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良江,是安南东都升龙谷北部的重要屏障之一。
安南大军在此驻扎了大量兵马,以防明军突入。
这一日,一叶小舟载着锦衣卫黄中一行人过了富良江,来到对岸渡口。
波光粼粼的渡口上冷冷清清。
自从安南东都升龙加强了盘查,富良江被封锁,安南人明知道无法渡河,谁也不来触这个霉头。
搞不好会被抓去当壮丁......
小舟刚一靠岸,近百个安南兵立刻迎了上来,各個手持兵器,有的拿着弓箭和火器。
为首一人是一位军官,瞪着一双斗鸡眼,喝道:“你们是哪里来的细作!下船接受检查!”
身为“细作”的黄中丝毫不慌,反而笑脸相迎。
他知道安南兵向来外强中干,见人就先喝一声“细作”,以壮声威。
黄中率先下船,冲着安南兵拱手:“军爷说笑了,青天白日的,哪来的细作,敝姓黄,名中,我们是清化的商人,做完买卖准备返回清化。”
斗鸡眼一声断喝:“明军都快打来了,做个屁的买卖!”
黄中叹了口气道:“是啊,明军无道,占了多邦后四处劫掠我等富商,草民实在没办法,只能过江南下返回清化老家,以此组织乡勇保家卫国!”
看了眼天上的日头,黄中继续道:“这大热天的,各位军爷冒着炎热坚守岗位,忠于值守,恪守职业道德,真乃我等草民的典范。”
“常言道,国无兵不强,有各位军爷给咱们站岗放哨,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放心了!”
说着,黄中从袖口掏出了一串铜钱,不动声色地塞了过去。
近百年来,安南与宋、元王朝来往频繁,宋钱大量流入安南。
以至安南的钱币也尽量模仿中国,铸造了不少种类的铜钱,有的甚至带着中国的年号。
“少废话!”斗鸡眼对高帽子不感兴趣,又或是嫌钱少。
“你们有过江文牒吗?如果没有,给老子滚回去!”
收了铜钱,黄中笑了笑,并不顶嘴:“没有过江文牒,不过有我家老爷在!”
说着指了指身后的船舱。
小船里不仅有黎旷,还有二十多名锦衣卫便衣,很容易引起敌人怀疑。
黄中看了眼周围,不远处就是安南的军营,少说有上千人防守此处,强行闯关肯定是不行的。
既然花钱难办,他只能智取!
锦衣卫搞渗透,不就是玩脑子和拼演技吗?
“你家老爷?”斗鸡眼警惕地问道:“干什么的?”
黄中正色道:“禀军爷,我家老爷姓黎名旷,是西都清化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富商,家财万贯,家里的女人足有八十个,一个比一个漂亮水灵!”
“这么多?”斗鸡眼一挑眉,眼中尽是羡慕。
黄中继续道:“不瞒军爷,从清化到升龙,我家黎老爷的大名,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邓宗稷将军,也要让我家老爷三分!”
邓宗稷是安南的大将军,负责富良江防线。
“吹什么牛!”斗鸡眼十分不屑:“邓将军会怕一个做买卖的?”
“军爷所有不知。”
黄中解释道:“我家老爷的钱多了没地花,整天就头疼怎么花,升龙城里的百香楼你可知道?那是我家老爷的产业之一。”
“还有如意楼,以及那一片八条街,半座升龙城都是我家老爷的。”
“就连卫王殿下,也请过我家老爷过府吃宴!”
安南的兵丁大多是都是下层贫民出身,没啥文化,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更搞不懂大生意。
不过升龙城里的百花楼和如意楼,可是大名鼎鼎的,无人不知。
就说那百花楼,进去的都非富即贵,普通不吃不喝辛苦一辈子,攒下的钱也见不到里面一个艺人。
更别说拥有整个百花楼,乃至那一片八条大街!
黄中这一番神侃,说得天花乱坠,把个斗鸡眼说得云里雾里的。
包括斗鸡眼在内的所有安南兵,都听明白了。
这个黎旷老爷太他妈的有钱了,连半座升龙城都买下来了!
这年头,有钱就是大爷!
能买得起都城的大爷,那就是太爷!
