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1(1 / 1)

骆驼祥子1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子,随手儿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车夫有许多派:年轻力壮,腿脚灵利的,讲究赁赁:租。

漂亮的车,拉“整天儿”,爱什么时候出车与收车都有自由;拉出车来,在固定的“车口”车口:停车的地方。

或宅门一放,专等坐快车的主儿;弄好了,也许一下子弄个一块两块的;碰巧了,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着落,但也不在乎。

这一派哥儿们的希望大概有两个:或是拉包车;或是自己买上辆车,有了自己的车,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没大关系了,反正车是自己的。

比这一派岁数稍大的,或因身体的关系而跑得稍差点劲的,或因家庭的关系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大概就多数的拉八成新的车;人与车都有相当的漂亮,所以在要价儿的时候也还能保持住相当的尊严。

这派的车夫,也许拉“整天”,也许拉“半天”。

在后者的情形下,因为还有相当的精气神,所以无论冬天夏天总是“拉晚儿”拉晚儿:特指人力车夫夜间出车,一般为下午四点直到天亮之前。

夜间,当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与本事;钱自然也多挣一些。

年纪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两派里有个地位了。

他们的车破,又不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车,希望能从清晨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自己的嚼谷嚼谷:指生活费;口粮。

他们的车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钱。

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货物,都是他们;钱少,可是无须快跑呢。

在这里,二十岁以下的——有的从十一二岁就干这行儿——很少能到二十岁以后改变成漂亮的车夫的,因为在幼年受了伤,很难健壮起来。

他们也许拉一辈子洋车,而一辈子连拉车也没出过风头。

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车,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后,他们渐渐知道早晚是一个跟头会死在马路上。

他们的拉车姿式,讲价时的随机应变,走路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他们想起过去的光荣,而用鼻翅儿扇着那些后起之辈。

可是这点光荣丝毫不能减少将来的黑暗,他们自己也因此在擦着汗的时节常常微叹。

不过,以他们比较另一些四十上下岁的车夫,他们还似乎没有苦到了家。

这一些是以前决没想到自己能与洋车发生关系,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才抄起车把来的。

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钱吃光的小贩,或是失业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了这条到死亡之路。

这些人,生命最鲜壮的时期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窝头变成的血汗滴在马路上。

没有力气,没有经验,没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当中也得不到好气儿。

他们拉最破的车,皮带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气;一边拉着人还得一边儿央求人家原谅,虽然十五个大铜子儿已经算是甜买卖。

此外,因环境与知识的特异,又使一部分车夫另成派别。

生于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山,燕京,清华,较比方便;同样,在安定门外的走清河,北苑;在永定门外的走南苑……这是跑长趟的,不愿拉零座;因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于三五个铜子的穷凑了。

可是他们还不如东交民巷的车夫的气儿长,这些专拉洋买卖的从前东交民巷为使馆区,拉洋买卖的人力车夫必经之地。

讲究一气儿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颐和园或西山。

气长也还算小事,一般车夫万不能争这项生意的原因,大半还是因为这些吃洋饭的有点与众不同的知识,他们会说外国话。

英国兵,法国兵,所说的万寿山,雍和宫,“八大胡同”,他们都晓得。

他们自己有一套外国话,不传授给别人。

他们的跑法也特别,四六步儿不快不慢,低着头,目不旁视的,贴着马路边儿走,带出与世无争,而自有专长的神气。

因为拉着洋人,他们可以不穿号坎,而一律的是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裤子,裤筒特别肥,脚腕上系着细带;脚上是宽双脸千层底青布鞋;干净,利落,神气。

一见这样的服装,别的车夫不会再过来争座与赛车,他们似乎是属于另一行业的。

有了这点简单的分析,我们再说祥子的地位,就像说——我们希望——一盘机器上的某种钉子那么准确了。

祥子,在与“骆驼”这个外号发生关系以前,是个较比有自由的洋车夫,这就是说,他是属于年轻力壮,而且自己有车的那一类: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高等车夫。

这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两滴汗,不知道多少万滴汗,才挣出那辆车。

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

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像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

在他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己。

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像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

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不再受拴车的人们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自己的力气与洋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

他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他的聪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愿成为事实。

假若他的环境好一些,或多受着点教育,他一定不会落在“胶皮团”胶皮团:指拉人力车的行当。

里,而且无论是干什么,他总不会辜负了他的机会。

不幸,他必须拉洋车;好,在这个营生里他也证明出他的能力与聪明。

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

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

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作过了。

可是,不久他就看出来,拉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作别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车多着一些变化与机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地点就会遇到一些多于所希望的报酬。

自然,他也晓得这样的机遇不完全出于偶然,而必须人与车都得漂亮精神,有货可卖才能遇到识货的人。

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资格:他有力气,年纪正轻;所差的是他还没有跑过,与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车。

但这不是不能胜过的困难,有他的身体与力气作基础,他只要试验个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个样子,然后去赁辆新车,说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车,然后省吃俭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上一辆车,顶漂亮的车!看着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必能达到的一个志愿与目的,绝不是梦想!

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二十来的岁,他已经很大很高,虽然肢体还没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像个成人了——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的大人。

看着那高等的车夫,他计划着怎样杀进他的腰杀进腰:指把腰勒得细一些。

去,好更显出他的铁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的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车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

他没有什么模样,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

头不很大,圆眼,肉鼻子,两条眉很短很粗,头上永远剃得发亮。

腮上没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几乎与头一边儿一边儿:一般,同样。

粗;脸上永远红扑扑的,特别亮的是颧骨与右耳之间一块不小的疤——小时候在树下睡觉,被驴啃了一口。

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样,他爱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都那么结实硬棒;他把脸仿佛算在四肢之内,只要硬棒就好。

是的,到城里以后,他还能头朝下,倒着立半天。

这样立着,他觉得,他就很像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

他确乎有点像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

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别人讲论。

在洋车夫里,个人的委屈与困难是公众的话料,“车口儿”上,小茶馆中,大杂院里,每人报告着形容着或吵嚷着自己的事,而后这些事成为大家的财产,像民歌似的由一处传到一处。

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设若口齿灵利是出于天才,他天生来的不愿多说话,所以也不愿学着城里人的贫嘴恶舌。

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欢和别人讨论。

因为嘴常闲着,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着自己的心。

只要他的主意打定,他便随着心中所开开的那条路儿走;假若走不通的话,他能一两天不出一声,咬着牙,好似咬着自己的心!

他决定去拉车,就拉车去了。

赁了辆破车,他先练练腿。

第一天没拉着什么钱。

第二天的生意不错,可是躺了两天,他的脚脖子肿得像两条瓠子似的,再也抬不起来。

他忍受着,不管是怎样的疼痛。

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这是拉车必须经过的一关。

非过了这一关,他不能放胆的去跑。

脚好了之后,他敢跑了。

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为别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习,即使有时候绕点远也没大关系,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气。

拉车的方法,以他干过的那些推,拉,扛,挑的经验来领会,也不算十分难。

况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争胜,大概总不会出了毛病。

至于讲价争座,他的嘴慢气盛,弄不过那些老油子们。

知道这个短处,他干脆不大到“车口儿”上去;哪里没车,他放在哪里。

在这僻静的地点,他可以从容的讲价,而且有时候不肯要价,只说声:“坐上吧,瞧着给!”

他的样子是那么诚实,脸上是那么简单可爱,人们好像只好信任他,不敢想这个傻大个子是会敲人的。

即使人们疑心,也只能怀疑他是新到城里来的乡下老儿,大概不认识路,所以讲不出价钱来。

及至人们问到,“认识呀?”

他就又像装傻,又像耍俏的那么一笑,使人们不知怎样才好。

两三个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溜出来了。

他晓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

跑法是车夫的能力与资格的证据。

那撇着脚,像一对蒲扇在地上扇乎的,无疑的是刚由乡间上来的新手。

那头低得很深,双脚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颇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岁以上的老者们。

那经验十足而没什么力气的却另有一种方法:胸向内含,度数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一探头;这样,他们就带出跑得很用力的样子,而在事实上一点也不比别人快;他们仗着“作派”去维持自己的尊严。

祥子当然决不采取这几种姿态。

他的腿长步大,腰里非常的稳,跑起来没有多少响声,步步都有些伸缩,车把不动,使座儿觉到安全,舒服。

说站住,不论在跑得多么快的时候,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气似乎能达到车的各部分。

脊背微俯,双手松松拢住车把,他活动,利落,准确;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没有危险。

就是在拉包车的里面,这也得算很名贵的。

他换了新车。

从一换车那天,他就打听明白了,像他赁的那辆——弓子软,铜活地道,雨布大帘,双灯,细脖大铜喇叭——值一百出头;若是漆工与铜活含忽一点呢,一百元便可以打住。

大概的说吧,他只要有一百块钱,就能弄一辆车。

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话,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块,他几乎算不过来这该有多么远。

但是,他下了决心,一千天,一万天也好,他得买车!第一步他应当,他想好了,去拉包车。

遇上交际多,饭局多的主儿主儿:指人力车的顾客,雇主。

平均一月有上十来个饭局,他就可以白落两三块的车饭钱。

加上他每月再省出个块儿八角的,也许是三头五块的,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块!这样,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

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没有家庭的累赘,只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儿就没有个不成。

他对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是现打的,不要旧车见过新的。

他真拉上了包月。

可是,事实并不完全帮助希望。

不错,他确是咬了牙,但是到了一年半他并没还上那个愿。

包车确是拉上了,而且谨慎小心的看着事情;不幸,世上的事并不是一面儿的。

他自管小心他的,东家并不因此就不辞他;不定是三两个月,还是十天八天,吹了吹:指事情不成功,工作丢了。

;他得另去找事。

自然,他得一边儿找事,还得一边儿拉散座;骑马找马,他不能闲起来。

在这种时节,他常常闹错儿。

他还强打着精神,不专为混一天的嚼谷,而且要继续着积储买车的钱。

可是强打精神永远不是件妥当的事:拉起车来,他不能专心一志的跑,好像老想着些什么,越想便越害怕,越气不平。

假若老这么下去,几时才能买上车呢?

