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1 / 1)

月牙儿

是的,我又看见月牙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

多少次了,我看见跟现在这个月牙儿一样的月牙儿;多少次了。

它带着种种不同的感情,种种不同的景物,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记忆中的碧云上斜挂着。

它唤醒了我的记忆,像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那第一次,带着寒气的月牙儿确是带着寒气。

它第一次在我的云中是酸苦,它那一点点微弱的浅金光儿照着我的泪。

那时候我也不过是七岁吧,一个穿着短红棉袄的小姑娘。

戴着妈妈给我缝的一顶小帽儿,蓝布的,上面印着小小的花,我记得。

我倚着那间小屋的门垛,看着月牙儿。

屋里是药味,烟味,妈妈的眼泪,爸爸的病;我独自在台阶上看着月牙,没人招呼我,没人顾得给我作晚饭。

我晓得屋里的惨凄,因为大家说爸爸的病……可是我更感觉自己的悲惨,我冷,饿,没人理我。

一直的我立到月牙儿落下去。

什么也没有了,我不能不哭。

可是我的哭声被妈妈的压下去;爸,不出声了,面上蒙了块白布。

我要掀开白布,再看看爸,可是我不敢。

屋里只是那么点点地方,都被爸占了去。

妈妈穿上白衣,我的红袄上也罩了个没缝襟边的白袍,我记得,因为不断地撕扯襟边上的白丝儿。

大家都很忙,嚷嚷的声儿很高,哭得很恸,可是事情并不多,也似乎值不得嚷:爸爸就装入那么一个四块薄板的棺材里,到处都是缝子。

然后,五六个人把他抬了走。

妈和我在后边哭。

我记得爸,记得爸的木匣。

那个木匣结束了爸的一切:每逢我想起爸来,我就想到非打开那个木匣不能见着他。

但是,那木匣是深深地埋在地里,我明知在城外哪个地方埋着它,可又像落在地上的一个雨点,似乎永难找到。

妈和我还穿着白袍,我又看见了月牙儿。

那是个冷天,妈妈带我出城去看爸的坟。

妈拿着很薄很薄的一摞儿纸。

妈那天对我特别的好,我走不动便背我一程,到城门上还给我买了一些炒栗子。

什么都是凉的,只有这些栗子是热的;我舍不得吃,用它们热我的手。

走了多远,我记不清了,总该是很远很远吧。

在爸出殡的那天,我似乎没觉得这么远,或者是因为那天人多;这次只是我们娘儿俩,妈不说话,我也懒得出声,什么都是静寂的;那些黄土路静寂得没有头儿。

天是短的,我记得那个坟:小小的一堆儿土,远处有一些高土岗儿,太阳在黄土岗儿上头斜着。

妈妈似乎顾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抱着坟头儿去哭。

我坐在坟头的旁边,弄着手里那几个栗子。

妈哭了一阵,把那点纸焚化了,一些纸灰在我眼前卷成一两个旋儿,而后懒懒地落在地上;风很小,可是很够冷的。

妈妈又哭起来。

我也想爸,可是我不想哭他;我倒是为妈妈哭得可怜而也落了泪。

过去拉住妈妈的手:“妈不哭!不哭!”

妈妈哭得更恸了。

她把我搂在怀里。

眼看太阳就落下去,四外没有一个人,只有我们娘儿俩。

妈似乎也有点怕了,含着泪,扯起我就走,走出老远,她回头看了看,我也转过身去:爸的坟已经辨不清了;土岗的这边都是坟头,一小堆一小堆,一直摆到土岗底下。

妈妈叹了口气。

我们紧走慢走,还没有走到城门,我看见了月牙儿。

四外漆黑,没有声音,只有月牙儿放出一道儿冷光。

我乏了,妈妈抱起我来。

怎样进的城,我就不知道了,只记得迷迷糊糊的天上有个月牙儿。

刚八岁,我已经学会了去当东西。

我知道,若是当不来钱,我们娘儿俩就不要吃晚饭;因为妈妈但分有点主意,也不肯叫我去。

我准知道她每逢交给我个小包,锅里必是连一点粥底儿也看不见了。

我们的锅有时干净得像个体面的寡妇。

这一天,我拿的是一面镜子。

只有这件东西似乎是不必要的,虽然妈妈天天得用它。

这是个春天,我们的棉衣都刚脱下来就入了当铺。

我拿着这面镜子,我知道怎样小心,小心而且要走得快,当铺是老早就上门的。

我怕当铺的那个大红门,那个大高长柜台。

一看见那个门,我就心跳。

可是我必须进去,似乎是爬进去,那个高门坎儿是那么高。

我得用尽了力量,递上我的东西,还得喊:“当当!”

得了钱和当票,我知道怎样小心的拿着,快快回家,晓得妈妈不放心。

可是这一次,当铺不要这面镜子,告诉我再添一号来。

我懂得什么叫“一号”。

把镜子搂在胸前,我拚命的往家跑。

妈妈哭了;她找不到第二件东西。

我在那间小屋住惯了,总以为东西不少;及至帮着妈妈一找可当的衣物,我的小心里才明白过来,我们的东西很少,很少。

妈妈不叫我去了。

可是“妈妈咱们吃什么呢?”

妈妈哭着递给我她头上的银簪——只有这一件东西是银的。

我知道,她拔下过来几回,都没肯交给我去当。

这是妈妈出门子时,姥姥家给的一件首饰。

现在,她把这末一件银器给了我,叫我把镜子放下。

我尽了我的力量赶回当铺,那可怕的大门已经严严地关好了。

我坐在那门墩上,握着那根银簪。

不敢高声地哭,我看着天,啊,又是月牙儿照着我的眼泪!哭了好久,妈妈在黑影中来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呕,多么热的手,我忘了一切的苦处,连饿也忘了,只要有妈妈这只热手拉着我就好。

我抽抽搭搭地说:“妈!咱们回家睡觉吧。

明儿早上再来!”