斗鸡眼在心理上顿时落了下风。
“你家老爷有钱就有钱吧,跑到升龙来干什么?”斗鸡眼喝道。
不过,气势明显减弱。
黄中不慌不忙道:“军爷差矣,我家老爷不是去升龙。”
“不去升龙?那是要去清化?”
斗鸡眼喝道:“不行!你他妈的再有钱,这渡口是老子说了算!”
他脑子还算清醒,不枉领导对他的信任。
黄中叹道:“我早就听说,我新朝大虞的军人个个都是英姿勃发,忠于职守,从来不向权贵摧眉折腰。”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人敬佩啊!”
说着黄中深施一礼,又道:“我家老爷经常教导我们,要低调做人,在我大虞国军人面前,更要谦虚谨慎。”
“诸位军爷是渡口的捍卫者,也是我们草民的守护神,军爷今天的一番教导,语重心长,振聋发聩,我等受益匪浅。”
斗鸡眼被黄中捧得晕乎乎的,恍惚之间,还真以为自己成了保护神。
见黄中言辞恳切,令人动容,斗鸡眼语气大为好转:“我等虽然是你们的保护神,可上面有令,我们也不敢违令,你们今天要过江,却有难度,除非……”
斗鸡眼冲着黄中眨了眨眼,手指头搓了搓。
要钱!
要的还不少!
显然先前的一串铜钱,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
黄中会意,拱手说道:“这位军爷请放心,我家老爷不差钱,莪家老爷还说了,大热天的百姓们都窝在家里避暑,只有军爷您和各位军爷们,手持兵器,顶着太阳站岗放哨。”
“正是有了你们的坚持,我大虞国臣民才安心在家避祸,你们是牺牲了自己,成全了大家,牺牲了小我,成全了大我!”
说着,黄中已经是眼泪汪汪,顺手从袖口掏出一锭银子塞入斗鸡眼的手中:“这是乡亲们的一片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感受到了手中沉甸甸的银子,斗鸡眼大为感动,险些落泪。
他紧紧握着黄中的手,郑重说道:“兄弟,啥也别说了,快请黎老爷上岸吧!”
黄中没有急着让锦衣卫下船。
二十多个人,要是一窝蜂下来,铁定会吓着安南兵,让他们怀疑。
必须要设计巧妙避开怀疑。
黄中正色说道:“这位军爷,仅仅口头上表达热诚,还是远远不够的,我家老爷想亲自当面向您表达敬意,不知可否?”
斗鸡眼慌忙说道:“黎老爷在哪里,还不快快请出来?”
收钱办事,是基操。
更何况对方说话还这么好听,温暖人心,温暖了四季。
黄中摇头道:“我家老爷就在船上,这渡口是您的地盘,没有军爷您的恩准,我家老爷不敢私自踏上渡口,恳请军爷下令,允许我家老爷上岸……”
将沉甸甸的银子塞入怀中,斗鸡眼大喝一声:“左右听着,赶紧列队,热烈欢迎黎老爷莅临渡口指导工作!”
渡口上的上百个安南兵急忙列队立正,分两行沿着渡口的小道站立,个个挺胸抬头,神情肃穆。
黄中慌忙说道:“军爷行如此大礼,小民马虎不得,请允许小民赶紧上船,整顿礼数。”
“快去快回!”斗鸡眼说道,立正站在渡口边,满脸的恭敬,如同迎接财神爷。
黄中匆匆上船。
这是一艘乌篷船,船篷把船舱遮得严严实实。
斗鸡眼和众兵丁站在岸边,望着乌篷船,却看不见里面的动静。
过了好一会,一个衣着光鲜的男子走出船舱,拉开船头的挑帘,然后沿着跳板走到岸上。
斗鸡眼慌忙迎上去:“黎老爷……”
那男子摆摆手,向着船舱躬身而立,神情庄重道:“我家老爷在后面。”
接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出船舱。
斗鸡眼迎上去:“黎老爷……”
“我家老爷还在后面。”汉子站在前面那男子的身边,向着船舱躬身而立,神情严肃。
接着,一连出来了四个人,穿得都是绫罗绸缎,富贵逼人,却没有一个是黎老爷。
斗鸡眼一脸扑空四次,丝毫不恼。
只觉得这位黎老爷身份果然不一般,不愧是能买下半个升龙城的人!