为什么这样呢?

难道自己还算个不要强的?

在这么乱想的时候,他忘了素日的谨慎。

皮轮子上了碎铜烂磁片,放了炮;只好收车。

更严重一些的,有时候碰了行人,甚至有一次因急于挤过去而把车轴盖碰丢了。

设若他是拉着包车,这些错儿绝不能发生;一搁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有点楞头磕脑的。

碰坏了车,自然要赔钱;这更使他焦躁,火上加了油;为怕惹出更大的祸,他有时候懊睡一整天。

及至睁开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过去,他又后悔,自恨。

还有呢,在这种时期,他越着急便越自苦,吃喝越没规则;他以为自己是铁作的,可是敢情他也会病。

病了,他舍不得钱去买药,自己硬挺着;结果,病越来越重,不但得买药,而且得一气儿休息好几天。

这些个困难,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买车的钱数一点不因此而加快的凑足。

整整的三年,他凑足了一百块钱!

他不能再等了。

原来的计划是买辆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车,现在只好按着一百块钱说了。

不能再等;万一出点什么事再丢失几块呢!恰巧有辆刚打好的车(定作而没钱取货的)跟他所期望的车差不甚多;本来值一百多,可是因为定钱放弃了,车铺愿意少要一点。

祥子的脸通红,手哆嗦着,拍出九十六块钱来:“我要这辆车!”

铺主打算挤到个整数,说了不知多少话,把他的车拉出去又拉进来,支开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个动作都伴着一大串最好的形容词;最后还在钢轮条上踢了两脚,“听听声儿吧,铃铛似的!拉去吧,你就是把车拉碎了,要是钢条软了一根,你拿回来,把它摔在我脸上!一百块,少一分咱们吹!”

祥子把钱又数了一遍:“我要这辆车,九十六!”

铺主知道是遇见了一个心眼的人,看看钱,看看祥子,叹了口气:“交个朋友,车算你的了;保六个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都白给修理;保单,拿着!”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起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出来。

拉到个僻静地方,细细端详自己的车,在漆板上试着照照自己的脸!越看越可爱,就是那不尽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谅了,因为已经是自己的车了。

把车看得似乎暂时可以休息会儿了,他坐在了水簸箕的新脚垫儿上,看着车把上的发亮的黄铜喇叭。

他忽然想起来,今年是二十二岁。

因为父母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

自从到城里来,他没过一次生日。

好吧,今天买上了新车,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车的,好记,而且车既是自己的心血,简直没什么不可以把人与车算在一块的地方。

怎样过这个“双寿”呢?

祥子有主意:头一个买卖必须拉个穿得体面的人,绝对不能是个女的。

最好是拉到前门,其次是东安市场。

拉到了,他应当在最好的饭摊上吃顿饭,如热烧饼夹爆羊肉之类的东西。

吃完,有好买卖呢就再拉一两个;没有呢,就收车;这是生日!

自从有了这辆车,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

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着为“车份儿”着急,拉多少钱全是自己的。

心里舒服,对人就更和气,买卖也就更顺心。

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这样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买辆车,一辆,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

因为高兴,胆子也就大起来;自从买了车,祥子跑得更快了。

自己的车,当然格外小心,可是他看看自己,再看看自己的车,就觉得有些不是味儿,假若不快跑的话。

他自己,自从到城里来,又长高了一寸多。

他自己觉出来,仿佛还得往高里长呢。

不错,他的皮肤与模样都更硬棒与固定了一些,而且上唇上已有了小小的胡子;可是他以为还应当再长高一些。

当他走到个小屋门或街门而必须大低头才能进去的时候,他虽不说什么,可是心中暗自喜欢,因为他已经是这么高大,而觉得还正在发长,他似乎既是个成人,又是个孩子,非常有趣。

这么大的人,拉上那么美的车,他自己的车,弓子软得颤悠颤悠的,连车把都微微的动弹;车箱是那么亮,垫子是那么白,喇叭是那么响;跑得不快怎能对得起自己呢,怎能对得起那辆车呢?

这一点不是虚荣心,而似乎是一种责任,非快跑,飞跑,不足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与车的优美。

那辆车也真是可爱,拉过了半年来的,仿佛处处都有了知觉与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就马上应合着,给祥子以最顺心的帮助,他与它之间没有一点隔膜别扭的地方。

赶到遇上地平人少的地方,祥子可以用一只手拢着把,微微轻响的皮轮像阵利飕的小风似的催着他跑,飞快而平稳。

拉到了地点,祥子的衣裤都拧得出汗来,哗哗的,像刚从水盆里捞出来的。

他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的,值得骄傲的,一种疲乏,如同骑着名马跑了几十里那样。

假若胆壮不就是大意,祥子在放胆跑的时候可并不大意。

不快跑若是对不起人,快跑而碰伤了车便对不起自己。

车是他的命,他知道怎样的小心。

小心与大胆放在一处,他便越来越能自信,他深信自己与车都是铁作的。

因此,他不但敢放胆的跑,对于什么时候出车也不大去考虑。

他觉得用力拉车去挣口饭吃,是天下最有骨气的事;他愿意出去,没人可以拦住他。

外面的谣言他不大往心里听,什么西苑又来了兵,什么长辛店又打上了仗,什么西直门外又在拉伕,什么齐化门已经关了半天,他都不大注意。

自然,街上铺户已都上了门,而马路上站满了武装警察与保安队,他也不便故意去找不自在,也和别人一样急忙收了车。

可是,谣言,他不信。

他知道怎样谨慎,特别因为车是自己的,但是他究竟是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样听见风便是雨。

再说,他的身体使他相信,即使不幸赶到“点儿”上,他必定有办法,不至于吃很大的亏;他不是容易欺侮的,那么大的个子,那么宽的肩膀!

战争的消息与谣言几乎每年随着春麦一块儿往起长,麦穗与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与忧惧的象征。

祥子的新车刚交半岁的时候,正是麦子需要春雨的时节。

春雨不一定顺着人民的盼望而降落,可是战争不管有没有人盼望总会来到。

谣言吧,真事儿吧,祥子似乎忘了他曾经作过庄稼活;他不大关心战争怎样的毁坏田地,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无。

他只关心他的车,他的车能产生烙饼与一切吃食,它是块万能的田地,很驯顺的随着他走,一块活地,宝地。

因为缺雨,因为战争的消息,粮食都长了价钱;这个,祥子知道。

可是他和城里人一样的只会抱怨粮食贵,而一点主意没有;粮食贵,贵吧,谁有法儿教它贱呢?

这种态度使他只顾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祸患灾难都放在脑后。

设若城里的人对于一切都没有办法,他们可会造谣言——有时完全无中生有,有时把一分真事说成十分——以便显出他们并不愚傻与不作事。

他们像些小鱼,闲着的时候把嘴放在水皮上,吐出几个完全没用的水泡儿也怪得意。

在谣言里,最有意思是关于战争的。

别种谣言往往始终是谣言,好像谈鬼说狐那样,不会说着说着就真见了鬼。

关于战争的,正是因为根本没有正确消息,谣言反倒能立竿见影。

在小节目上也许与真事有很大的出入,可是对于战争本身的有无,十之八九是正确的。

“要打仗了!”

这句话一经出口,早晚准会打仗;至于谁和谁打,与怎么打,那就一个人一个说法了。

祥子并不是不知道这个。

不过,干苦工的人们——拉车的也在内——虽然不会欢迎战争,可是碰到了它也不一定就准倒霉。

每逢战争一来,最着慌的是阔人们。

他们一听见风声不好,赶快就想逃命;钱使他们来得快,也跑得快。

他们自己可是不会跑,因为腿脚被钱赘的太沉重。

他们得雇许多人作他们的腿,箱子得有人抬,老幼男女得有车拉;在这个时候,专卖手脚的哥儿们的手与脚就一律贵起来:“前门,东车站!”

“哪儿?”

“东——车——站!”

“呕,干脆就给一块四毛钱!不用驳回,兵荒马乱的!”

就是在这个情形下,祥子把车拉出城去。

谣言已经有十来天了,东西已都涨了价,可是战事似乎还在老远,一时半会儿不会打到北平来。

祥子还照常拉车,并不因为谣言而偷点懒。

有一天,拉到了西城,他看出点棱缝棱缝:迹象。

来。

在护国寺街西口和新街口没有一个招呼“西苑哪?

清华呀?”

的。

在新街口附近他转悠了一会儿。

听说车已经都不敢出城,西直门外正在抓车,大车小车骡车洋车一齐抓。

他想喝碗茶就往南放车;车口的冷静露出真的危险,他有相当的胆子,但是不便故意的走死路。

正在这个接骨眼儿,从南来了两辆车,车上坐着的好像是学生。

拉车的一边走,一边儿喊:“有上清华的没有?

嗨,清华!”

车口上的几辆车没有人答碴儿,大家有的看着那两辆车淡而不厌的微笑,有的叼着小烟袋坐着,连头也不抬。

那两辆车还继续的喊:“都哑吧了?

清华!”

“两块钱吧,我去!”

一个年轻光头的矮子看别人不出声,开玩笑似的答应了这么一句。

“拉过来!再找一辆!”