妈一声没出。

又走了一会儿:“妈!你看这个月牙;爸死的那天,它就是这么歪歪着。

为什么它老这么斜着呢?”

妈还是一声没出,她的手有点颤。

妈妈整天地给人家洗衣裳。

我老想帮助妈妈,可是插不上手。

我只好等着妈妈,非到她完了事,我不去睡。

有时月牙儿已经上来,她还哼哧哼哧地洗。

那些臭袜子,硬牛皮似的,都是铺子里的伙计们送来的。

妈妈洗完这些“牛皮”就吃不下饭去。

我坐在她旁边,看着月牙,蝙蝠专会在那条光儿底下穿过来穿过去,像银线上穿着个大菱角,极快的又掉到暗处去。

我越可怜妈妈,便越爱这个月牙,因为看着它,使我心中痛快一点。

它在夏天更可爱,它老有那么点凉气,像一条冰似的。

我爱它给地上的那点小影子,一会儿就没了;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楚,及至影子没了,地上就特别的黑,星也特别的亮,花也特别的香——我们的邻居有许多花木,那棵高高的洋槐总把花儿落到我们这边来,像一层雪似的。

妈妈的手起了层鳞,叫她给搓搓背顶解痒痒了。

可是我不敢常劳动她,她的手是洗粗了的。

她瘦,被臭袜子熏的常不吃饭。

我知道妈妈要想主意了,我知道。

她常把衣裳推到一边,楞着。

她和自己说话。

她想什么主意呢?

我可是猜不着。

妈妈嘱咐我不叫我别扭,要乖乖地叫“爸”:她又给我找到一个爸。

这是另一个爸,我知道,因为坟里已经埋好一个爸了。

妈嘱咐我的时候,眼睛看着别处。

她含着泪说:“不能叫你饿死!”

呕,是因为不饿死我,妈才另给我找了个爸!我不明白多少事,我有点怕,又有点希望——果然不再挨饿的话。

多么凑巧呢,离开我们那间小屋的时候,天上又挂着月牙。

这次的月牙比哪一回都清楚,都可怕;我是要离开这住惯了的小屋了。

妈坐了一乘红轿,前面还有几个鼓手,吹打得一点也不好听。

轿在前边走,我和一个男人在后边跟着,他拉着我的手。

那可怕的月牙放着一点光,仿佛在凉风里颤动。

街上没有什么人,只有些野狗追着鼓手们咬;轿子走得很快。

上哪去呢?

是不是把妈抬到城外去,抬到坟地去?

那个男人扯着我走,我喘不过气来,要哭都哭不出来。

那男人的手心出了汗,凉得像个鱼似的,我要喊“妈”,可是不敢。

一会儿,月牙像个要闭上的一道大眼缝,轿子进了个小巷。

我在三四年里似乎没再看见月牙。

新爸对我们很好,他有两间屋子,他和妈住在里间,我在外间睡铺板。

我起初还想跟妈妈睡,可是几天之后,我反倒爱“我的”小屋了。

屋里有白白的墙,还有条长桌,一把椅子。

这似乎都是我的。

我的被子也比从前的厚实暖和了。

妈妈也渐渐胖了点,脸上有了红色,手上的那层鳞也慢慢掉净。

我好久没去当当了。

新爸叫我去上学。

有时候他还跟我玩一会儿。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爱叫他“爸”,虽然我知道他很可爱。

他似乎也知道这个,他常常对我那么一笑;笑的时候他有很好看的眼睛。

可是妈妈偷告诉我叫爸,我也不愿十分的别扭。

我心中明白,妈和我现在是有吃有喝的,都因为有这个爸,我明白。

是的,在这三四年里我想不起曾经看见过月牙儿;也许是看见过而不大记得了。

爸死时那个月牙,妈轿子前面那个月牙,我永远忘不了。

那一点点光,那一点寒气,老在我心中,比什么都亮,都清凉,像块玉似的,有时候想起来仿佛能用手摸到似的。

我很爱上学。

我老觉得学校里有不少的花,其实并没有;只是一想起学校就想到花罢了,正像一想起爸的坟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儿——在野外的小风里歪歪着。

妈妈是很爱花的,虽然买不起,可是有人送给她一朵,她就顶喜欢的戴在头上。

我有机会便给她折一两朵来;戴上朵鲜花,妈的后影还很年轻似的。

妈喜欢,我也喜欢。

在学校里我也很喜欢。

也许因为这个,我想起学校便想起花来?

当我要在小学毕业那年,妈又叫我去当当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新爸忽然走了。

他上了哪儿,妈似乎也不晓得。

妈妈还叫我上学,她想爸不久就会回来的。

他许多日子没回来,连封信也没有。

我想妈又该洗臭袜子了,这使我极难受。

可是妈妈并没这么打算。

她还打扮着,还爱戴花;奇怪!她不落泪,反倒好笑;为什么呢?

我不明白!好几次,我下学来,看她在门口儿立着。

又隔了不久,我在路上走,有人“嗨”我了:“嗨!给你妈捎个信儿去!”

“嗨!你卖不卖呀?

小嫩的!”

我的脸红得冒出火来,把头低得无可再低。

我明白,只是没办法。

我不能问妈妈,不能。

她对我很好,而且有时候极郑重地说我:“念书!念书!”

妈是不识字的,为什么这样催我念书呢?

我疑心;又常由疑心而想到妈是为我才作那样的事。

妈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疑心的时候,我恨不能骂妈妈一顿。

再一想,我要抱住她,央告她不要再作那个事。

我恨自己不能帮助妈妈。

所以我也想到:我在小学毕业后又有什么用呢?

