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山位于临安西郊八十里,分为东天目、西天目。
而这两山奇松怪石之间,便是通往临安的官道。
此地若是不惜马力,轻装疾行,一夜也能赶至临安府,但这时若无御前或都省发送的金字牌递等文书,便不能在夜间叩开临安府的城门,
已近子时,铅云渐散,月明星稀。
山麓之下,官道一旁,有一处荒废的古庵,此时沿着残破的围墙,赫然驻守着衣甲林立的禁军,近百名军士里外布置着重盾,长枪,弓弩手,
将只有前后两间前厅和正堂的庵堂紧紧的裹住,甚至山林高处之间都隐约露出刀剑映射的月光,很明显是散布出去的暗哨。
“邵世雄!你好胆,魏王殿下岂容你这般随意安置,待到临安,我定要向官家参你一介武夫以下犯上,蛮横跋扈!”
只见身着一袭劲装布衣,浑身筋肉粗壮的黑脸汉子,手持四尺军中制式朴刀,与身披朱漆明光甲的将官在院内对峙,一旁便是穿着一身素衣青袍文士模样的人在叫骂道。
“爷爷的名讳也是你该叫的?!赵措大,且不说你勾结茶寇一事未清,若是你有正经功名在身,本将或许还信你三分,魏王殿下抬举你做县尉,一个从八品不入流的选人身份就敢与本将执剑相对,你可知本将可是正五品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乃是天子亲军,今日便是按军法当场将你格杀了,还能拿着你的人头计军功还能减去几年磨勘!”
披甲军官厉声喝骂同时,手持一柄刃长三尺有余,柄长四尺,混铁所制斩马刀,神色肃然的横刀与那黑脸汉子对峙,
而此大将乃是曾经“隆兴北伐”大将邵宏渊亲子-邵世雄,也是如今的侍卫马军司副都指挥使。
十二年前隆兴北伐的失败,其中极大罪责便因其父妒功不救,并蛊惑士卒,涣散军心,酿成符离溃败,导致这场北伐戛然而止,
这次北伐也是当今皇帝初登基,排除万难发动的北伐,事后朝廷追责,其父由一镇实封节度使降职贬官,最终郁郁终老,而邵世雄也因此在军中多年蛰伏,难以起复。
而两人持械对峙,一人叫骂,却并未将周围驻防的军士吸引而来,几十步大小的古庵院落寂静无声,却刚好为他二人清腾开战场,
抑或是这本就是邵世雄治军有方,属下未得将令,便无人擅动,但如此还是隐约间听到牛筋弓弦拉动的声音。
无论怎样,如今邵世雄已经起了杀心,若不出意外,下一刻便是一场生死大战。
这时门板推动的吱呀声响起,屋内传出几声几声妇人嘶吼声,一名年近而立之年的锦袍男子推门而出,
“邵马帅!且慢,赵过,速向邵指挥使赔礼!张敌万,不得无礼,住手!”
正在对峙的两人因锦袍男子的发声,也一并停顿了进一步的动作,
而这名锦袍男子正是如今大宋朝魏王殿下赵恺,他是孝宗皇帝的次子,也是皇太子一母同胞的从兄。
青年文士与黑脸汉子腾挪数步,挡在魏王赵恺面前后,黑脸汉子也当即便放下举着的朴刀,但邵世雄却并未收刀,却横刀冷笑不语,
赵恺见邵世雄未有息事之态,只见这位魏王殿下面色赤白,气息明显急促,终得厉色发怒道,
“今日之事,因本王而起,还望邵指挥留些体面,莫非邵指挥连本王也不放在眼里?!”
赵恺终究还是以亲王之威,压服邵世雄收敛杀意。
邵世雄将刀刃向内,双手扶刀,向赵恺单膝跪立,说道,
“魏王殿下明鉴,臣乃陛下三衙亲军,奉朝廷军令,护卫殿下赴任明州,不敢半分大意,此人意图勾连歹人,里应外合,诛杀谋逆宵小之徒,责无旁贷,”
“敢问邵指挥,既指认我勾结谋逆之徒,可有人证,物证。若无实凭,还请邵指挥给个说法!”
赵过知道邵世雄话里暗藏阴毒,谋逆之事非同小可,若是被构陷坐实,便是魏王也难逃罪责,
“这庵中百号将士都看到你与这黑厮,意欲持刀闯门出庵,便是人证,而这黑厮手的长刀说是物证也不为过,这个时辰,又是荒郊山野,若非串通逆贼,又是意欲何为!”
其实邵世雄心知自己理亏,只得强词构陷。
而在场三人都清楚,邵世雄一路只对魏王虚应敷衍的原因,便是令魏王难堪,便是想献媚太子,好博得一番前程,
此时对赵过,张敌万等二人起了杀心,本就临时起意,而张敌万突然发难,也给了邵世雄起了死无对证的念头,凭着那日截获赵过的县尉令牌,便足以借此诬陷其勾结茶贩逆贼,刺杀禁军,这口黑锅丢给魏王,足以在太子那里献上投名状,
或许夜宿古庵确是实情,从院前山后细致紧密的防卫,对于魏王殿下人身安危看得出邵世雄不敢拿自己九族开玩笑。
赵过听后大笑一声,“邵指挥,今日一切皆乃我一人所为,但在下乃朝廷正经命官,虽是选人身份,但也非白身布衣,是罪是罚,邵指挥可押送在下到临安府,三司会审定罪,绝无怨言,但如今王妃待产,还请邵指挥速去寻产婆前来,谋害皇嗣之罪谁也担待不起!”