那两辆车停住了。

年轻光头的楞了一会儿,似乎不知怎样好了。

别人还都不动。

祥子看出来,出城一定有危险,要不然两块钱清华——平常只是二三毛钱的事儿——为什么会没人抢呢?

他也不想去。

可是那个光头的小伙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是有人陪他跑一趟的话,他就豁出去了;他一眼看中了祥子:“大个子,你怎样?”

“大个子”三个字把祥子招笑了,这是一种赞美。

他心中打开了转儿:凭这样的赞美,似乎也应当捧那身矮胆大的光头一场;再说呢,两块钱是两块钱,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

危险?

难道就那样巧?

况且,前两天还有人说天坛住满了兵;他亲眼看见的,那里连个兵毛儿也没有。

这么一想,他把车拉过去了。

拉到了西直门,城洞里几乎没有什么行人。

祥子的心凉了一些。

光头也看出不妙,可是还笑着说:“招呼吧招呼吧:干活吧。

伙计!是福不是祸是福不是祸:民间俗语,下句为‘是祸躲不过’。

意为有些命中注定的事靠人力无法改变。

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今儿个就是今儿个:跟‘是祸躲不过’的意思一样,表示是福是祸都在今天了。

啦!”

祥子知道事情要坏,可是在街面上混了这几年了,不能说了不算,不能耍老娘们脾气!

出了西直门,真是连一辆车也没遇上;祥子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马路的左右。

他的心好像直顶他的肋条。

到了高亮桥,他向四围打了一眼,并没有一个兵,他又放了点心。

两块钱到底是两块钱,他盘算着,没点胆子哪能找到这么俏的事。

他平常很不喜欢说话,可是这阵儿他愿意跟光头的矮子说几句,街上清静得真可怕。

“抄土道走吧?

马路上——”

“那还用说,”矮子猜到他的意思,“自要一上了便道,咱们就算有点底儿了!”

还没拉到便道上,祥子和光头的矮子连车带人都被十来个兵捉了去!

虽然已到妙峰山开庙进香的时节,夜里的寒气可还不是一件单衫所能挡得住的。

祥子的身上没有任何累赘,除了一件灰色单军服上身,和一条蓝布军裤,都被汗沤得奇臭——自从还没到他身上的时候已经如此。

由这身破军衣,他想起自己原来穿着的白布小褂与那套阴丹士林蓝的夹裤褂;那是多么干净体面!是的,世界上还有许多比阴丹士林蓝更体面的东西,可是祥子知道自己混到那么干净利落已经是怎样的不容易。

闻着现在身上的臭汗味,他把以前的挣扎与成功看得分外光荣,比原来的光荣放大了十倍。

他越想着过去便越恨那些兵们。

他的衣服鞋帽,洋车,甚至于系腰的布带,都被他们抢了去;只留给他青一块紫一块的一身伤,和满脚的疱!不过,衣服,算不了什么;身上的伤,不久就会好的。

他的车,几年的血汗挣出来的那辆车,没了!自从一拉到营盘里就不见了!以前的一切辛苦困难都可一眨眼忘掉,可是他忘不了这辆车!

吃苦,他不怕;可是再弄上一辆车不是随便一说就行的事;至少还得几年的工夫!过去的成功全算白饶,他得重打鼓另开张打头儿来!祥子落了泪!他不但恨那些兵,而且恨世上的一切了。

凭什么把人欺侮到这个地步呢?

凭什么?

“凭什么?”

他喊了出来。

这一喊——虽然痛快了些——马上使他想起危险来。

别的先不去管吧,逃命要紧!

他在哪里呢?

他自己也不能正确的回答出。

这些日子了,他随着兵们跑,汗从头上一直流到脚后跟。

走,得扛着拉着或推着兵们的东西;站住,他得去挑水烧火喂牲口。

他一天到晚只知道怎样把最后的力气放在手上脚上,心中成了块空白。

到了夜晚,头一挨地他便像死了过去,而永远不再睁眼也并非一定是件坏事。

最初,他似乎记得兵们是往妙峰山一带退却。

及至到了后山,他只顾得爬山了,而时时想到不定哪时他会一交跌到山涧里,把骨肉被野鹰们啄尽,不顾得别的。

在山中绕了许多天,忽然有一天山路越来越少,当太阳在他背后的时候,他远远的看见了平地。

晚饭的号声把出营的兵丁唤回,有几个扛着枪的牵来几匹骆驼。

骆驼!祥子的心一动,忽然的他会思想了,好像迷了路的人忽然找到一个熟识的标记,把一切都极快的想了起来。

骆驼不会过山,他一定是来到了平地。

在他的知识里,他晓得京西一带,像八里庄,黄村,北辛安,磨石口,五里屯,三家店,都有养骆驼的。

难道绕来绕去,绕到磨石口来了吗?

这是什么战略——假使这群只会跑路与抢劫的兵们也会有战略——他不晓得。

可是他确知道,假如这真是磨石口的话,兵们必是绕不出山去,而想到山下来找个活路。

磨石口是个好地方,往东北可以回到西山;往南可以奔长辛店,或丰台;一直出口子往西也是条出路。

他为兵们这么盘算,心中也就为自己画出一条道儿来:这到了他逃走的时候了。

万一兵们再退回乱山里去,他就是逃出兵的手掌,也还有饿死的危险。

要逃,就得乘这个机会。

由这里一跑,他相信,一步就能跑回海甸!虽然中间隔着那么多地方,可是他都知道呀;一闭眼,他就有了个地图:这里是磨石口——老天爷,这必须是磨石口!——他往东北拐,过金顶山,礼王坟,就是八大处;从四平台往东奔杏子口,就到了南辛庄。

为是有些遮隐,他顶好还顺着山走,从北辛庄,往北,过魏家村;往北,过南河滩;再往北,到红山头,杰王府;静宜园了!找到静宜园,闭着眼他也可以摸到海甸去!他的心要跳出来!这些日子,他的血似乎全流到四肢上去;这一刻,仿佛全归到心上来;心中发热,四肢反倒冷起来;热望使他浑身发颤!

一直到半夜,他还合不上眼。

希望使他快活,恐惧使他惊惶,他想睡,但睡不着,四肢像散了似的在一些干草上放着。

什么响动也没有,只有天上的星伴着自己的心跳。

骆驼忽然哀叫了两声,离他不远。

他喜欢这个声音,像夜间忽然听到鸡鸣那样使人悲哀,又觉得有些安慰。

远处有了炮声,很远,但清清楚楚的是炮声。

他不敢动,可是马上营里乱起来。

他闭住了气,机会到了!他准知道,兵们又得退却,而且一定是往山中去。

这些日子的经验使他知道,这些兵的打仗方法和困在屋中的蜜蜂一样,只会到处乱撞。

有了炮声,兵们一定得跑;那么,他自己也该精神着点了。

他慢慢的,闭着气,在地上爬,目的是在找到那几匹骆驼。

他明知道骆驼不会帮助他什么,但他和它们既同是俘虏,好像必须有些同情。

军营里更乱了,他找到了骆驼——几块土岗似的在黑暗中爬伏着,除了粗大的呼吸,一点动静也没有,似乎天下都很太平。

这个,教他壮起点胆子来。

他伏在骆驼旁边,像兵丁藏在沙口袋后面那样。

极快的他想出个道理来:炮声是由南边来的,即使不是真心作战,至少也是个“此路不通”的警告。

那么,这些兵还得逃回山中去。

真要是上山,他们不能带着骆驼。

这样,骆驼的命运也就是他的命运。

他们要是不放弃这几个牲口呢,他也跟着完事;他们忘记了骆驼,他就可以逃走。

把耳朵贴在地上,他听着有没有脚步声儿来,心跳得极快。

不知等了多久,始终没人来拉骆驼。

他大着胆子坐起来,从骆驼的双峰间望过去,什么也看不见,四外极黑。

逃吧!不管是吉是凶,逃!

祥子已经跑出二三十步去,可又不肯跑了,他舍不得那几匹骆驼。

他在世界上的财产,现在,只剩下了自己的一条命。

就是地上的一根麻绳,他也乐意拾起来,即使没用,还能稍微安慰他一下,至少他手中有条麻绳,不完全是空的。

逃命是要紧的,可是赤裸裸的一条命有什么用呢?

他得带走这几匹牲口,虽然还没想起骆驼能有什么用处,可是总得算是几件东西,而且是块儿不小的东西。

他把骆驼拉了起来。

对待骆驼的方法,他不大晓得,可是他不怕它们,因为来自乡间,他敢挨近牲口们。

骆驼们很慢很慢的立起来,他顾不得细调查它们是不是都在一块儿拴着,觉到可以拉着走了,他便迈开了步,不管是拉起来一个,还是全“把儿”。

一迈步,他后悔了。

骆驼——在口内负重惯了的——是走不快的。

不但是得慢走,还须极小心的慢走,骆驼怕滑;一汪儿水,一片儿泥,都可以教它们劈了腿,或折扭了膝。

骆驼的价值全在四条腿上;腿一完,全完!而祥子是想逃命呀!

可是,他不肯再放下它们。

一切都交给天了,白得来的骆驼是不能放手的!

因拉惯了车,祥子很有些辨别方向的能力。

虽然如此,他现在心中可有点乱。

当他找到骆驼们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全放在它们身上了;及至把它们拉起来,他弄不清哪儿是哪儿了,天是那么黑,心中是那么急,即使他会看看星,调一调方向,他也不敢从容的去这么办;星星们——在他眼中——好似比他还着急,你碰我,我碰你的在黑空中乱动。

祥子不敢再看天上。

他低着头,心里急而脚步不敢放快的往前走。

他想起了这个:既是拉着骆驼,便须顺着大道走,不能再沿着山坡儿。

由磨石口——假如这是磨石口——到黄村,是条直路。

这既是走骆驼的大路,而且一点不绕远儿。

“不绕远儿”在一个洋车夫心里有很大的价值。

不过,这条路上没有遮掩!万一再遇上兵呢?