我和同学们打听过了,有的告诉我,去年毕业的有好几个作姨太太的。

有的告诉我,谁当了暗门子。

我不大懂这些事,可是由她们的说法,我猜到这不是好事。

她们似乎什么都知道,也爱偷偷地谈论她们明知是不正当的事——这些事叫她们的脸红红的而显出得意。

我更疑心妈妈了,是不是等我毕业好去作……这么一想,有时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见妈妈。

妈妈有时候给我点心钱,我不肯花,饿着肚子去上体操,常常要晕过去。

看着别人吃点心,多么香甜呢!可是我得省着钱,万一妈妈叫我去……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钱。

我最阔的时候,手中有一毛多钱!在这些时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有时望一望天上,找我的月牙儿呢。

我心中的苦处假若可以用个形状比喻起来,必是个月牙儿形的。

它无倚无靠的在灰蓝的天上挂着,光儿微弱,不大会儿便被黑暗包住。

十一

叫我最难过的是我慢慢地学会了恨妈妈。

可是每当我恨她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便想起她背着我上坟的光景。

想到了这个,我不能恨她了。

我又非恨她不可。

我的心像——还是像那个月牙儿,只能亮那么一会儿,而黑暗是无限的。

妈妈的屋里常有男人来了,她不再躲避着我。

他们的眼像狗似地看着我,舌头吐着,垂着涎。

我在他们的眼中是更解馋的,我看出来。

在很短的期间,我忽然明白了许多的事。

我知道我得保护自己,我觉出我身上好像有什么可贵的地方,我闻得出我已有一种什么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感。

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毁了自己。

我有时很硬气,有时候很软。

我不知怎样好。

我愿爱妈妈,这时候我有好些必要问妈妈的事,需要妈妈的安慰;可是正在这个时候,我得躲着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便不存在了。

当我睡不着的时节,我很冷静地思索,妈妈是可原谅的。

她得顾我们俩的嘴。

可是这个又使我要拒绝再吃她给我的饭菜。

我的心就这么忽冷忽热,像冬天的风,休息一会儿,刮得更要猛;我静候着我的怒气冲来,没法儿止住。

十二

事情不容我想好方法就变得更坏了。

妈妈问我,“怎样?”

假若我真爱她呢,妈妈说,我应该帮助她。

不然呢,她不能再管我了。

这不像妈妈能说得出的话,但是她确是这么说了。

她说得很清楚:“我已经快老了,再过二年,想白叫人要也没人要了!”

这是对的,妈妈近来擦许多的粉,脸上还露出摺子来。

她要再走一步,去专伺候一个男人。

她的精神来不及伺候许多男人了。

为她自己想,这时候能有人要她——是个馒头铺掌柜的愿要她——她该马上就走。

可是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像小时候那样容易跟在妈妈轿后走过去了。

我得打主意安置自己。

假若我愿意“帮助”妈妈呢,她可以不再走这一步,而由我代替她挣钱。

代她挣钱,我真愿意;可是那个挣钱方法叫我哆嗦。

我知道什么呢,叫我像个半老的妇人那样去挣钱?

妈妈的心是狠的,可是钱更狠。

妈妈不逼着我走哪条路,她叫我自己挑选——帮助她,或是我们娘儿俩各走各的。

妈妈的眼没有泪,早就干了。

我怎么办呢?

十三

我对校长说了。

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胖胖的,不很精明,可是心热。

我是真没了主意,要不然我怎会开口述说妈妈的……我并没和校长亲近过。

当我对她说的时候,每个字都像烧红了的煤球烫着我的喉,我哑了,半天才能吐出一个字。

校长愿意帮助我。

她不能给我钱,只能供给我两顿饭和住处——就住在学校和个老女仆作伴儿。

她叫我帮助书记员写写字,可是不必马上就这么办,因为我的字还需要练习。

两顿饭,一个住处,解决了天大的问题。

我可以不连累妈妈了。

妈妈这回连轿也没坐,只坐了辆洋车,摸着黑走了。

我的铺盖,她给了我。

临走的时候,妈妈挣扎着不哭,可是心底下的泪到底翻上来了。

她知道我不能再找她去,她的亲女儿。

我呢,我连哭都忘了怎么哭了,我只咧着嘴抽达,泪蒙住了我的脸。

我是她的女儿,朋友,安慰。

但是我帮助不了她,除非我得作那种我决不肯作的事。

在事后一想,我们娘儿俩就像两个没人管的狗,为我们的嘴,我们得受着一切的苦处,好像我们身上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嘴。

为这张嘴,我们得把其余一切的东西都卖了。

我不恨妈妈了,我明白了。

不是妈妈的毛病,也不是不该长那张嘴,是粮食的毛病,凭什么没有我们的吃食呢?

这个别离,把过去一切的苦楚都压过去了。

那最明白我的眼泪怎流的月牙这回会没出来,这回只有黑暗,连点萤火的光也没有。

妈妈就在暗中像个活鬼似的走了,连个影子也没有。

即使她马上死了,恐怕也不会和爸埋在一处了,我连她将来的坟在哪里都不会知道。

我只有这么个妈妈,朋友。

我的世界里剩下我自己。

十四

妈妈永不能相见了,爱死在我心里,像被霜打了的春花。

我用心地练字,为是能帮助校长抄写些不要紧的东西。

我必须有用,我是吃着别人的饭。

我不像那些女同学,她们一天到晚注意别人,别人吃了什么,穿了什么,说了什么;我老注意我自己,我的影子是我的朋友。

“我”老在我的心上,因为没人爱我。

我爱我自己,可怜我自己,鼓励我自己,责备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仿佛我是另一个人似的。

我身上有一点变化都使我害怕,使我欢喜,使我莫名其妙。

我在我自己手中拿着,像捧着一朵娇嫩的花。

我只能顾目前,没有将来,也不敢深想。

嚼着人家的饭,我知道那是晌午或晚上了,要不然我简直想不起时间来;没有希望,就没有时间。

我好像钉在个没有日月的地方。

想起妈妈,我晓得我曾经活了十几年。

对将来,我不像同学们那样盼望放假,过节,过年;假期,节,年,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我的身体是往大了长呢,我觉得出。

