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谎的人(1 / 1)

不说谎的人

一个自信是非常诚实的人,像周文祥,当然以为接到这样的一封信是一种耻辱。

在接到了这封信以前,他早就听说过有一个瞎胡闹的团体,公然扯着脸定名为“说谎会”。

在他的朋友里,据说,有好几位是这个会的会员。

他不敢深究这个“据说”。

万一把事情证实了,那才怪不好意思:绝交吧,似乎太过火;和他们敷衍吧,又有些对不起良心。

周文祥晓得自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才干,但是他忠诚实在,他的信誉与事业全仗着这个;诚实是他的信仰。

他自己觉得像一块笨重的石头,虽然不甚玲珑美观,可是结实硬棒。

现在居然接到这样的一封信:

“……没有谎就没有文化。

说谎是最高的人生艺术。

我们怀疑一切,只是不疑心人人事事都说谎这件事。

历史是谎言的记录薄,报纸是谎言的播音机。

巧于说谎的有最大的幸福,因为会说谎就是智慧。

想想看,一天之内,要是不说许多谎话,得打多少回架;夫妻之间,不说谎怎能平安的度过十二小时。

我们的良心永远不责备我们在情话情书里所写的——一片谎言!然而恋爱神圣啊!胜者王侯败者贼,是的,少半在乎说谎的巧拙。

文化是谎的产物。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最会扯谎的家伙。

最好笑的是人们一天到晚没法掩藏这个宝物,像孕妇故意穿起肥大的风衣那样。

他们仿佛最怕被人家知道了他们时时在扯谎,于是谎上加谎,成为最大的谎。

我们不这样,我们知道谎的可贵,与谎的难能,所以我们诚实的扯谎,艺术的运用谎言,我们组织说谎会,为的是研究它的技巧,与宣传它的好处。

我们知道大家都说谎,更愿意使大家以后说谎不像现在这么拙劣……素仰先生惯说谎,深愿彼此琢磨,以增高人生幸福,光大东西文化!倘蒙不弃……”

没有念完,周文祥便把信放下了。

这个会,据他看,是胡闹;这封信也是胡闹。

但是他不能因为别人的胡闹而幽默的原谅他们。

他不能原谅这样闹到他自己头上来的人们,这是污辱他的人格。

“素仰先生惯于说谎”?

他不记得自己说过谎。

即使说过,也必定不是故意的。

他反对说谎。

他不能承认报纸是制造谎言的,因为他有好多意见与知识都是从报纸得来的。

说不定这封信就是他所认识的,“据说”是说谎会的会员的那几个人给他写来的,故意开他的玩笑,他想。

可是在信纸的左上角印着“会长唐瀚卿;常务委员林德文,邓道纯,费穆初;会计何兆龙。”

这些人都是周祥文知道而愿意认识的,他们在社会上都有些名声,而且是有些财产的。

名声与财产,在周祥文看,绝对不能是由瞎胡闹而来的。

胡闹只能毁人。

那么,由这样有名有钱的人们所组织的团体,按理说,也应当不是瞎闹的。

附带着,这封信也许有些道理,不一定是朋友们和他开玩笑。

他又把信拿起来,想从新念一遍。

可是他只读了几句,不能再往下念。

不管这些会长委员是怎样的有名有福,这封信到底是荒唐。

这是个恶梦!一向没遇见这样矛盾,这样想不出道理的事!

周文祥是已经过了对于外表勤加注意的年龄。

虽然不是故意的不修边幅,可是有时候两三天不刮脸而心中可以很平静;不但平静,而且似乎更感到自己的坚实朴简。

他不常去照镜子;他知道自己的圆脸与方块的身子没有什么好看;他的自爱都寄在那颗单纯实在的心上。

他不愿拿外表显露出内心的聪明,而愿把面貌体态当做心里诚实的说明书。

他好像老这么说:“看看我!内外一致的诚实!周文祥没别的,就是可靠!”

把那封信放下,他可是想对镜子看看自己;长久的自信使他故意的要重新估量自己一番,像极稳固的内阁不怕,而且欢迎,“不信任案”不信任案:指的是议会内阁制国家(如英国、德国、意大利等国)的议会对政府(内阁)表示不信任的议案。

一般是在议会对政府(内阁)的政策和施政方针持不同意见时提出。

不信任案一旦通过,即表明政府内阁失去议会的多数支持,政府(内阁)必须辞职,或依法提请国家元首解散议会,重新改选,由新议会决定政府(内阁)的去留。

的提出那样。

正想往镜子那边去,他听见窗外有些脚步声。

他听出来那是他的妻来了。

这使他心中突然很痛快,并不是欢迎太太,而是因为他听出她的脚步声儿。

家中的一切都有定规,习惯而亲切,“夏至”那天必定吃卤面,太太走路老是那个声儿。

但愿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如此,都使他习惯而且觉得亲切。

假如太太有朝一日不照着他所熟习的方法走路,那要多么惊心而没有一点办法!他说不上爱他的太太不爱,不过这些熟习的脚步声儿仿佛给他一种力量,使他深信生命并不是个乱七八糟的恶梦。