即使遇不上大兵,他自己那身破军衣,脸上的泥,与那一脑袋的长头发,能使人相信他是个拉骆驼的吗?

不像,绝不像个拉骆驼的!倒很像个逃兵!逃兵,被官中拿去还倒是小事;教村中的人们捉住,至少是活埋!想到这儿,他哆嗦起来,背后骆驼蹄子噗噗轻响猛然吓了他一跳。

他要打算逃命,还是得放弃这几个累赘。

可是到底不肯撒手骆驼鼻子上的那条绳子。

走吧,走,走到哪里算哪里,遇见什么说什么;活了呢,赚几条牲口;死了呢,认命!

可是,他把军衣脱下来:一把,将领子扯掉;那对还肯负责任的铜钮也被揪下来,掷在黑暗中,连个响声也没发。

然后,他把这件无领无钮的单衣斜搭在身上,把两条袖子在胸前结成个结子,像背包袱那样。

这个,他以为可以减少些败兵的嫌疑;裤子也挽高起来一块。

他知道这还不十分像拉骆驼的,可是至少也不完全像个逃兵了。

加上他脸上的泥,身上的汗,大概也够个“煤黑子”的谱儿谱儿:原意为标准或是规矩,此处意为样子。

了。

他的思想很慢,可是想得很周到,而且想起来马上就去执行。

夜黑天里,没人看见他;他本来无须乎立刻这样办;可是他等不得。

他不知道时间,也许忽然就会天亮。

既没顺着山路走,他白天没有可以隐藏起来的机会;要打算白天也照样赶路的话,他必须使人相信他是个“煤黑子”。

想到了这个,也马上这么办了,他心中痛快了些,好似危险已过,而眼前就是北平了。

他必须稳稳当当的快到城里,因为他身上没有一个钱,没有一点干粮,不能再多耗时间。

想到这里,他想骑上骆驼,省些力气可以多挨一会儿饥饿。

可是不敢去骑,即使很稳当,也得先教骆驼跪下,他才能上去;时间是值钱的,不能再麻烦。

况且,他要是上了那么高,便更不容易看清脚底下,骆驼若是摔倒,他也得陪着。

不,就这样走吧。

大概的他觉出是顺着大路走呢;方向,地点,都有些茫然。

夜深了,多日的疲乏,与逃走的惊惧,使他身心全不舒服。

及至走出来一些路,脚步是那么平匀,缓慢,他渐渐的仿佛困倦起来。

夜还很黑,空中有些湿冷的雾气,心中更觉得渺茫。

用力看看地,地上老像有一岗一岗的,及至放下脚去,却是平坦的。

这种小心与受骗教他更不安静,几乎有些烦躁。

爽性不去管地上了,眼往平里看,脚擦着地走。

四外什么也看不见,就好像全世界的黑暗都在等着他似的,由黑暗中迈步,再走入黑暗中;身后跟着那不声不响的骆驼。

外面的黑暗渐渐习惯了,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动,他的眼不由的闭上了。

不知道是往前走呢,还是已经站住了,心中只觉得一浪一浪的波动,似一片波动的黑海,黑暗与心接成一气,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

忽然心中一动,像想起一些什么,又似乎是听见了一些声响,说不清;可是又睁开了眼。

他确是还往前走呢,忘了刚才是想起什么来,四外也并没有什么动静。

心跳了一阵,渐渐又平静下来。

他嘱咐自己不要再闭上眼,也不要再乱想;快快的到城里是第一件要紧的事。

可是心中不想事,眼睛就很容易再闭上,他必须想念着点儿什么,必须醒着。

他知道一旦倒下,他可以一气睡三天。

想什么呢?

他的头有些发晕,身上潮渌渌的难过,头发里发痒,两脚发酸,口中又干又涩。

他想不起别的,只想可怜自己。

可是,连自己的事也不大能详细的想了,他的头是那么虚空昏胀,仿佛刚想起自己,就又把自己忘记了,像将要灭的蜡烛,连自己也不能照明白了似的。

再加上四围的黑暗,使他觉得像在一团黑气里浮荡,虽然知道自己还存在着,还往前迈步,可是没有别的东西来证明他准是在哪里走,就很像独自在荒海里浮着那样不敢相信自己。

他永远没尝受过这种惊疑不定的难过,与绝对的寂闷。

平日,他虽不大喜欢交朋友,可是一个人在日光下,有太阳照着他的四肢,有各样东西呈现在目前,他不至于害怕。

现在,他还不害怕,只是不能确定一切,使他受不了。

设若骆驼们要是像骡马那样不老实,也许倒能教他打起精神去注意它们,而骆驼偏偏是这么驯顺,驯顺得使他不耐烦;在心神最恍惚的时候,他忽然怀疑骆驼是否还在他的背后,教他吓一跳;他似乎很相信这几个大牲口会轻轻地钻入黑暗的岔路中去,而他一点也不晓得,像拉着块冰那样能渐渐的化尽。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坐下了。

若是他就是这么死去,就是死后有知,他也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下的,和为什么坐下的。

坐了五分钟,也许是一点钟,他不晓得。

他也不知道他是先坐下而后睡着,还是先睡着而后坐下的。

大概他是先睡着了而后坐下的,因为他的疲乏已经能使他立着睡去的。

他忽然醒了。

不是那种自自然然的由睡而醒,而是猛的一吓,像由一个世界跳到另一个世界,都在一睁眼的工夫里。

看见的还是黑暗,可是很清楚的听见一声鸡鸣,是那么清楚,好像有个坚硬的东西在他脑中划了一下。

他完全清醒过来。

骆驼呢?

他顾不得想别的。

绳子还在他手中,骆驼也还在他旁边。

他心中安静了。

懒得起来。

身上酸懒,他不想起来,可也不敢再睡。

他得想,细细的想,好主意。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他的车,而喊出“凭什么?”

“凭什么?”

但是空喊是一点用处没有的。

他去摸摸骆驼,他始终还不知自己拉来几匹。

摸清楚了,一共三匹。

他不觉得这是太多,还是太少;他把思想集中到这三匹身上,虽然还没想妥一定怎么办,可是他渺茫的想到,他的将来全仗着这三个牲口。

“为什么不去卖了它们,再买上一辆车呢?”

他几乎要跳起来了!可是他没动,好像因为先前没想到这样最自然最省事的办法而觉得应当惭愧似的。

喜悦胜过了惭愧,他打定了主意:刚才不是听到鸡鸣么?

即使鸡有时候在夜间一两点钟就打鸣,反正离天亮也不甚远了。

有鸡鸣就必有村庄,说不定也许是北辛安吧?

那里有养骆驼的,他得赶快的走,能在天亮的时候赶到,把骆驼出了手,他可以一进城就买上一辆车。

兵荒马乱的期间,车必定便宜一些;他只顾了想买车,好似卖骆驼是件毫无困难的事。

想到骆驼与洋车的关系,他的精神壮了起来,身上好似一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假若他想到拿这三匹骆驼能买到一百亩地,或是可以换几颗珍珠,他也不会这样高兴。

他极快的立起来,扯起骆驼就走。

他不晓得现在骆驼有什么行市,只听说过在老年间,没有火车的时候,一条骆驼要值一个大宝大宝:指五十两银元宝。

因为骆驼力气大,而吃得比骡马还省。

他不希望得三个大宝,只盼望换个百儿八十的,恰好够买一辆车的。

越走天越亮了;不错,亮处是在前面,他确是朝东走呢。

即使他走错了路,方向可是不差;山在西,城在东,他晓得这个。

四外由一致的漆黑,渐渐能分出深浅,虽然还辨不出颜色,可是田亩远树已都在普遍的灰暗中有了形状。

星星渐稀,天上罩着一层似云又似雾的灰气,暗淡,可是比以前高起许多去。

祥子仿佛敢抬起头来了。

他也开始闻见路旁的草味,也听见几声鸟鸣;因为看见了渺茫的物形,他的耳目口鼻好似都恢复了应有的作用。

他也能看到自己身上的一切,虽然是那么破烂狼狈,可是能以相信自己确是还活着呢;好像噩梦初醒时那样觉得生命是何等的可爱。

看完了他自己,他回头看了看骆驼——和他一样的难看,也一样的可爱。

正是牲口脱毛的时候,骆驼身上已经都露出那灰红的皮,只有东一缕西一块的挂着些零散的,没力量的,随时可以脱掉的长毛,像些兽中的庞大的乞丐。

顶可怜的是那长而无毛的脖子,那么长,那么秃,弯弯的,愚笨的,伸出老远,像条失意的瘦龙。

可是祥子不憎嫌它们,不管它们是怎样的不体面,到底是些活东西。

他承认自己是世上最有运气的人,上天送给他三条足以换一辆洋车的活宝贝;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

他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灰天上透出些红色,地与远树显着更黑了;红色渐渐的与灰色融调起来,有的地方成为灰紫的,有的地方特别的红,而大部分的天色是葡萄灰的。

又待了一会儿,红中透出明亮的金黄来,各种颜色都露出些光;忽然,一切东西都非常的清楚了。

跟着,东方的早霞变成一片深红,头上的天显出蓝色。

红霞碎开,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横的是霞,直的是光,在天的东南角织成一部极伟大光华的蛛网:绿的田,树,野草,都由暗绿变为发光的翡翠。

老松的干上染上了金红,飞鸟的翅儿闪起金光,一切的东西都带出笑意。

祥子对着那片红光要大喊几声,自从一被大兵拉去,他似乎没看见过太阳,心中老在咒骂,头老低着,忘了还有日月,忘了老天。

现在,他自由的走着路,越走越光明,太阳给草叶的露珠一点儿金光,也照亮了祥子的眉发,照暖了他的心。

他忘了一切困苦,一切危险,一切疼痛;不管身上是怎样褴褛污浊,太阳的光明与热力并没将他除外,他是生活在一个有光有热力的宇宙里;他高兴,他想欢呼!