觉出我又长大了一些,我更渺茫,我不放心我自己。

我越往大了长,我越觉得自己好看,这是一点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分。

可是我根本没身分,安慰是先甜后苦的,苦到末了又使我自傲。

穷,可是好看呢!这又使我怕:妈妈也是不难看的。

十五

我又老没看月牙了,不敢去看,虽然想看。

我已毕了业,还在学校里住着。

晚上,学校里只有两个老仆人,一男一女。

他们不知怎样对待我好,我既不是学生,也不是先生,又不是仆人,可有点像仆人。

晚上,我一个人在院中走,常被月牙给赶进屋来,我没有胆子去看它。

可是在屋里,我会想象它是什么样,特别是在有点小风的时候。

微风仿佛会给那点微光吹到我的心上来,使我想起过去,更加重了眼前的悲哀。

我的心就好像在月光下的蝙蝠,虽然是在光的下面,可是自己是黑的;黑的东西,即使会飞,也还是黑的,我没有希望。

我可是不哭,我只常皱着眉。

十六

我有了点进款:给学生织些东西,她们给我点工钱。

校长允许我这么办。

可是进不了许多,因为她们也会织。

不过她们自己急于要用,而赶不来,或是给家中人打双手套或袜子,才来照顾我。

虽然是这样,我的心似乎活了一点,我甚至想到:假若妈妈不走那一步,我是可以养活她的。

一数我那点钱,我就知道这是梦想,可是这么想使我舒服一点。

我很想看看妈妈。

假若她看见我,她必能跟我来,我们能有方法活着,我想——不十分相信,可是。

我想妈妈,她常到我的梦中来。

有一天,我跟着学生们去到城外旅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为是快点回来,我们抄了个小道。

我看见了妈妈!在个小胡同里有一家卖馒头的,门口放着个元宝筐,筐上插着个顶大的白木头馒头。

顺着墙坐着妈妈,身儿一仰一弯地拉风箱呢。

从老远我就看见了那个大木馒头与妈妈,我认识她的后影。

我要过去抱住她。

可是我不敢,我怕学生们笑话我,她们不许我有这样的妈妈。

越走越近了,我的头低下去,从泪中看了她一眼,她没看见我。

我们一群人擦着她的身子走过去,她好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专心地拉她的风箱。

走出老远,我回头看了看,她还在那儿拉呢。

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的头发在额上披散着点。

我记住这个小胡同的名儿。

十七

像有个小虫在心中咬我似的,我想去看妈妈,非看见她我心中不能安静。

正在这个时候,学校换了校长。

胖校长告诉我得打主意,她在这儿一天便有我一天的饭食与住处,可是她不能保险新校长也这么办。

我数了数我的钱,一共是两块七毛零几个铜子。

这几个钱不会叫我在最近的几天中挨饿,可是我上哪儿呢?

我不敢坐在那儿呆呆地发愁,我得想主意。

找妈妈去是第一个念头。

可是她能收留我吗?

假若她不能收留我,而我找了她去,即使不能引起她与那个卖馒头的吵闹,她也必定很难过。

我得为她想,她是我的妈妈,又不是我的妈妈,我们母女之间隔着一层用穷作成的障碍。

想来想去,我不肯找她去了。

我应当自己担着自己的苦处。

可是怎么担着自己的苦处呢?

我想不起。

我觉得世界很小,没有安置我与我的小铺盖卷的地方。

我还不如一条狗,狗有个地方便可以躺下睡;街上不准我躺着。

是的,我是人,人可以不如狗。

假若我扯着脸不走,焉知新校长不往外撵我呢?

