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一挂,有德就把茶杯摔地上了。
压抑的愤怒、难言的苦楚、乱七八糟的关系、回忆往事的辛酸、往后的未知,让他在电话挂完之后再也难以抑制。
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亚军和苗苗的关系?该支持?该阻拦?还是该放任不管?他纠结,亚军和苗苗的关系实在很特殊,一是因为他和李建平的恩怨,二来是亚军和苗苗的身份,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打工妹。从他心里,是不会再接受亚军回到村里娶个没文化的姑娘的事实的。他无助,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要是老伴儿在世,就算没啥主意,至少能有个说话和听声的人,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精准扶贫’名额被占掉的事?到底是就此作罢,还是应该继续争取?作罢吧,又咽不下这口气;争取吧,告有没地方告,能管的人又向着李建平,最后的结果可能还是得吃个哑巴亏。
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他叹了口气,并没有管它们,他要到外面去转转,等静下心来再慢慢打扫。他低着头绕过那些碎片,看见茶柄嚣张地躺在地上,像个老式的电话,他狠狠地踢了一脚,把茶柄踢到了院子里。当茶柄在空中做抛物线运动的时候,他的唾沫也开始做抛物线运动,随着一句“去你妈的吧!”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而后,便背着双手出了门。路上没什么人,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儿,索性由着性子乱走一通,走到哪儿算哪儿。他看着路边的枯草,感叹他们的青春易逝,随后像个知己一样用打火机点着了它们,并为它们唱了一句赞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句诗,是他和亚军在焚烧苜蓿地的时候教他念的。他把这句诗牢牢地记在心里,因为亚军说:妈妈就像是枯草,生了病便离我们远去,但春风一吹,又会变成天使,看着万物生长,用另一种方式和我们相处。生命也像小草,春天茁壮成长,夏天万物繁盛,秋天锐气减退,冬天功成身退,只留下曾经生存过的躯体,当做生命的象征。但,好在四季轮回,好坏也会轮回。万事只待一场春风而已!
后面的话他听不太懂,他只是硬着头皮记住。但,亚军对于妻子用另一种方式正在和自己相处的比喻,他是从内心里深刻接受的。所以,当枯草燃烧的时候,他看着枯草从火苗变成火焰,这句诗便脱口而出啦。
看着火焰越来越大,他又把它们踩灭了。他要把它们踩灭,他也要踩灭亚军和苗苗爱情的火焰。这个念头一迸出来,他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春风吹又生,春风吹又生呐……”,而后又漫无目的地超前走了。
人总说,谁谁谁由着性子,谁谁谁漫无目的,谁谁谁像丢了魂,但其实总有个地方是他们想去的,要去的,一定会去的。不用管他们是故意的,还是不经意的,抑或是被推着走到的。
有德,不觉间来到了村部门口。
村部门口有几个人在下棋,观棋的在教执棋的如何落子,执棋的在说服观棋的静观其变。有德没有加入他们,倒不是他不喜欢下棋,而是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不管是他下棋还是看别人下棋,他从来不说话,当然也不喜欢别人说话,这是一个棋者的自我修养:执棋心无旁骛,观棋闭口不言。
活动室里有几个婆娘在跳着广场舞,音响震得土屑乱飞。有德冲着娟娟妈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便站在了公示栏前面仔细地读了起来。他之所以愿意冲着娟娟妈打招呼,是因为张根元是他在这个村子里最好的伙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连结婚都是一天结的。无独有偶,他们娶的老婆也是一个村子的,也是从小玩大的姐妹。她们有着相似的名字,亚军妈生得温柔文静叫夏花,娟娟妈生得活泼开朗叫秋月。亚军有一次开玩笑得说道:“女人真是可怜,结婚前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婚后要不叫某某氏,要不叫某某的婆娘,生了孩子更惨,干脆连姓都丢了,只能叫个某某妈了。谁又能想到,她们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呢。就像我妈妈的名字——夏花,生如夏花,灿烂、热烈、温暖、美丽。”是啊,自己都快忘了她们生来不叫亚军妈、娟娟妈啦……
婚后,他和根元老在一起喝酒、干活、打工,两个女人也在一起拉家常、缝补浆洗,关系好得就像一家人亲兄弟一样。就连亚军妈去世的时候,丧葬的钱也是从根元那儿借的。说是借的,还是人家两口子主动拿到医院里塞给他手里的:有病看病花,治好了补补身体。没想到,那笔钱也变成了纸火随着亚军妈一起飘走了。
当然,有德也是藏着私心的,他喜欢根元的闺女娟娟,有意撮合亚军和她结婚。那姑娘不仅生得漂亮,还特别懂事,懂得疼人。最重要的是她也是一名大学生,正在武汉上大三。明年麦季会和亚军一起毕业。根元早就和他说过了,等毕业后还是希望娟娟能够回来的,在兰州找个工作,嫁个大学生,是亚军最好,然后在省城过上一辈子。很明显,这也是有德的想法。
有德站在公示栏前,狠狠地盯着那页纸上的官话冷笑,看着公示的那几户的名字无奈地摇头,顺便点燃了一根烟自顾自地吸了起来。当看见官话里的那句“公示时间十天,在公示期内有任何异议,可以向村支部、乡政府、县委办公室反应或举报”时,他气得朝着那页纸呸了一声,然后自然自语地骂了起来:“屁的公示,有异议有球用呢。还不是做做样子。选的时候不公开,选好了倒是想起公平来了。”
话音刚落,一只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的拍了下。随后,来喜的声音从身后小声传来:“有德,又在嘀咕啥呢?小心被村长听见”。
他转过头来,看着是来喜。他冲着来喜没好气地说道:“我发我的牢骚,碍得到别人的事吗?要是害怕被人听见,我就不到这儿来说了。再说了,他们偷偷选的名额敢公示,还怕我说吗?还怕人议论吗?”
“有德,我的名额可是来路正当的,你别乱说哈。”来喜忙着解释。
“恭喜恭喜。我知道你的来路,肯定是正当的。”有德假笑了一声。
“有德,你要听劝。胳膊拧不过大腿。”旁边下棋的虎子也过了劝了他一句。
“我这个人是属叫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们越劝我算了,我还偏要争这口气。”有德又开始和自己较起劲儿来了。
“你呀,你呀,真是不识好人心,狗咬吕洞宾哩!”来喜和虎子摇着头走了。
“你们还不相信,也不要摇头。我张有德一口唾沫一口钉,说的话砸到地上就得有个坑出来,不能像是放了屁一样。咱们走着瞧,看谁笑到最后。”有德故意大声地说道。他知道建平肯定在村部里。
“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又不是不让你提嘛。你看你,来来来,到里面喝点茶,有问题到里面说。”文书李立柱笑呵呵地从门里出来了,然后挽着有德的胳膊连拉带拽,不由着有德便到了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