看看身上的破衣,再看看身后的三匹脱毛的骆驼,他笑了笑。

就凭四条这么不体面的人与牲口,他想,居然能逃出危险,能又朝着太阳走路,真透着奇怪!不必再想谁是谁非了,一切都是天意,他以为。

他放了心,缓缓的走着,自要老天保佑他,什么也不必怕。

走到什么地方了?

不想问了,虽然田间已有男女来作工。

走吧,就是一时卖不出骆驼去,似乎也没大关系了;先到城里再说,他渴想再看见城市,虽然那里没有父母亲戚,没有任何财产,可是那到底是他的家,全个的城都是他的家,一到那里他就有办法。

远处有个村子,不小的一个村子,村外的柳树像一排高而绿的护兵,低头看着那些矮矮的房屋,屋上浮着些炊烟。

远远的听到村犬的吠声,非常的好听。

他一直奔了村子去,不想能遇到什么俏事,仿佛只是表示他什么也不怕,他是好人,当然不怕村里的良民;现在人人都是在光明和平的阳光下。

假若可能的话,他想要一点水喝;就是要不到水也没关系;他既没死在山中,多渴一会儿算得了什么呢?

村犬向他叫,他没大注意;妇女和小孩儿们的注视他,使他不大自在了。

他必定是个很奇怪的拉骆驼的,他想;要不然,大家为什么这样呆呆的看着他呢?

他觉得非常的难堪:兵们不拿他当个人,现在来到村子里,大家又看他像个怪物!他不晓得怎样好了。

他的身量,力气,一向使他自尊自傲,可是在过去的这些日子,无缘无故的他受尽了委屈与困苦。

他从一家的屋脊上看过去,又看见了那光明的太阳,可是太阳似乎不像刚才那样可爱了!

村中的唯一的一条大道上,猪尿马尿与污水汇成好些个发臭的小湖,祥子唯恐把骆驼滑倒,很想休息一下。

道儿北有个较比阔气的人家,后边是瓦房,大门可是只拦着个木栅,没有木门,没有门楼。

祥子心中一动;瓦房——财主;木栅而没门楼——养骆驼的主儿!好吧,他就在这儿休息会儿吧,万一有个好机会把骆驼打发出去呢!

“色!色!色!”

祥子叫骆驼们跪下;对于调动骆驼的口号,他只晓得“色,色,”是表示跪下;他很得意的应用出来,特意叫村人们明白他并非是外行。

骆驼们真跪下了,他自己也大大方方的坐在一株小柳树下。

大家看他,他也看大家;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足以减少村人的怀疑。

坐了一会儿,院中出来个老者,蓝布小褂敞着怀,脸上很亮,一看便知道是乡下的财主。

祥子打定了主意:

“老者,水现成吧?

喝碗!”

“啊!”

老者的手在胸前搓着泥卷,打量了祥子一眼,细细看了看三匹骆驼。

“有水!哪儿来的?”

“西边!”

祥子不敢说地名,因为不准知道。

“西边有兵呀?”

老者的眼盯住祥子的军裤。

“教大兵裹了去,刚逃出来。”

“啊!骆驼出西口没什么险啦吧?”

“兵都入了山,路上很平安。”

“嗯!”

老者慢慢点着头。

“你等等,我给你拿水去。”

祥子跟了进去。

到了院中,他看见了四匹骆驼。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一把儿吧?”

“哼!一把儿?

倒退三十年的话,我有过三把儿!年头儿变了,谁还喂得起骆驼?”

老头儿立住,呆呆的看着那四匹牲口。

待了半天:“前几天本想和街坊搭伙,把它们送到口外去放青放青:指放牲口到野外吃青草。

东也闹兵,西也闹兵,谁敢走啊!在家里拉夏拉夏:过夏。

吧,看着就焦心,看着就焦心,瞧这些苍蝇!赶明儿天大热起来,再加上蚊子,眼看着好好的牲口活活受罪,真!”

老者连连的点头,似乎有无限的感慨与牢骚。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成一把儿到口外去放青。

欢蹦乱跳的牲口,一夏天在这儿,准教苍蝇蚊子给拿个半死!”

祥子几乎是央求了。

“可是,谁有钱买呢?

这年头不是养骆驼的年头了!”

“留下吧,给多少是多少;我把它们出了手,好到城里去谋生!”

老者又细细看了祥子一番,觉得他绝不是个匪类。

然后回头看了看门外的牲口,心中似乎是真喜欢那三匹骆驼——明知买到手中并没好处,可是爱书的人见书就想买,养马的见了马就舍不得,有过三把儿骆驼的也是如此。

况且祥子说可以贱卖呢;懂行的人得到个便宜,就容易忘掉东西买到手中有没有好处。

“小伙子,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

老者说了实话。

“干脆就留下吧,瞧着办得了!”

祥子是那么诚恳,弄得老头子有点不好意思了。

“说真的,小伙子;倒退三十年,这值三个大宝;现在的年头,又搭上兵荒马乱,我——你还是到别处吆喝吆喝去吧!”

“给多少是多少!”

祥子想不出别的话。

他明白老者的话很实在,可是不愿意满世界去卖骆驼——卖不出去,也许还出了别的毛病。

“你看,你看,二三十块钱真不好说出口来,可是还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这个年头,没法子!”

祥子心中也凉了些,二三十块?

离买车还差得远呢!可是,第一他愿脆快办完,第二他不相信能这么巧再遇上个买主儿。

“老者,给多少是多少!”

“你是干什么的,小伙子;看得出,你不是干这一行的!”

祥子说了实话。

“呕,你是拿命换出来的这些牲口!”

老者很同情祥子,而且放了心,这不是偷出来的;虽然和偷也差不远,可是究竟中间还隔着层大兵。

兵灾之后,什么事儿都不能按着常理儿说。

“这么着吧,伙计,我给三十五块钱吧;我要说这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我要是能再多拿一块,也是个小狗子!我六十多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

祥子没了主意。

对于钱,他向来是不肯放松一个的。

可是,在军队里这些日子,忽然听到老者这番诚恳而带有感情的话,他不好意思再争论了。

况且,可以拿到手的三十五块现洋似乎比希望中的一万块更可靠,虽然一条命只换来三十五块钱的确是少一些!就单说三条大活骆驼,也不能,绝不能,只值三十五块大洋!可是,有什么法儿呢!

“骆驼算你的了,老者!我就再求一件事,给我找件小褂,和一点吃的!”

“那行!”

祥子喝了一气凉水,然后拿着三十五块很亮的现洋,两个棒子面饼子,穿着将护到胸际的一件破白小褂,要一步迈到城里去!

祥子在海甸的一家小店里躺了三天,身上忽冷忽热,心中迷迷忽忽,牙床上起了一溜紫泡,只想喝水,不想吃什么。

饿了三天,火气降下去,身上软得像皮糖似的。

恐怕就是在这三天里,他与三匹骆驼的关系由梦话或胡话中被人家听了去。

一清醒过来,他已经是“骆驼祥子”了。

自从一到城里来,他就是“祥子”,仿佛根本没有个姓;如今,“骆驼”摆在“祥子”之上,就更没有人关心他到底姓什么了。

有姓无姓,他自己也并不在乎。

不过,三条牲口才换了那么几块钱,而自己倒落了个外号,他觉得有点不大上算。

刚能挣扎着立起来,他想出去看看。

没想到自己的腿能会这样的不吃力,走到小店门口他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昏昏沉沉的坐了好大半天,头上见了凉汗。

又忍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肚中响了一阵,觉出点饿来。

极慢的立起来,找到了个馄饨挑儿。

要了碗馄饨,他仍然坐在地上。

呷了口汤,觉得恶心,在口中含了半天,勉强的咽下去;不想再喝。

可是,待了一会儿,热汤像股线似的一直通到腹部,打了两个响嗝。

他知道自己又有了命。

肚中有了点食,他顾得看看自己了。

身上瘦了许多,那条破裤已经脏得不能再脏。

他懒得动,可是要马上恢复他的干净利落,他不肯就这么神头鬼脸的进城去。

不过,要干净利落就得花钱,剃剃头,换换衣服,买鞋袜,都要钱。

手中的三十五元钱应当一个不动,连一个不动还离买车的数儿很远呢!可是,他可怜了自己。

虽然被兵们拉去不多的日子,到现在一想,一切都像个噩梦。

这个噩梦使他老了许多,好像他忽然的一气增多了好几岁。

看着自己的大手大脚,明明是自己的,可是又像忽然由什么地方找到的。

他非常的难过。

他不敢想过去的那些委屈与危险,虽然不去想,可依然的存在,就好像连阴天的时候,不去看天也知道天是黑的。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特别的可爱,不应当再太自苦了。

他立起来,明知道身上还很软,可是刻不容缓的想去打扮打扮,仿佛只要剃剃头,换件衣服,他就能立刻强壮起来似的。

打扮好了,一共才花了两块二毛钱。

近似搪布的一身本色粗布裤褂一元,青布鞋八毛,线披儿织成的袜子一毛五,还有顶二毛五的草帽。

脱下来的破东西换了两包火柴。

拿着两包火柴,顺着大道他往西直门走。

没走出多远,他就觉出软弱疲乏来了。

可是他咬上了牙。

他不能坐车,从哪方面看也不能坐车:一个乡下人拿十里八里还能当作道儿吗,况且自己是拉车的。

这且不提,以自己的身量力气而被这小小的一点病拿住,笑话;除非一交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他满地滚也得滚进城去,决不服软!今天要是走不进城去,他想,祥子便算完了;他只相信自己的身体,不管有什么病!