我不能等着人家往外推。

这是个春天。

我只看见花儿开了,叶儿绿了,而觉不到一点暖气。

红的花只是红的花,绿的叶只是绿的叶,我看见些不同的颜色,只是一点颜色;这些颜色没有任何意义,春在我的心中是个凉的死的东西。

我不肯哭,可是泪自己往下流。

十八

我出去找事了。

不找妈妈,不依赖任何人,我要自己挣饭吃。

走了整整两天,抱着希望出去,带着尘土与眼泪回来。

没有事情给我作。

我这才真明白了妈妈,真原谅了妈妈。

妈妈还洗过臭袜子,我连这个都作不上。

妈妈所走的路是唯一的。

学校里教给我的本事与道德都是笑话,都是吃饱了没事时的玩艺。

同学们不准我有那样的妈妈,她们笑话暗门子;是的,她们得这样看,她们有饭吃。

我差不多要决定了:只要有人给我饭吃,什么我也肯干;妈妈是可佩服的。

我才不去死,虽然想到过;不,我要活着。

我年轻,我好看,我要活着。

羞耻不是我造出来的。

十九

这么一想,我好像已经找到了事似的。

我敢在院中走了,一个春天的月牙在天上挂着。

我看出它的美来。

天是暗蓝的,没有一点云。

那个月牙清亮而温柔,把一些软光儿轻轻送到柳枝上。

院中有点小风,带着南边的花香,把柳条的影子吹到墙角有光的地方来,又吹到无光的地方去;光不强,影儿不重,风微微地吹,都是温柔,什么都有点睡意,可又要轻软地活动着。

月牙下边,柳梢上面,有一对星儿好像微笑的仙女的眼,逗着那歪歪的月牙和那轻摆的柳枝。

墙那边有棵什么树,开满了白花,月的微光把这团雪照成一半儿白亮,一半儿略带点灰影,显出难以想到的纯净。

这个月牙是希望的开始,我心里说。

二十

我又找了胖校长去,她没在家。

一个青年把我让进去。

他很体面,也很和气。

我平素很怕男人,但是这个青年不叫我怕他。

他叫我说什么,我便不好意思不说;他那么一笑,我心里就软了。

我把找校长的意思对他说了,他很热心,答应帮助我。

当天晚上,他给我送了两块钱来,我不肯收,他说这是他婶母——胖校长——给我的。

他并且说他的婶母已经给我找好了地方住,第二天就可以搬过去。

我要怀疑,可是不敢。

他的笑脸好像笑到我的心里去。

我觉得我要疑心便对不起人,他是那么温和可爱。

二十一

他的笑唇在我的脸上,从他的头发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

春风像醉了,吹破了春云,露出月牙与一两对儿春星。

河岸上的柳枝轻摆,春蛙唱着恋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气里。

我听着水流,像给嫩蒲一些生力,我想象着蒲梗轻快地往高里长。

小蒲公英在潮暖的地上生长。

什么都在溶化着春的力量,然后放出一些香味来。

我忘了自己,我没了自己,像化在了那点春风与月的微光中。

月儿忽然被云掩住,我想起来自己。

我失去那个月牙儿,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妈妈一样了!

二十二

我后悔,我自慰,我要哭,我喜欢,我不知道怎样好。

我要跑开,永不再见他;我又想他,我寂寞。

两间小屋,只有我一个人,他每天晚上来。

他永远俊美,老那么温和。

他供给我吃喝,还给我作了几件新衣。

穿上新衣,我自己看出我的美。

可是我也恨这些衣服,又舍不得脱去。

我不敢思想,也懒得思想,我迷迷糊糊的,腮上老有那么两块红。

我懒得打扮,又不能不打扮,太闲在了,总得找点事作。

打扮的时候,我怜爱自己;打扮完了,我恨自己。

我的泪很容易下来,可是我设法不哭,眼终日老那么湿润润的,可爱。

我有时候疯了似的吻他,然后把他推开,甚至于破口骂他;他老笑。

二十三

我早知道,我没希望;一点云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将来是黑暗。

果然,没有多久,春便变成了夏,我的春梦作到了头儿。

有一天,也就是刚晌午吧,来了一个少妇。

她很美,可是美得不玲珑,像个磁人儿似的。

她进到屋中就哭了。

不用问,我已明白了。

看她那个样儿,她不想跟我吵闹,我更没预备着跟她冲突。

她是个老实人。

她哭,可是拉住我的手:“他骗了咱们俩!”

她说。

我以为她也只是个“爱人”。

不,她是他的妻。

她不跟我闹,只口口声声的说:“你放了他吧!”

我不知怎么才好,我可怜这个少妇。

我答应了她。

她笑了。

看她这个样儿,我以为她是缺个心眼,她似乎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要她的丈夫。

二十四

我在街上走了半天。

很容易答应那个少妇呀,可是我怎么办呢?

他给我的那些东西,我不愿意要;既然要离开他,便一刀两断。

可是,放下那点东西,我还有什么呢?

我上哪儿呢?

我怎么能当天就有饭吃呢?

好吧,我得要那些东西,无法。

我偷偷的搬了走。

我不后悔,只觉得空虚,像一片云那样的无倚无靠。

搬到一间小屋里,我睡了一天。

二十五

我知道怎样俭省,自幼就晓得钱是好的。

凑合着手里还有那点钱,我想马上去找个事。

这样,我虽然不希望什么,或者也不会有危险了。

事情可是并不因我长了一两岁而容易找到。

我很坚决,这并无济于事,只觉得应当如此罢了。

妇女挣钱怎这么不容易呢!妈妈是对的,妇人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妈妈所走的路。

我不肯马上就往那么走,可是知道它在不很远的地方等着我呢。

我越挣扎,心中越害怕。

我的希望是初月的光,一会儿就要消失。

一两个星期过去了,希望越来越小。

最后,我去和一排年轻的姑娘们在小饭馆受选阅。

很小的一个饭馆,很大的一个老板;我们这群都不难看,都是高小毕业的少女们,等皇赏似的,等着那个破塔似的老板挑选。

他选了我。

我不感谢他,可是当时确有点痛快。

那群女孩子们似乎很羡慕我,有的竟自含着泪走去,有的骂声“妈的!”

女人够多么不值钱呢!

二十六

我成了小饭馆的第二号女招待。

摆菜、端菜、算账、报菜名,我都不在行。

我有点害怕。

可是“第一号”告诉我不用着急,她也都不会。

她说,小顺管一切的事;我们当招待的只要给客人倒茶,递手巾把,和拿账条;别的不用管。

奇怪!“第一号”的袖口卷起来很高,袖口的白里子上连一个污点也没有。

腕上放着一块白丝手绢,绣着“妹妹我爱你”。

她一天到晚往脸上拍粉,嘴唇抹得血瓢似的。

给客人点烟的时候,她的膝往人家腿上倚;还给客人斟酒,有时候她自己也喝了一口。

对于客人,有的她伺候得非常的周到;有的她连理也不理,她会把眼皮一搭拉,假装没看见。

她不招待的,我只好去。

我怕男人。

我那点经验叫我明白了些,什么爱不爱的,反正男人可怕。

特别是在饭馆吃饭的男人们,他们假装义气,打架似的让座让账;他们拚命的猜拳,喝酒;他们野兽似的吞吃,他们不必要而故意的挑剔毛病,骂人。

我低头递茶递手巾,我的脸发烧。

客人们故意的和我说东说西,招我笑;我没心思说笑。

晚上九点多钟完了事,我非常的疲乏了。

到了我的小屋,连衣裳没脱,我一直地睡到天亮。

醒来,我心中高兴了一些,我现在是自食其力,用我的劳力自己挣饭吃。

我很早的就去上工。

二十七

“第一号”九点多才来,我已经去了两点多钟。

她看不起我,可也并非完全恶意地教训我:“不用那么早来,谁八点来吃饭?