他知道她的走路法,正如知道他的茶碗上有两朵鲜红的牡丹花。

他忙着把那封使他心中不平静的信收在口袋里,这个举动做得很快很自然,几乎是本能的;不用加什么思索,他就马上决定了不能让她看见这样胡闹的一封信。

“不早了,”太太开开门,一只脚登在门坎上,“该走了吧?”

“我这不是都预备好了吗?”

他看了看自己的大衫,很奇怪,刚才净为想那封信,已经忘了是否已穿上了大衫。

现在看见大衫在身上,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穿上的。

既然穿上了大衫,无疑的是预备出去。

早早出去,早早回来,为一家大小去挣钱吃饭,是他的光荣与理想。

实际上,为那封信,他实在忘了到公事房去,可是让太太这一催问,他不能把生平的光荣与理想减损一丝一毫:“我这不是预备走吗?”

他戴上了帽子。

“小春走了吧?”

“他说今天不上学了,”太太的眼看着他,带出作母亲常有的那种为难的样子,既不愿意丈夫发脾气,又不愿儿子没出息,可是假若丈夫能不发脾气呢,儿子就是稍微有点没出息的倾向也没多大的关系。

“又说肚子有点痛。”

周文祥没说什么,走了出去。

设若他去盘问小春,而把小春盘问短了——只是不爱上学而肚子并不一定疼。

这便证明周文祥的儿子会说谎。

设若不去管儿子,而儿子真是学会了扯谎呢,就更糟。

他只好不发一言,显出沉毅的样子;沉毅能使男人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显出很有办法,特别是在妇女面前。

周文祥是家长,当然得显出权威,不能被妻小看出什么弱点来。

走出街门,他更觉出自己的能力本事。

刚才对太太的一言不发等等,他作得又那么简净得当,几乎是从心所欲,左右逢源。

没有一点虚假,没有一点手段,完全是由生平的朴实修养而来的一种真诚,不必考虑就会应付裕如。

想起那封信,瞎胡闹!

公事房的大钟走到八点三十二分,他迟到了两分钟。

这是一个新的经验;十年来,他至迟是八点二十八分到,他在作梦的时候,钟上的长针也总是在半点的“这”一边。

世界好像宽出二分去,一切都变了样!他忽然不认识自己了,自是八点半“这”边的人;生命是习惯的积聚,新床使人睡不着觉;周文祥把自己丢失了,丢失在两分钟的外面,好似忽然走到荒凉的海边上。

可是,不大一会儿,他心中又平静起来,把自己从迷途上找回来。

他想责备自己,不应该为这么点事心慌意乱;同时,他觉得应夸奖自己,为这点小事着急正自因为自己一向忠诚。

坐在办公桌前,他可是又想起点不大得劲的事。

公司的规则,规则,是不许迟到的。

他看见过同事们受经理的训斥,因为迟到;还有的扣罚薪水,因为迟到。

哼,这并不是件小事!自然,十来年的忠实服务是不能因为迟到一次而随便一笔抹杀的,他想。

可是假若被经理传去呢?

不必说是受申斥或扣薪,就是经理不说什么,而只用食指指周文祥——他轻轻的叫着自己——一下,这就受不了;不是为这一指的本身,而是因为这一指便把十来年的荣誉指化了,如同一股热水浇到雪上!

是的,他应当自动的先找经理去,别等着传唤。

一个忠诚的人应当承认自己的错误,受申斥或惩罚是应该的。

他立起来,想去见经理。

又站了一会儿,他得想好几句话。

“经理先生,我来晚了两分钟,几年来这是头一次,可是究竟是犯了过错!”

这很得体,他评判着自己的忏悔练习。

不过,万一经理要问有什么理由呢?