晃晃悠悠的他放开了步。

走出海甸不远,他眼前起了金星。

扶着棵柳树,他定了半天神,天旋地转的闹慌了会儿,他始终没肯坐下。

天地的旋转慢慢的平静起来,他的心好似由老远的又落到自己的心口中,擦擦头上的汗,他又迈开了步。

已经剃了头,已经换上新衣新鞋,他以为这就十分对得起自己了;那么,腿得尽它的责任,走!一气他走到了关厢。

看见了人马的忙乱,听见了复杂刺耳的声音,闻见了干臭的味道,踏上了细软污浊的灰土,祥子想爬下去吻一吻那个灰臭的地,可爱的地,生长洋钱的地!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本家亲戚,他的唯一的朋友是这座古城。

这座城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爱,这里有的看,有的听,到处是光色,到处是声音;自己只要卖力气,这里还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不完的万样好东西。

在这里,要饭也能要到荤汤腊水的,乡下只有棒子面。

才到高亮桥西边,他坐在河岸上,落了几点热泪!

太阳平西了,河上的老柳歪歪着,梢头挂着点金光。

河里没有多少水,可是长着不少的绿藻,像一条油腻的长绿的带子,窄长,深绿,发出些微腥的潮味。

河岸北的麦子已吐了芒,矮小枯干,叶上落了一层灰土。

河南的荷塘的绿叶细小无力的浮在水面上,叶子左右时时冒起些细碎的小水泡。

东边的桥上,来往的人与车过来过去,在斜阳中特别显着匆忙,仿佛都感到暮色将近的一种不安。

这些,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非常的有趣与可爱。

只有这样的小河仿佛才能算是河;这样的树,麦子,荷叶,桥梁,才能算是树,麦子,荷叶,与桥梁。

因为它们都属于北平。

坐在那里,他不忙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熟习的,可爱的,就是坐着死去,他仿佛也很乐意。

歇了老大半天,他到桥头吃了碗老豆腐: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热的雪白的豆腐一烫,发出点顶香美的味儿,香得使祥子要闭住气;捧着碗,看着那深绿的韭菜末儿,他的手不住的哆嗦。

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烫开一条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两小勺辣椒油。

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

半闭着眼,把碗递出去:“再来一碗!”

站起来,他觉出他又像个人了。

太阳还在西边的最低处,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红,他痛快得要喊叫出来。

摸了摸脸上那块平滑的疤,摸了摸袋中的钱,又看了一眼角楼上的阳光,他硬把病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好似有点什么心愿,他决定走进城去。

城门洞里挤着各样的车,各样的人,谁也不敢快走,谁可都想快快过去,鞭声,喊声,骂声,喇叭声,铃声,笑声,都被门洞儿——像一架扩音机似的——嗡嗡的联成一片,仿佛人人都发着点声音,都嗡嗡的响。

祥子的大脚东插一步,西跨一步,两手左右的拨落,像条瘦长的大鱼,随浪欢跃那样,挤进了城。

一眼便看到新街口,道路是那么宽,那么直,他的眼发了光,和东边的屋顶上的反光一样亮。

他点了点头。

他的铺盖还在西安门大街人和车厂呢,自然他想奔那里去。

因为没有家小,他一向是住在车厂里,虽然并不永远拉厂子里的车。

人和的老板刘四爷是已快七十岁的人了;人老,心可不老实。

年轻的时候他当过库兵,设过赌场,买卖过人口,放过阎王账。

干这些营生所应有的资格与本领——力气,心路,手段,交际,字号等等——刘四爷都有。

在前清的时候,打过群架,抢过良家妇女,跪过铁索。

跪上铁索,刘四并没皱一皱眉,没说一个饶命。

官司教他硬挺了过来,这叫作“字号”。

出了狱,恰巧入了民国,巡警的势力越来越大,刘四爷看出地面上的英雄已成了过去的事儿,即使黄天霸再世也不会有多少机会了。

他开了个洋车厂子。

土混混出身,他晓得怎样对付穷人,什么时候该紧一把儿,哪里该松一步儿,他有善于调动的天才。

车夫们没有敢跟他耍骨头耍骨头:意为调皮捣乱。

的。

他一瞪眼,和他哈哈一笑,能把人弄得迷迷忽忽的,仿佛一脚登在天堂,一脚登在地狱,只好听他摆弄。

到现在,他有六十多辆车,至坏的也是七八成新的,他不存破车。

车租,他的比别家的大,可是到三节他比别家多放着两天的份儿。

人和厂有地方住,拉他的车的光棍儿,都可以白住——可是得交上车份儿,交不上账而和他苦腻的,他扣下铺盖,把人当个破水壶似的扔出门外。

大家若是有个急事急病,只须告诉他一声,他不含忽,水里火里他都热心的帮忙,这叫作“字号”。

刘四爷是虎相。

快七十了,腰板不弯,拿起腿还走个十里二十里的。

两只大圆眼,大鼻头,方嘴,一对大虎牙,一张口就像个老虎。

个子几乎与祥子一边儿高,头剃得很亮,没留胡子。

他自居老虎,可惜没有儿子,只有个三十七八岁的虎女——知道刘四爷的就必也知道虎妞。

她也长得虎头虎脑,因此吓住了男人,帮助父亲办事是把好手,可是没人敢娶她作太太。

她什么都和男人一样,连骂人也有男人的爽快,有时候更多一些花样。

刘四爷打外,虎妞打内,父女把人和车厂治理得铁筒一般。

人和厂成了洋车界的权威,刘家父女的办法常常在车夫与车主的口上,如读书人的引经据典。

在买上自己的车以前,祥子拉过人和厂的车。

他的积蓄就交给刘四爷给存着。

把钱凑够了数,他要过来,买上了那辆新车。

“刘四爷,看看我的车!”

祥子把新车拉到人和厂去。

老头子看了车一眼,点了点头:“不离!”

“我可还得在这儿住,多喒我拉上包月,才去住宅门!”

祥子颇自傲的说。

“行!”

刘四爷又点了点头。

于是,祥子找到了包月,就去住宅门;掉了事而又去拉散座,便住在人和厂。

不拉刘四爷的车,而能住在人和厂,据别的车夫看,是件少有的事。

因此,甚至有人猜测,祥子必和刘老头子是亲戚;更有人说,刘老头子大概是看上了祥子,而想给虎妞弄个招门纳婿的“小人”。

这种猜想里虽然怀着点妒羡,可是万一要真是这么回事呢,将来刘四爷一死,人和厂就一定归了祥子。

这个,教他们只敢胡猜,而不敢在祥子面前说什么不受听的。

其实呢,刘老头子的优待祥子是另有笔账儿。

祥子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新的环境里还能保持着旧的习惯。

假若他去当了兵,他决不会一穿上那套虎皮,马上就不傻装傻的去欺侮人。

在车厂子里,他不闲着,把汗一落下去,他就找点事儿作。

他去擦车,打气,晒雨布,抹油……用不着谁支使,他自己愿意干,干得高高兴兴,仿佛是一种极好的娱乐。

厂子里靠常总住着二十来个车夫;收了车,大家不是坐着闲谈,便是蒙头大睡;祥子,只有祥子的手不闲着。

初上来,大家以为他是向刘四爷献殷勤,狗事巴结人;过了几天,他们看出来他一点没有卖好讨俏的意思,他是那么真诚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

刘老头子没有夸奖过他一句,没有格外多看过他一眼;老头子心里有数儿。

他晓得祥子是把好手,即使不拉他的车,他也还愿意祥子在厂子里。

有祥子在这儿,先不提别的,院子与门口永远扫得干干净净。

虎妞更喜欢这个傻大个儿,她说什么,祥子老用心听着,不和她争辩;别的车夫,因为受尽苦楚,说话总是横着来;她一点不怕他们,可是也不愿多搭理他们;她的话,所以,都留给祥子听。

当祥子去拉包月的时候,刘家父女都仿佛失去一个朋友。

赶到他一回来,连老头子骂人也似乎更痛快而慈善一些。

祥子拿着两包火柴,进了人和厂。

天还没黑,刘家父女正在吃晚饭。

看见他进来,虎妞把筷子放下了:

“祥子!你让狼叼了去,还是上非洲挖金矿去了?”

“哼!”

祥子没说出什么来。

刘四爷的大圆眼在祥子身上绕了绕,什么也没说。

祥子戴着新草帽,坐在他们对面。

“你要是还没吃了的话,一块儿吧!”

虎妞仿佛是招待个好朋友。

祥子没动,心中忽然感觉到一点说不出来的亲热。

一向他拿人和厂当作家:拉包月,主人常换;拉散座,座儿一会儿一改;只有这里老让他住,老有人跟他说些闲话儿。

现在刚逃出命来,又回到熟人这里来,还让他吃饭,他几乎要怀疑他们是否要欺弄他,可是也几乎落下泪来。

“刚吃了两碗老豆腐!”

他表示出一点礼让。

“你干什么去了?”

刘四爷的大圆眼还盯着祥子。

“车呢?”

“车?”