告诉你,丧气鬼,把脸别搭拉得那么长;你是女跑堂的,没让你在这儿送殡玩。

低着头,没人多给酒钱;你干什么来了?

不为挣子儿吗?

你的领子太矮,咱这行全得弄高领子,绸子手绢,人家认这个!”

我知道她是好意,我也知道设若我不肯笑,她也得吃亏,少分酒钱;小账是大家平分的。

我也并非看不起她,从一方面看,我实在佩服她,她是为挣钱。

妇女挣钱就得这么着,没第二条路。

但是,我不肯学她。

我仿佛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还开通,才能挣上饭吃。

可是那得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万不得已”老在那儿等我们女子,我只能叫它多等几天。

这叫我咬牙切齿,叫我心中冒火,可是妇女的命运不在自己手里。

又干了三天,那个大掌柜的下了警告:再试我两天,我要是愿意往长了干呢,得照“第一号”那么办。

“第一号”一半嘲弄,一半劝告的说:“已经有人打听你,干吗藏着乖的卖傻的呢?

咱们谁不知道谁是怎着?

女招待嫁银行经理的,有的是;你当是咱们低贱呢?

闯开脸儿干呀,咱们也他妈的坐几天汽车!”

这个,逼上我的气来,我问她:“你什么时候坐汽车?”

她把红嘴唇撇得要掉下去:“不用你耍嘴皮子,干什么说什么;天生下来的香屁股,还不会干这个呢!”

我干不了,拿了一块另五分钱,我回了家。

二十八

最后的黑影又向我迈了一步。

为躲它,就更走近了它。

我不后悔丢了那个事,可我也真怕那个黑影。

把自己卖给一个人,我会。

自从那回事儿,我很明白了些男女之间的关系。

女人把自己放松一些,男人闻着味儿就来了。

他所要的是肉,他所给的也是肉。

他咬了你,压着你,发散了兽力,你便暂时有吃有穿;然后他也许打你骂你,或者停止了你的供给。

女人就这么卖了自己,有时候还很得意,我曾经觉到得意。

在得意的时候说的净是一些天上的话;过了会儿,你觉得身上的疼痛与丧气。

不过,卖给一个男人,还可以说些天上的话;卖给大家,连这些也没法说了,妈妈就没说过这样的话。

怕的程度不同,我没法接受“第一号”的劝告;“一个”男人到底使我少怕一点。

可是,我并不想卖我自己。

我并不需要男人,我还不到二十岁。

我当初以为跟男人在一块儿必定有趣,谁知道到了一块他就要求那个我所害怕的事。

是的,那时候我像把自己交给了春风,任凭人家摆布;过后一想,他是利用我的无知,畅快他自己。

他的甜言蜜语使我走入梦里;醒过来,不过是一个梦,一些空虚;我得到的是两顿饭,几件衣服。

我不想再这样挣饭吃,饭是实在的,实在地去挣好了。

可是,若真挣不上饭吃,女人得承认自己是女人,得卖肉!一个多月,我找不到事作。

二十九

我遇见几个同学,有的升入了中学,有的在家里作姑娘。

我不愿理她们,可是一说起话儿来,我觉得我比她们精明。

原先,在学校的时候,我比她们傻;现在,“她们”显着呆傻了。

她们似乎还都作梦呢。

她们都打扮得很好,像铺子里的货物。

她们的眼溜着年轻的男人,心里好像作着爱情的诗。

我笑她们。

是的,我必定得原谅她们,她们有饭吃,吃饱了当然只好想爱情,男女彼此织成了网,互相捕捉;有钱的,网大一些,捉住几个,然后从容地选择一个。

我没有钱,我连个结网的屋角都找不到。

我得直接地捉人,或是被捉,我比她们明白一些,实际一些。

三十

有一天,我碰见那个小媳妇,像磁人似的那个。

她拉住了我,倒好像我是她的亲人似的。

她有点颠三倒四的样儿。

“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我后悔了,”她很诚恳地说,“我后悔了!我叫你放了他,哼,还不如在你手里呢!他又弄了别人,更好了,一去不回头了!”

由探问中,我知道她和他也是由恋爱而结的婚,她似乎还很爱他。

他又跑了。

我可怜这个小妇人,她也是还作着梦,还相信恋爱神圣。

我问她现在的情形,她说她得找到他,她得从一而终。

要是找不到他呢?

我问。

她咬上了嘴唇,她有公婆,娘家还有父母,她没有自由,她甚至于羡慕我,我没有人管着。

还有人羡慕我,我真要笑了!我有自由,笑话!她有饭吃,我有自由;她没自由,我没饭吃,我俩都是女子。

三十一

自从遇上那个小磁人,我不想把自己专卖给一个男人了,我决定玩玩了;换句话说,我要“浪漫”地挣饭吃了。

我不再为谁负着什么道德责任,我饿。

浪漫足以治饿,正如同吃饱了才浪漫,这是个圆圈,从哪儿走都可以。

那些女同学与小磁人都跟我差不多,她们比我多着一点梦想,我比她们更直爽,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