迟到的理由不但应当预备好,而且应当由自己先说出来,不必等经理问。

有了:“小春,我的男小孩——肚子疼,所以……”这就非常的圆满了,而且是真事。

他并且想到就手儿向经理请半天假,因为小春的肚子疼也许需要请个医生诊视一下。

他可是没有敢决定这么作,因为这么作自然显着更圆到,可是也许是太过火一点。

还有呢,他平日老觉得非常疼爱小春,也不知怎的现在他并不十分关心小春的肚子疼,虽然按着自己的忠诚的程度说,他应当相信儿子的腹痛,并且应当马上去给请医生。

他去见了经理,把预备好的言语都说了,而且说得很妥当,既不太忙,又不吞吞吐吐的惹人疑心。

他没敢请半天假,可是稍微露了一点须请医生的意思。

说完了,没有等经理开口,他心中已经觉得很平安了,因为他在事前没有想到自己的话能说得这么委婉圆到。

他一向因为看自己忠诚,所以老以为自己不长于谈吐。

现在居然能在经理面前有这样的口才,他开始觉出来自己不但忠诚,而且有些未经发现过的才力。

正如他所期望的,经理并没有申斥他,只对他笑了笑。

“到底是诚实人!”

周文祥心里说。

微笑不语有时候正像怒视无言,使人转不过身来。

周文祥的话已说完,经理的微笑已笑罢,事情好像是完了,可是没个台阶结束这一场。

周文祥不能一语不发的就那么走出去,而且再站在那里也不大像话。

似乎还得说点什么,但又不能和经理瞎扯。

一急,他又想起儿子。

“那么,经理以为可以的话,我就请半天假,回家看看去!”

这又很得体而郑重,虽然不知道儿子究竟是否真害肚疼。

经理答应了。

周文祥走出公司来,心中有点茫然。

即使是完全出于爱儿子,这个举动究竟似乎差点根据。

但是一个诚实人作事是用不着想了再想的,回家看看去好了。

走到门口,小春正在门前的石墩上唱“太阳出来上学去”呢,脸色和嗓音都足以证明他在最近不能犯过腹痛。

“小春,”周文祥叫,“你的肚子怎样了?”

“还一阵阵的疼,连唱歌都不敢大声的喊!”

小春把手按在肚脐那溜儿。

周文祥哼了一声。

见着了太太,他问:“小春是真肚疼吗?”

周太太一见丈夫回来,心中已有些不安,及至听到这个追问,更觉得自己是处于困难的地位。

母亲的爱到底使她还想护着儿子,真的爱是无暇选取手段的,她还得说谎:“你出去的时候,他真是肚子疼,疼得连颜色都转了,现在刚好一点!”

“那么就请个医生看看吧?”

周文祥为是证明他们母子都说谎,想起这个方法。

虽然他觉得这个方法有点欠诚恳,可是仍然无损于他的真诚,因为他真想请医生去,假如太太也同意的话。

“不必请到家来了吧,”太太想了想,“你带他看看去好了。”

他没想到太太会这么赞同给小春看病。

他既然这么说了,好吧,医生不会给没病的孩子开方子,白去一趟便足以表示自己的真心爱子,同时暴露了母子们的虚伪,虽然周家的人会这样不诚实是使人痛心的。

他带着小春去找牛伯岩——六十多岁的老儒医,当然是可靠的。

牛老医生闭着眼,把带着长指甲的手指放在小春腕上,诊了有十来分钟。

“病不轻!”

牛伯岩摇着头说,“开个方子试试吧,吃两剂以后再来诊一诊吧!”

说完他开着脉案,写得很慢,而字很多。

小春无事可作,把垫腕子的小布枕当作沙口袋,双手扔着玩。

给了诊金,周文祥拿起药方,谢了谢先生。

带着小春出来;他不能决定,是去马上抓药呢,还是干脆置之不理呢?

小春确是,据他看,没有什么病。

那么给他点药吃,正好是一种惩罚,看他以后还假装肚子疼不!可是,小春既然无病,而医生给开了药方,那么医生一定是在说谎。

他要是拿着这个骗人的方子去抓药,就是他自己相信谎言,中了医生的诡计。

小春说谎,太太说谎,医生说谎,只有自己诚实。

他想起“说谎会”来。

那封信确有些真理,他没法不这么承认。

但是,他自己到底是个例外,所以他不能完全相信那封信。

除非有人能证明他——周文祥——说谎,他才能完全佩服“说谎会”的道理。

可是,只能证明自己说谎是不可能的。

他细细的想过去的一切,没有可指责的地方。

由远而近,他细想今天早晨所作过的那些事,所说过的那些话,也都无懈可击,因为所作所说的事都是凭着素日诚实的习惯而发的,没有任何故意绕着作出与说出来的地方,只有自己能认识自己。

他把那封信与药方一起撕碎,扔在了路上。

章节报错(免登录)
最新小说: 精灵过于给力,我被迫成为大佬想要众筹写书 当徒弟对我木有爱情臻圆 斗破之易宝系统 带着符咒重生日本东京 灵气复苏:从血月开始 从木叶开始放置成神 师从林正英,师父说我有九条命 游戏王之飞跃时空的D轮手 人在忍界,演绎神话降临 开局即是甲贺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