调,将结尾悲伤的小调改为欢乐的大调。
钢琴声竟然也毫无凝滞地接上了。
心中灵犀相连,彼此神魂默契。
是这样地让人胸怀舒畅。
一墙之隔,交织两道旋律,天然的契合无间,无限的亲密缠绵。
原来凌冬的琴声,就是小莲的琴声啊。
半夏到了此刻,心中那股左冲右突随时想要爆发的怒火突然就收了。熊熊烈焰躲了起来,收敛到了厚厚的草灰之下,凝成为一块火炭。
那火|药一般一触即溃,发而弥撒的情绪,转为藏在暗处的隐隐暗红,持久而沉甸的滚烫炙热。
她甚至有心情笑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慢慢攥紧成拳。
不管他有什么理由,什么原因,都不会让他再跑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小莲,自己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份这样的感情。
必须把他抓回来。
心中的火炭,烧得她浑身炙痛,烧出她埋在骨子里的野性。
半夏一脸平静地站起身,打开屋门,走到隔壁屋门前,轻轻敲了敲,
“学长,开门。”
那间屋子沉默了片刻,响起了一点懊恼的声音,
“我……不太方便。”
谁叫你忍受不住诱惑,又和我合奏了呢。
现在哪怕想要装作不在家,也没办法了吧?
半夏的嘴角勾起一点笑,靠近房门,低声说:“小莲,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