是的,我开始卖了。

把我所有的一点东西都折卖了,作了一身新行头,我的确不难看。

我上了市。

三十二

我想我要玩玩,浪漫。

啊,我错了。

我还是不大明白世故。

男人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容易勾引。

我要勾引文明一些的人,要至多只赔上一两个吻。

哈哈,人家不上那个当,人家要初次见面便摸我的乳。

还有呢,人家只请我看电影,或逛逛大街,吃杯冰激凌;我还是饿着肚子回家。

所谓文明人,懂得问我在哪儿毕业,家里作什么事。

那个态度使我看明白,他若是要你,你得给他相当的好处;你若是没有好处可贡献呢,人家只用一角钱的冰激凌换你一个吻。

要卖,得痛痛快快的,拿钱来,我陪你睡。

我明白了这个。

小磁人们不明白这个。

我和妈妈明白,我很想妈了。

三十三

据说有些女人是可以浪漫地挣饭吃,我缺乏资本;也就不必再这样想了。

我有了买卖。

可是我的房东不许我再住下去,他是讲体面的人。

我连瞧他也没瞧,就搬了家,又搬回我妈妈和新爸爸曾经住过的那两间房。

这里的人不讲体面,可也更真诚可爱。

搬了家以后,我的买卖很不错。

连文明人也来了。

文明人知道了我是卖,他们是买,就肯来了;这样,他们不吃亏,也不丢身分。

初干的时候,我很害怕,因为我还不到廿岁。

及至作过了几天,我也就不怕了。

身体上哪部分多运动都可以发达的。

况且我不留情呢,我身上的各处都不闲着,手,嘴……都帮忙。

他们爱这个。

多喒他们像了一摊泥,他们才觉得上了算,他们满意,还替我作义务的宣传。

干过了几个月,我明白的事情更多了,差不多每一见面,我就能断定他是怎样的人。

有的很有钱,这样的人一开口总是问我的身价,表示他买得起我。

他也很嫉妒,总想包了我;逛暗娼他也想独占,因为他有钱。

对这样的人,我不大招待。

他闹脾气,我不怕,我告诉他,我可以找上他的门去,报告给他的太太。

在小学里念了几年书,到底是没白念,他唬不住我。

教育是有用的,我相信了。

有的人呢,来的时候,手里就攥着一块钱,唯恐上了当。

对这种人,我跟他细讲条件,他就乖乖地回家去拿钱,很有意思。

最可恨的是那些油子,不但不肯花钱,反倒要占点便宜走,什么半盒烟卷呀,什么一小瓶雪花膏呀,他们随手拿去。

这种人还是得罪不的,他们在地面上很熟,得罪了他们,他们会叫巡警跟我捣乱。

我不得罪他们,我喂着他们;乃至我认识了警官,才一个个的收拾他们。

世界就是狼吞虎咽的世界,谁坏谁就占便宜。

顶可怜的是那像学生样儿的,袋里装着一块钱,和几十铜子,叮当地直响,鼻子上出着汗。

我可怜他们,可是也照常卖给他们。

我有什么办法呢!还有老头子呢,都是些规矩人,或者家中已然儿孙成群。

对他们,我不知道怎样好;但是我知道他们有钱,想在死前买些快乐,我只好供给他们所需要的。

这些经验叫我认识了“钱”与“人”。

钱比人更厉害一些,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

三十四

我发现了我身上有了病。

这叫我非常的苦痛,我觉得已经不必活下去了。

我休息了,我到街上去走;无目的,乱走。

我想去看看妈,她必能给我一些安慰,我想象着自己已是快死的人了。

我绕到那个小巷,希望见着妈妈;我想起她在门外拉风箱的样子。

馒头铺已经关了门。

打听,没人知道搬到哪里去。

这使我更坚决了,我非找到妈妈不可。

在街上丧胆游魂的走了几天,没有一点用。

我疑心她是死了,或是和馒头铺的掌柜的搬到别处去,也许在千里以外。

这么一想,我哭起来。

我穿好了衣裳,擦上了脂粉,在床上躺着,等死。

我相信我会不久就死去的。

可是我没死。

门外又敲门了,找我的。

好吧,我伺候他,我把病尽力地传给他。

我不觉得这对不起人,这根本不是我的过错。

我又痛快了些,我吸烟,我喝酒,我好像已是三四十岁的人了。

我的眼圈发青,手心发热,我不再管;有钱才能活着,先吃饱再说别的吧。

我吃得并不错,谁肯吃坏的呢!我必须给自己一点好吃食,一些好衣裳,这样才稍微对得起自己一点。

三十五

一天早晨,大概有十点来钟吧,我正披着件长袍在屋中坐着,我听见院中有点脚步声。

我十点来钟起来,有时候到十二点才想穿好衣裳,我近来非常的懒,能披着件衣服呆坐一两个钟头。

我想不起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就那么独自呆坐。

那点脚步声,向我的门外来了,很轻很慢。

不久,我看见一对眼睛,从门上那块小玻璃向里面看呢。

看了一会儿,躲开了;我懒得动,还在那儿坐着。

待了一会儿,那对眼睛又来了。

我再也坐不住,我轻轻的开了门。

“妈!”

三十六

我们母女怎么进了屋,我说不上来。

哭了多久,也不大记得。

妈妈已老得不像样儿了。

她的掌柜的回了老家,没告诉她,偷偷地走了,没给她留下一个钱。

她把那点东西变卖了,辞退了房,搬到一个大杂院里去。

她已找了我半个多月。

最后,她想到上这儿来,并没希望找到我,只是碰碰看,可是竟自找到了我。

她不敢认我了,要不是我叫她,她也许就又走了。

哭完了,我发狂似的笑起来:她找到了女儿,女儿已是个暗娼!她养着我的时候,她得那样;现在轮到我养着她了,我得那样!女人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

三十七

我希望妈妈给我点安慰。

我知道安慰不过是点空话,可是我还希望来自妈妈的口中。

妈妈都往往会骗人,我们把妈妈的诓骗叫作安慰。

我的妈妈连这个都忘了。

她是饿怕了,我不怪她。

她开始检点我的东西,问我的进项与花费,似乎一点也不以这种生意为奇怪。

我告诉她,我有了病,希望她劝我休息几天。

没有;她只说出去给我买药。

“我们老干这个吗?”