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紧跟着,又是二十位精壮汉子鱼贯而出。
出来的人二十多个锦衣卫便衣,全都站在渡口岸边列队,面向船舱躬身施礼,场面神圣庄严。
全场肃静。
斗鸡眼和那一群兵丁,一辈子也没见过这阵仗,还以为是安南的王爷出行,吓得大气不敢出。
最后,黄中走出了船舱,大声道:“欢迎黎老爷上岸!”
斗鸡眼一怔,慌忙高呼:“热烈欢迎黎老爷莅临升龙渡口指导工作!”
渡口上列队的安南兵丁们跟着斗鸡眼齐声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气氛热烈友好。
蓄着短须的黎旷出了船篷,举手投足间气派十足。
斗鸡眼诚惶诚恐迎了上去:“黎老爷,在下……”
黎旷一摆手,大喝一声:“邓宗稷将军在哪?”
斗鸡眼一愣,慌忙回道:“大将军在东线,距离此处八十里,黎老爷您想见他,怕是不容易。”
“唉!”黎旷叹了口气,道:“见不到他,我这军饷还怎么发?”
一旁的黄中解释道:“各位军爷有所不知,你们上个月的军饷,就是我家黎老爷发的!”
“如今邓将军不在,这个月的军饷怕是推迟数日了。”
不等众人反应,只听黎旷说道:“值此国难之际,再苦也不能苦当兵的,黄中,你赶紧去升龙城,将我准备的十万两银子取来,我要亲手送到每一位军爷手上,这里的每人一千两!”
斗鸡眼激动得浑身发颤:“多、多、多谢黎老爷……”
黎旷摇头叹息:“十万两银子对我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斗鸡眼连连点头:“是是是!”
“老爷,十万两银子太重,而且升龙据此有几十里的路程,我一人搬不过来啊!”
黎旷想了想,指着二十多名锦衣卫便衣:“你带上他们一起,我一人在此等着!”
黄中露出为难的表情:“老爷,您不去我怎么取钱?毕竟数额巨大,如此局势困难,盘查的严,升龙的守军恐放行。”
斗鸡眼表示严重同意:“是啊,黎老爷您还是一趟吧!”
他希望十万两银子能尽快运来,这样自己起码可以分到一半。
黎旷叹道:“也罢,听说卫王正坐镇升龙城,我好久没见卫王了,正好一并拜会了。”
听说他要见卫王胡元澄,斗鸡眼吓出一身冷汗来,忙将怀里刚焐热的银子掏出来,双手奉还。
“是小的有眼无珠。”斗鸡眼慌忙说道,担心自己的事被黎老爷捅到卫王那。
谁不知道卫王治军严格?
“卫王说过,我大虞军规森严,方能战无不胜。”
黎旷赞许地点点头:“你很好,待我回头见了邓宗稷大将军,定会美言几句!”
斗鸡眼激动的热泪盈眶:“谢黎老爷抬举!”
黎旷轻轻拍着斗鸡眼的肩头:“道路是崎岖的,前途是光明的,一切困难都是暂时的!我相信,在卫王与大将军的英明领导下,你们一定能够战胜明军,升官发财!”
一席话,说得斗鸡眼热血沸腾,也说得渡口上那些安南兵丁们热血沸腾。
有黎老爷作保,前途光明!
客套几句后,黎旷向斗鸡眼拱拱手:“黎某这就去升龙,各位保重,告辞了!”
转身刚走几步,黄中跟在后面说道:“老爷,这些军爷在此站岗,如此辛苦,不如您见卫王的时候,与卫王说一下,顺便提拔他们一下,每人升个队官,领头的军爷升营官。”
安南胡氏建立大虞国后,军事上定南北班军,分为十二卫,殿后东西军分为八卫。
每卫十八队、大军三十队、中军二十队、营十五队、团十队,禁卫都五队、大将军统之。
黎旷停下脚步,摇头叹息:“算了,我想这些军爷们都是淡泊名利的高人,对一个营官前程,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黎旷与黄中的对话,传到了斗鸡眼的耳朵里。
给他搞个营官前程,余者每人队官前程,这要是换一个场景,任谁也不会相信。
可是,在这富良江边,黄中和黎旷前面的铺垫做得太好了,关系上又是大将军,又是卫王的,牛皮吹得就和真的一般。
那些兵丁们都深信黎老爷是个可以手眼通天的巨贾豪商,自然什么事都搞的定。
那斗鸡眼仅仅是个队官,在安南的军官序列中,排末尾。
猛一听有可能当上营官,顿时心痒难耐。
斗鸡眼急急来到黎旷身边:“黎老爷,小的以为,营官前程可以有!”