祥子啐了口唾沫。

“过来先吃碗饭!毒不死你!两碗老豆腐管什么事?”

虎妞一把将他扯过去,好像老嫂子疼爱小叔那样。

祥子没去端碗,先把钱掏了出来:“四爷,先给我拿着,三十块。”

把点零钱又放在衣袋里。

刘四爷用眉毛梢儿问了句,“哪儿来的?”

祥子一边吃,一边把被兵拉去的事说了一遍。

“哼,你这个傻小子!”

刘四爷听完,摇了摇头。

“拉进城来,卖给汤锅,也值十几多块一头;要是冬天驼毛齐全的时候,三匹得卖六十块!”

祥子早就有点后悔,一听这个,更难过了。

可是,继而一想,把三只活活的牲口卖给汤锅去挨刀,有点缺德;他和骆驼都是逃出来的,就都该活着。

什么也没说,他心中平静了下去。

虎姑娘把家伙撤下去,刘四爷仰着头似乎是想起点来什么。

忽然一笑,露出两个越老越结实的虎牙:“傻子,你说病在了海甸?

为什么不由黄村大道一直回来?”

“还是绕西山回来的,怕走大道教人追上,万一村子里的人想过味儿来,还拿我当逃兵呢!”

刘四爷笑了笑,眼珠往心里转了两转。

他怕祥子的话有鬼病,万一那三十块钱是抢了来的呢,他不便代人存着赃物。

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什么不法的事儿也干过;现在,他自居是改邪归正,不能不小心,而且知道怎样的小心。

祥子的叙述只有这么个缝子,可是祥子一点没发毛咕的解释开,老头子放了心。

“怎么办呢?”

老头子指着那些钱说。

“听你的!”

“再买辆车?”

老头子又露出虎牙,似乎是说:“自己买上车,还白住我的地方?”

“不够!买就得买新的!”

祥子没看刘四爷的牙,只顾得看自己的心。

“借给你?

一分利,别人借是二分五!”

祥子摇了摇头。

“跟车铺打印子,还不如给我一分利呢!”

“我也不打印子,”祥子出着神说:“我慢慢地省,够了数,现钱买现货!”

老头子看着祥子,好像是看着个什么奇怪的字似的,可恶,而没法儿生气。

待了会儿,他把钱拿起来:“三十?

别打马虎眼!”

“没错!”

祥子立起来:“睡觉去。

送给你老人家一包洋火!”

他放在桌子上一包火柴,又楞了楞:“不用对别人说,骆驼的事!”

刘老头子的确没替祥子宣传,可是骆驼的故事很快的由海甸传进城里来。

以前,大家虽找不出祥子的毛病,但是以他那股子干倔的劲儿,他们多少以为他不大合群,别扭。

自从“骆驼祥子”传开了以后,祥子虽然还是闷着头儿干,不大和气,大家对他却有点另眼看待了。

有人说他拾了个金表,有人说他白弄了三百块大洋,那自信知道得最详确的才点着头说,他从西山拉回三十匹骆驼!说法虽然不同,结论是一样的——祥子发了邪财!对于发邪财的人,不管这家伙是怎样的“不得哥儿们”不得哥儿们:指人缘不好。

大家照例是要敬重的。

卖力气挣钱既是那么不容易,人人盼望发点邪财;邪财既是那么千载难遇,所以有些彩气的必定是与众不同,福大命大。

因此,祥子的沉默与不合群,一变变成了贵人语迟;他应当这样,而他们理该赶着他去拉拢。

“得了,祥子!说说,说说你怎么发的财?”

这样的话,祥子天天听到。

他一声不响。

直到逼急了,他的那块疤有点发红了,才说,“发财,妈的我的车哪儿去了?”

是呀,这是真的,他的车哪里去了?

大家开始思索。

但是替别人忧虑总不如替人家喜欢,大家于是忘记了祥子的车,而去想着他的好运气。

过了些日子,大伙儿看祥子仍然拉车,并没改了行当,或买了房子置了地,也就对他冷淡了一些,而提到骆驼祥子的时候,也不再追问为什么他偏偏是“骆驼”,仿佛他根本就应当叫作这个似的。

祥子自己可并没轻描淡写的随便忘了这件事。

他恨不得马上就能再买上辆新车,越着急便越想着原来那辆。

一天到晚他任劳任怨的去干,可是干着干着,他便想起那回事。

一想起来,他心中就觉得发堵,不由的想到,要强又怎样呢,这个世界并不因为自己要强而公道一些,凭着什么把他的车白白抢去呢?

即使马上再弄来一辆,焉知不再遇上那样的事呢?

他觉得过去的事像个噩梦,使他几乎不敢再希望将来。

有时候他看别人喝酒吃烟跑土窑子,几乎感到一点羡慕。

要强既是没用,何不乐乐眼前呢?

他们是对的。

他,即使先不跑土窑子,也该喝两盅酒,自在自在。

烟,酒,现在仿佛对他有种特别的诱力,他觉得这两样东西是花钱不多,而必定足以安慰他;使他依然能往前苦奔,而同时能忘了过去的苦痛。

可是,他还是不敢去动它们。

他必须能多剩一个就去多剩一个,非这样不能早早买上自己的车。

即使今天买上,明天就失了,他也得去买。

这是他的志愿,希望,甚至是宗教。

不拉着自己的车,他简直像是白活。

他想不到作官,发财,置买产业;他的能力只能拉车,他的最可靠的希望是买车;非买上车不能对得起自己。

他一天到晚思索这回事,计算他的钱;设若一旦忘了这件事,他便忘了自己,而觉得自己只是个会跑路的畜生,没有一点起色与人味。

无论是多么好的车,只要是赁来的,他拉着总不起劲,好像背着块石头那么不自然。

就是赁来的车,他也不偷懒,永远给人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永远不去胡碰乱撞;可是这只是一些小心谨慎,不是一种快乐。

是的,收拾自己的车,就如同数着自己的钱,才是真快乐。

他还是得不吃烟不喝酒,爽性连包好茶叶也不便于喝。

在茶馆里,像他那么体面的车夫,在飞跑过一气以后,讲究喝十个子儿一包的茶叶,加上两包白糖,为是补气散火。

当他跑得顺“耳唇”往下滴汗,胸口觉得有点发辣,他真想也这么办;这绝对不是习气,作派,而是真需要这么两碗茶压一压。

只是想到了,他还是喝那一个子儿一包的碎末。

有时候他真想贵骂自己,为什么这样自苦;可是,一个车夫而想月间剩下俩钱,不这么办怎成呢?

他狠了心。

买上车再说,买上车再说!有了车就足以抵得一切!

对花钱是这样一把死拿,对挣钱祥子更不放松一步。

没有包月,他就拉整天,出车早,回来的晚,他非拉过一定的钱数不收车,不管时间,不管两腿;有时他硬连下去,拉一天一夜。

从前,他不肯抢别人的买卖,特别是对于那些老弱残兵;以他的身体,以他的车,去和他们争座儿,还能有他们的份儿?

现在,他不大管这个了,他只看见钱,多一个是一个,不管买卖的苦甜,不管是和谁抢生意;他只管拉上买卖,不管别的,像一只饿疯的野兽。

拉上就跑,他心中舒服一些,觉得只有老不站住脚,才能有买上车的希望。

一来二去的骆驼祥子的名誉远不及单是祥子的时候了。

有许多次,他抢上买卖就跑,背后跟着一片骂声。

他不回口,低着头飞跑,心里说:“我要不是为买车,决不能这么不要脸!”

他好像是用这句话求大家的原谅,可是不肯对大家这么直说。

在车口儿上,或茶馆里,他看大家瞪他;本想对大家解释一下,及至看到大家是那么冷淡,又搭上他平日不和他们一块喝酒,赌钱,下棋,或聊天,他的话只能圈在肚子里,无从往外说。

难堪渐渐变为羞恼,他的火也上来了;他们瞪他,他也瞪他们。

想起乍由山上逃回来的时候,大家对他是怎样的敬重,现在会这样的被人轻看,他更觉得难过了。

独自抱着壶茶,假若是赶上在茶馆里,或独自数着刚挣到的铜子,设若是在车口上,他用尽力量把怒气纳下去。

他不想打架,虽然不怕打架。

大家呢,本不怕打架,可是和祥子动手是该当想想的事儿,他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而大家打一个又是不大光明的。

勉强压住气,他想不出别的方法,只有忍耐一时,等到买上车就好办了。

有了自己的车,每天先不用为车租着急,他自然可以大大方方的,不再因抢生意而得罪人。

这样想好,他看大家一眼,仿佛是说:咱们走着瞧吧!

论他个人,他不该这样拚命。

逃回城里之后,他并没等病好利落了就把车拉起来,虽然一点不服软,可是他时常觉出疲乏。

疲乏,他可不敢休息,他总以为多跑出几身汗来就会减去酸懒的。

对于饮食,他不敢缺着嘴,可也不敢多吃些好的。

他看出来自己是瘦了好多,但是身量还是那么高大,筋骨还那么硬棒,他放了心。

他老以为他的个子比别人高大,就一定比别人能多受些苦,似乎永没想到身量大,受累多,应当需要更多的滋养。

虎姑娘已经嘱咐他几回了:“你这家伙要是这么干,吐了血可是你自己的事!”

他很明白这是好话,可是因为事不顺心,身体又欠保养,他有点肝火盛。

稍微棱棱着点眼:“不这么奔,几儿能买上车呢?”

要是别人这么一棱棱眼睛,虎妞至少得骂半天街;对祥子,她真是一百一的客气,爱护。

她只撇了撇嘴:

“买车也得悠停着来,当是你是铁作的哪!你应当好好的歇三天!”