我问她。

她没言语。

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她确是想保护我,心疼我。

她给我作饭,问我身上怎样,还常常偷看我,像妈妈看睡着了的小孩那样。

只是有一层她不肯说,就是叫我不用再干这行了。

我心中很明白——虽然有一点不满意她——除了干这个,还想不到第二个事情作。

我们母女得吃得穿——这个决定了一切。

什么母女不母女,什么体面不体面,钱是无情的。

三十八

妈妈想照应我,可是她得听着看着人家蹂躏我。

我想好好对待她,可是我觉得她有时候讨厌。

她什么都要管管,特别是对于钱。

她的眼已失去年轻时的光泽,不过看见了钱还能发点光。

对于客人,她就自居为仆人,可是当客人给少了钱的时候,她张嘴就骂。

这有时候使我很为难。

不错,既干这个还不是为钱吗?

可是干这个的也似乎不必骂人。

我有时候也会慢待人,可是我有我的办法,使客人急不得恼不得。

妈妈的方法太笨了,很容易得罪人。

看在钱的面上,我们不应当得罪人。

我的方法或者出于我还年轻,还幼稚;妈妈便不顾一切的单单站在钱上了,她应当如此,她比我大着好些岁。

恐怕再过几年我也就这样了,人老心也跟着老,渐渐老得和钱一样的硬。

是的,妈妈不客气。

她有时候劈手就抢客人的皮夹,有时候留下人家的帽子或值钱一点的手套与手杖。

我很怕闹出事来,可是妈妈说的好:“能多弄一个是一个,咱们是拿十年当作一年活着的,等七老八十还有人要咱们吗?”

有时候,客人喝醉了,她便把他架出去,找个僻静地方叫他坐下,连他的鞋都拿回来。

说也奇怪,这种人倒没有来找账的,想是已人事不知,说不定也许病一大场。

或者事过之后,想过滋味,也就不便再来闹了,我们不怕丢人,他们怕。

三十九

妈妈是说对了:我们是拿十年当一年活着。

干了二三年,我觉出自己是变了。

我的皮肤粗糙了,我的嘴唇老是焦的,我的眼睛里老灰不溜的带着血丝。

我起来的很晚,还觉得精神不够。

我觉出这个来,客人们更不是瞎子,熟客渐渐少起来。

对于生客,我更努力的伺候,可是也更厌恶他们,有时候我管不住自己的脾气。

我暴躁,我胡说,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

我的嘴不由的老胡说,似乎是惯了。

这样,那些文明人已不多照顾我,因为我丢了那点“小鸟依人”——他们唯一的诗句的身段与气味。

我得和野鸡学了。

我打扮得简直不像个人,这才招得动那不文明的人。

我的嘴擦得像个红血瓢,我用力咬他们,他们觉得痛快。

有时候我似乎已看见我的死,接进一块钱,我仿佛死了一点。

钱是延长生命的,我的挣法适得其反。

我看着自己死,等着自己死。

这么一想,便把别的思想全止住了。

不必想了,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就是了,我的妈妈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过将来变成她那样,卖了一辈子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头发与抽皱的黑皮。

这就是生命。

四十

我勉强地笑,勉强地疯狂,我的痛苦不是落几个泪所能减除的。

我这样的生命是没什么可惜的,可是它到底是个生命,我不愿撒手。

况且我所作的并不是我自己的过错。

死假如可怕,那只因为活着是可爱的。

我决不是怕死的痛苦,我的痛苦久已胜过了死。

我爱活着,而不应当这样活着。

我想象着一种理想的生活,像作着梦似的;这个梦一会儿就过去了,实际的生活使我更觉得难过。

这个世界不是个梦,是真的地狱。

妈妈看出我的难过来,她劝我嫁人。

嫁人,我有了饭吃,她可以弄一笔养老金。

我是她的希望。

我嫁谁呢?

四十一

因为接触的男子很多了,我根本已忘了什么是爱。

我爱的是我自己,及至我已爱不了自己,我爱别人干什么呢?

但是打算出嫁,我得假装说我爱,说我愿意跟他一辈子。

我对好几个人都这样说了,还起了誓;没人接受。

在钱的管领下,人都很精明。

嫖不如偷,对,偷省钱。

我要是不要钱,管保人人说爱我。

四十二

正在这个期间,巡警把我抓了去。

我们城里的新官儿非常地讲道德,要扫清了暗门子。

正式的妓女倒还照旧作生意,因为她们纳捐;纳捐的便是名正言顺的,道德的。

抓了去,他们把我放在了感化院,有人教给我作工。

洗,做,烹调,编织,我都会;要是这些本事能挣饭吃,我早就不干那个苦事了。

我跟他们这样讲,他们不信,他们说我没出息,没道德。

他们教给我工作,还告诉我必须爱我的工作。

假如我爱工作,将来必定能自食其力,或是嫁个人。

他们很乐观。

我可没这个信心。

他们最好的成绩,是已经有十几多个女的,经过他们感化而嫁了人。

到这儿来领女人的,只须花两块钱的手续费和找一个妥实的铺保就够了。

这是个便宜。

从男人方面看;据我想,这是个笑话。

我干脆就不受这个感化。

当一个大官儿来检阅我们的时候,我唾了他一脸唾沫。

他们还不肯放了我,我是带危险性的东西。

可是他们也不肯再感化我。

我换了地方,到了狱中。

四十三

狱里是个好地方,它使人坚信人类的没有起色;在我作梦的时候都见不到这样丑恶的玩艺。

自从我一进来,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经验中,世界比这儿并强不了许多。

我不愿死,假若从这儿出去而能有个较好的地方;事实上既不这样,死在哪儿不一样呢。

在这里,在这里,我又看见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儿!多久没见着它了!妈妈干什么呢?

我想起来一切。

章节报错(免登录)
最新小说: 女友是偶像 我家夫人八尺八睡不醒似的 宿主不死,我这守护灵怎么成仙?煽情家的戏码 精灵过于给力,我被迫成为大佬想要众筹写书 当徒弟对我木有爱情臻圆 斗破之易宝系统 带着符咒重生日本东京 灵气复苏:从血月开始 从木叶开始放置成神 师从林正英,师父说我有九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