放着大好前程在眼前,斗鸡眼马上变得卑微。
黎旷看着他,微微点头:“也好,不如你们随我一同去一趟升龙,我当面向卫王举荐你,给你们一个大好前程!”
闻言,斗鸡眼有些发愣:“这样恐怕不太好吧......若是卫王知晓我等擅离职守,恐怕会不妙。”
“这样啊......”黎旷眉头紧皱,叹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先行一步,不过还有一件难处,恐怕不好办。”八壹中文網
“黎老爷有难处尽管说,小的一定替您解决!”斗鸡眼一拍胸脯说道。
酝酿了一下情绪,黎旷感慨道:“不瞒军爷,这次在江北我等遇到了明军,不仅货物被劫走,连财物也被一并洗劫了,幸好黄管家藏了一锭银子......此去升龙,还有些路程,只怕我等一行二十几人盘缠不够.......”
斗鸡眼急忙说道:“黎老爷此去东都面见卫王,是为了小的的前程奔波,小的们也该有所表示,弟兄们,把身上的银钱都拿出来,交给黎老爷!”
斗鸡眼话音一落,众兵丁纷纷解囊。
不一会,竟然凑了一堆银钱,有铜钱有银子,还有一些其他货币,粗略估计价值上千两银子。
这些财物,都是防守渡口的安南兵们平日里敲诈过往客人来的。
升龙渡口本是通往升龙的咽喉要道,原本客商如云,来往客商们都要有所孝敬。
所以,在这个渡口上当差是肥差,封江这些日子,这帮当兵的都狠狠捞了一把。
这一下,他们把平日里捞的银子,全部交给了黎旷。
斗鸡眼把银钱交给黎旷,低声说道:“黎老爷,小的出的银子最多,有五百两,在卫王面前,您可务必多提携提携小的!”
这家伙一出手就是五百两,眼见是个敲诈高手。
黎旷接过银子,慨然说道:“放心吧,你劳苦功高,自然和别人不一样,我试试看,能不能给你搞一个五品文官的前程,让你免受战争之苦。”
“谢黎老爷!”斗鸡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当兵的搞再多的钱,那是拿命换的,说不定哪天就没了。
文官就不一样了,在后面捞就得了,前线若是扛不住了,还能卷款提前跑路!
“好说好说,请各位军爷静候佳音,短则五天,长则十天,黎某必定给各位带来好消息!”
黎旷拱拱手,说完带着二十名锦衣卫便衣,往升龙走去。
众人离开渡口,向南走出两三里地,看不见渡口了。
黎旷笑道:“黄千户真乃智慧,在渡口一番伶牙俐齿,把那帮兵丁忽悠得团团转!”
黄中摆了摆手,道:“你也不差!自带老爷气质,反而讹了人家一千多两银子。”
众人一阵喜笑颜开。
黎旷一本正经地说道:“他们的银子来路不正!都是敲诈的不义之财,该拿!”
黄中催促道:“算了算了,快走!”
众人离开了官道,从小道前往升龙。
一路上,各人分开行事,有的直奔安南国都清化,开战敌后宣传。
半个时辰后,渡口上斗鸡眼那一伙安南兵终于醒了。
那个黎老爷口口声声要去升龙给他们牟取前程,却连他们的名字都没问。
这要是见了卫王,功名算谁的?
眼见是被骗了!
斗鸡眼勃然大怒,带着人一路向南追赶,哪里还有黄中一伙的影子。
斗鸡眼却又不敢把这事禀告上司。
私放陌生人过江,还二十多人,恐怕是明军的细作。
这要是被上面知道了,非砍了他们不可!
斗鸡眼吃了个哑巴亏,半月来搜刮来的财物,被黎老爷骗了个干干净净,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