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许念生只觉得天底下的父母都是这样,后来看见小孩骑在父亲脖子上,笑得开怀的一家三口从他身旁路过。
他想着,哦,原来一家四口,有一个人会是多余的。
而他正是多余的那一个。
当时的想法幼稚到惹人发笑,或许他无所谓的态度,是与生俱来的?谁知道呢,反正他没有回到那个家,选择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孤儿。
年纪小的好处,就是容易获得别人的可怜,他没有饿死,路人问他家在哪?
父母是谁?
他就说不知道。
被人送进福利院的半个月,他在一个小孩的帮助下跑了。
他不喜欢那里,不喜欢跟其他小孩玩什么躲猫猫,那里的生活无趣得很。
他跑出来,跟着一个老头去了很多地方。
老头孤身一人没有家,他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很久。
也没有名字,别人都叫他流浪汉。
许念生跟着老头流浪了半年,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流浪,他喜欢这样四处走,看很多不同的东西。
他和老头待的那半年里,饿了也有东西吃,渴了也有水喝,但他们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而且那九句话,还是在老头快死的时候才跟他说的。
前面那段时间里,他们就只是两个陌生人凑在一起,走走停停。
可惜老头太老了,最后一站,他跟着老头去了一个很偏远的小村子。
车子开不进去,还要蹚过一条浑浊的河水。
河水其实并不湍急,但是老头却第一次背起他过河。
以前无论如何,前面有他跨不过去的大坑,老头也只会找来一根木头搭在上面,让他爬着过去。
他走不动了,老头也只是停下来等他。
在期间可能抽口烟,也可能看着某个地方发呆。
等他休息够了,再继续出发。
这是第一次有人背他,当时并不知道老头为什么反常,后来许念生猜测,可能是他也知道自己快死了吧。
尽管这两件事或许并没有任何联系与逻辑,但他就是这样觉得。
老头背着他过河,河水漫到他的膝盖,远处的树林里隐隐有炊烟升起,铛铛的钟声悠远虔诚。
许念生主动问了一次:“我们去哪?”
老头没有回答,有时候真让人怀疑他是个哑巴。
流浪汉在城市里并不受欢迎,但是在那个小村子里,那里的人给了老头一间破败的,没人居住的茅草房。
老头在那里度过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段时光。
许念生是半夜被他拍醒,那时候他就知道老头要开始交代他的遗言了。
“我快死了,可能不到明天一早,也可能是在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
这是老头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许念生站在床头安安静静的等着老头第二句话。
“你现在觉得伤心吗?”
老头问他,许念生老实摇头。
因为他确实不觉得伤心,也不想流泪。
老头浅浅的笑起来,其实他脸上的皱纹特别多,笑起来并不好看,也并不显得慈祥。
“我的生命要永远停留在这里了,你呢,是走,还是留?”
“不知道。”
他习惯了跟着老头走走停停,完全不在乎是走去哪里,又是停在哪里。
这些,他从来没有独立的思考过。
老头却说:“你会走的。”
这句话说得特别笃定,就好像刚才那个问题,其实他自己已经替许念生知道了答案。
“没有人可以让你停下脚步。”
“为什么?”许念生问他。
老头却笑而不语,过了很久,久到许念生以为他就这样死去时,才听到他重新开口:“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这回轮到许念生安静了好一会儿:“不记得。”
其实他记得,但是他已经不喜欢那个名字,也不想要了。
“你叫我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许念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老头。”
尽管他从来没有叫过,因为老头不说话,他也没什么话好说,但是心里一直叫他老头,从没主动去问他怎么称呼。
老头听了也不生气,许念生也没见他生过气。
只见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躺在床上盯着下雨会漏水的房顶,说:“明天你不需要知道我埋在哪里,我也没什么可以留给你的,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名字。”
老头的视线转移到他的脸上,眼神平静得看不出半点对于死亡的恐惧。
这半年来,老头一直这样,不管是做什么,以至于后来许念生想起时,其实也不太懂为什么一个四处漂泊的人,却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好像生活得十分平静。
而很多年后,他才懂得这种平静,其实是心静。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躺在床上平静接受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的老头,费力地抬起手,指尖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对他说:“我死了以后,你就叫许念生吧。”
这是老头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就闭上眼睛,跟往常睡觉那样。
许念生知道他还没有死,背靠着床坐在地上,听着他的呼吸声,发着呆跟他度过了最后一夜。
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第一缕阳光从关不紧的窗户缝隙挤进来,轻轻照在老头身上,他才没了呼吸。
许念生推开窗户,在阳光里,和老头告了永别。
小村子里的老人把老头抬去后山,他们好心埋葬了老头。
许念生没有跟上去,他记着老头的话,他不需要知道老头葬在哪里。
之后的几天,他一个人待在漏雨的茅草房里,村子里的人并没有赶他走,可能都以为他是老头的孙子。
直到一个人蹚河而来,找到他。
那个人就是周老舅,并且跟他说:“我可以让你看到更多不同的世界,你要不要跟我走?”
他想,老头说的话是对的,他确实会走。
他想要看见更多东西,没有人可以让他停下脚步。
带他过河时,周老舅问他:“小孩,你叫什么?”
周老舅只是拉着他的衣服,避免他被水冲走。
他听见自己说:“我叫许念生。”
第一次过河,是老头背着他来。
第二次过河,他带着老头的名字走了。
这其中有很多事情,都是在他后来长大才知道。
就像老头把名字给他时,对他做的那个点额头的动作,还是一次他在夹喇嘛的路上,途经一个村落,无意中看到有个萨满对小孩表达祝福时,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他才知道当时老头给他的名字里,其实是带有情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