看祥子听不进去这个:“好吧,你有你的老主意,死了可别怨我!”

刘四爷也有点看不上祥子:祥子的拚命,早出晚归,当然是不利于他的车的。

虽然说租整天的车是没有时间的限制,爱什么时候出车收车都可以,若是人人都像祥子这样死啃,一辆车至少也得早坏半年,多么结实的东西也架不住钉着坑儿使!再说呢,祥子只顾死奔,就不大匀得出工夫来帮忙给擦车什么的,又是一项损失。

老头心中有点不痛快。

他可是没说什么,拉整天不限定时间,是一般的规矩;帮忙收拾车辆是交情,并不是义务;凭他的人物字号,他不能自讨无趣的对祥子有什么表示。

他只能从眼角边显出点不满的神气,而把嘴闭得紧紧的。

有时候他颇想把祥子撵出去;看看女儿,他不敢这么办。

他一点没有把祥子当作候补女婿的意思,不过,女儿既是喜爱这个楞小子,他就不便于多事。

他只有这么一个姑娘,眼看是没有出嫁的希望了,他不能再把她这个朋友赶了走。

说真的,虎妞是这么有用,他实在不愿她出嫁;这点私心他觉得有点怪对不住她的,因此他多少有点怕她。

老头子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到了老年反倒怕起自己的女儿来,他自己在不大好意思之中想出点道理来:只要他怕个人,就是他并非完全是无法无天的人的证明。

有了这个事实,或者他不至于到快死的时候遭了恶报。

好,他自己承认了应当怕女儿,也就不肯赶出祥子去。

这自然不是说,他可以随便由着女儿胡闹,以至于嫁给祥子。

不是。

他看出来女儿未必没那个意思,可是祥子并没敢往上巴结。

那么,他留点神就是了,犯不上先招女儿不痛快。

祥子并没注意老头子的神气,他顾不得留神这些闲盘儿。

假若他有愿意离开人和厂的心意,那决不是为赌闲气,而是盼望着拉上包月。

他已有点讨厌拉散座儿了,一来是因为抢买卖而被大家看不起,二来是因为每天的收入没有定数,今天多,明天少,不能预定到几时才把钱凑足,够上买车的数儿。

他愿意心中有个准头,哪怕是剩的少,只要靠准每月能剩下个死数,他才觉得有希望,才能放心。

他是愿意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人。

他拉上了包月。

哼,和拉散座儿一样的不顺心!这回是在杨宅。

杨先生是上海人,杨太太是天津人,杨二太太是苏州人。

一位先生,两位太太,南腔北调的生了不知有多少孩子。

头一天上工,祥子就差点发了昏。

一清早,大太太坐车上市去买菜。

回来,分头送少爷小姐们上学,有上初中的,有上小学的,有上幼稚园的;学校不同,年纪不同,长相不同,可是都一样的讨厌,特别是坐在车上,至老实的也比猴子多着两手儿。

把孩子们都送走,杨先生上衙门。

送到衙门,赶紧回来,拉二太太上东安市场或去看亲友。

回来,接学生回家吃午饭。

吃完,再送走。

送学生回来,祥子以为可以吃饭了,大太太扯着天津腔,叫他去挑水。

杨宅的甜水有人送,洗衣裳的苦水归车夫去挑。

这个工作在条件之外,祥子为对付事情,没敢争论,一声没响的给挑满了缸。

放下水桶,刚要去端饭碗,二太太叫他去给买东西。

大太太与二太太一向是不和的,可是在家政上,二位的政见倒一致,其中的一项是不准仆人闲一会儿,另一项是不肯看仆人吃饭。

祥子不晓得这个,只当是头一天恰巧赶上宅里这么忙,于是又没说什么,而自己掏腰包买了几个烧饼。

他爱钱如命,可是为维持事情,不得不狠了心。

买东西回来,大太太叫他打扫院子。

杨宅的先生,太太,二太太,当出门的时候都打扮得极漂亮,可是屋里院里整个的像个大垃圾堆。

祥子看着院子直犯恶心,所以只顾了去打扫,而忘了车夫并不兼管打杂儿。

院子打扫清爽,二太太叫他顺手儿也给屋中扫一扫。

祥子也没驳回,使他惊异的倒是凭两位太太的体面漂亮,怎能屋里脏得下不去脚!把屋子也收拾利落了,二太太把个刚到一周岁的小泥鬼交给了他。

他没了办法。

卖力气的事儿他都在行,他可是没抱过孩子。

他双手托着这位小少爷,不使劲吧,怕滑溜下去,用力吧,又怕给伤了筋骨,他出了汗。

他想把这个宝贝去交给张妈——一个江北的大脚婆子。

找到她,劈面就被她骂了顿好的。

杨宅用人,向来是三五天一换的,先生与太太们总以为仆人就是家奴,非把穷人的命要了,不足以对得起那点工钱。

只有这个张妈,已经跟了他们五六年,唯一的原因是她敢破口就骂,不论先生,哪管太太,招恼了她就是一顿。

以杨先生的海式咒骂的毒辣,以杨太太的天津口的雄壮,以二太太的苏州调的流利,他们素来是所向无敌的;及至遇到张妈的蛮悍,他们开始感到一种礼尚往来,英雄遇上了好汉的意味,所以颇能赏识她,把她收作了亲军。

祥子生在北方的乡间,最忌讳随便骂街。

可是他不敢打张妈,因为好汉不和女斗;也不愿还口。

他只瞪了她一眼。

张妈不再出声了,仿佛看出点什么危险来。

正在这个工夫,大太太喊祥子去接学生。

他把泥娃娃赶紧给二太太送了回去。

二太太以为他这是存心轻看她,冲口而出的把他骂了个花瓜。

大太太的意思本来也是不乐意祥子替二太太抱孩子,听见二太太骂他,她也扯开一条油光水滑的嗓子骂,骂的也是他;祥子成了挨骂的藤牌。

他急忙拉起车走出去,连生气似乎也忘了,因为他一向没见过这样的事,忽然遇到头上,他简直有点发晕。

一批批的把孩子们都接回来,院中比市场还要热闹,三个妇女的骂声,一群孩子的哭声,好像大栅栏在散戏时那样乱,而且乱得莫名其妙。

好在他还得去接杨先生,所以急忙的又跑出去,大街上的人喊马叫似乎还比宅里的乱法好受一些。

一直转转到十二点,祥子才找到叹口气的工夫。

他不止于觉着身上疲乏,脑子里也老嗡嗡的响;杨家的老少确是已经都睡了,可是他耳朵里还似乎有先生与太太们的叫骂,像三盘不同的留声机在他心中乱转,使他闹得慌。

顾不得再想什么,他想睡觉。

一进他那间小屋,他心中一凉,又不困了。

一间门房,开了两个门,中间隔着一层木板。

张妈住一边,他住一边。

屋中没有灯,靠街的墙上有个二尺来宽的小窗户,恰好在一支街灯底下,给屋里一点亮。

屋里又潮又臭,地上的土有个铜板厚,靠墙放着份铺板,没有别的东西。

他摸了摸床板,知道他要是把头放下,就得把脚蹬在墙上;把脚放平,就得半坐起来。

他不会睡元宝式的觉。

想了半天,他把铺板往斜里拉好,这样两头对着屋角,他就可以把头放平,腿搭拉着点先将就一夜。

从门洞中把铺盖搬进来,马马虎虎的铺好,躺下了。

腿悬空,不惯,他睡不着。

强闭上眼,安慰自己: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什么罪都受过,何必单忍不了这个!别看吃喝不好,活儿太累,也许时常打牌,请客,有饭局;咱们出来为的是什么,祥子?

还不是为钱?

只要多进钱,什么也得受着!这样一想,他心中舒服了许多,闻了闻屋中,也不像先前那么臭了,慢慢的入了梦;迷迷忽忽的觉得有臭虫,可也没顾得去拿。

过了两天,祥子的心已经凉到底。

可是在第四天上,来了女客,张妈忙着摆牌桌。

他的心好像冻实了的小湖上忽然来了一阵春风。

太太们打起牌来,把孩子们就通通交给了仆人;张妈既是得伺候着烟茶手巾把,那群小猴自然全归祥子统辖。

他讨厌这群猴子,可是偷偷往屋中了了一眼,大太太管着头儿钱,像是很认真的样子。

他心里说:别看这个大娘们厉害,也许并不胡涂,知道乘这种时候给仆人们多弄三毛五毛的。

他对猴子们特别的拿出耐心法儿,看在头儿钱的面上,他得把这群猴崽子当作少爷小姐看待。

牌局散了,太太叫他把客人送回家。

两位女客急于要同时走,所以得另雇一辆车。

祥子喊来一辆,大太太撩袍拖带的混身找钱,预备着代付客人的车资;客人谦让了两句,大太太仿佛要拚命似的喊:

“你这是怎么了,老妹子!到了我这儿啦,还没个车钱吗!老妹子!坐上啦!”

她到这时候,才摸出来一毛钱。

祥子看得清清楚楚,递过那一毛钱的时候,太太的手有点哆嗦。

送完了客,帮着张妈把牌桌什么的收拾好,祥子看了太太一眼。

太太叫张妈去拿点开水,等张妈出了屋门,她拿出一毛钱来:“拿去,别拿眼紧扫搭着我!”

祥子的脸忽然紫了,挺了挺腰,好像头要顶住房梁,一把抓起那张毛票,摔在太太的胖脸上:“给我四天的工钱!”

“怎吗札?”

太太说完这个,又看了祥子一眼,不言语了,把四天的工钱给了他。

拉着铺盖刚一出街门,他听见院里破口骂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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