赵过便以此魏王妃怀有身孕,随行魏王赴任明州,或因路途劳顿,夜间便引起胎象早产一事说道。
邵世雄听完也知事情非同小可,沉吟数息沉思到,
赵过与张敌万这二人,刚刚若是被自己当场处置了,那便罢了,到了临安府,后面自有人帮忙填补,
但若真如他所说,自己所编织的那些是经不起刑部审理,即使能将赵过坑入牢狱,而因今日一事,自己免不了要吃一番官司,自己堂堂大宋禁军都指挥使犯不着与这么两名不入流的小官换子,虽是不愿如今却也只能顺坡下驴。
“罢了,今日姑且放你一马,随军医官何在!”
其实邵世雄入夜便被魏王屋内的动静吸引到了,便时刻在附近巡视,除了与那二人对峙怒骂,邵世雄一早便将军医唤来在旁预备。
“不可!王妃诞子,军医长期服役军中,怎擅长妇人生子,且男女大防,军医怎可入内,置皇家颜面何在!”赵过当即抢声而出,阻止了军医入内。
赵过虽是从未来魂穿而来,没有讳疾忌医的思维,但此时可是理学盛行的大宋,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沉寂。
而一旁魏王赵恺也面色犹疑应声而说,“是孤失策了,王妃上因平日胎象平稳,且尚有数月才至产期,因提前半日出行,御医便未能随行,如今却只带几名未经人事的侍女,从未有料到如此境地,这可如何是好!?”
而赵过如同捧哏般接话道,一边说道,一边看向邵世雄的反应,
“殿下,臣方才途经那些商队之中,应有懂生产的妇人,想必那些人也未走多远,臣这便去寻来,张都头,魏王殿下便有劳你护卫了。”
而邵世雄见赵过有了对策,便也松了一口气,也未理会赵过夹枪带棒的一顿话,
毕竟他若摊上谋害皇嗣罪名,太子那边必不会理会的,只得悻悻随声附和。
赵恺见邵世雄已然中计,赶忙掏出两枚银锭,朝赵过拱手行礼道,
“既如此,且带足银两,便有劳改之速去相请!”
“属下遵令。殿下请多保重。”赵过当即闪身迈步,正欲跨上门口自己那头青驴。
“且慢,骑上本将那匹马,再派两名亲兵随你前去,若是误了事,便都是你赵县尉一人所为!”
邵世雄一边嘴上丢锅给赵过,但却也真心怕摊上谋害皇嗣这等事。
赵过一阵头大,未料到邵世雄已彻底被唬住,画蛇添足叫了两名亲卫随行,有了这两位跟着,三人预谋一晚上的跑路计划,又怎能顺利施行!
但此时也来不及细想,赵过出了院门,只得故作从容的跨上那匹比自己青驴高大半个头的军马,
身后跟随的两名禁军虽同样骑着两马,但二人所骑的马看起来比赵过的略矮几寸,想是品质稍次的羁縻马,三人燃起火把,往来时那条官道奔去,
然而在一千年前的宋代,行夜路极为艰难,往往提一盏蚕豆般火苗的灯笼,还只能缓慢抹黑前行,更何谈骑马夜行,稍一闪失,马失前蹄,非死即伤。
而赵过所骑的军马训练极为有素,竟然识得来时的那条路,且在月光映照之下,赵过凭着马力优越,在前方一起绝尘,渐渐将身后两名禁军甩开。
一路奔了五里路后,就快要穿出山麓时,踏上大路时,最前方的赵过,发现前方竟然有数十点火光从两侧山坡冲下,
赵过暗叫一声不好,千万别是碰上拦路抢劫的响马土匪,心底怒声大骂老天后,哀叹道自己大概是史上最倒霉的穿越者,
而赵过因前方火光被迫放慢了马速,身后两名禁军奋力奔赶下,也追至赵过身后。
待彻底行至谷口后,那几十把火把照亮了附近周遭。
三人齐齐勒住缰绳,长吁声和马匹的嘶鸣声交织。
特别是靠后那两只马,嘶鸣声拉得格外长,焦躁不安来往踱步,
这两名禁军虽是侍卫马军,但是大宋的马军早已有名无实,只有中级军官或者少数精锐才能一人一马,所以驭马能力只能比普通厢军要强上几分,而邵世雄在军中失势,导致其所部实力在禁军中只能算中流。
勉力稳住了阵形后,近二三十人已经从山坡上冲下,赵过被眼前一幕惊住,本来凭想着身后两名披甲执刃的禁军,先喝退震慑住想象中落草流民再做打算,毕竟赵过这等估算也是因为后世j.c叔叔的对犯罪分子的强大威慑力。
但眼前这些拦路土匪,不仅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而其表现出来的气势,甚至完全压倒身后两名披甲禁军。
这些土匪虽未像官军穿着统一制式甲衣,但几乎人人披有铁甲,甚至连弓手,长枪这类制式管控兵器都配有。
土匪头领是一名腰肥体圆,身高五尺的矮壮汉子,手持一柄开山斧,满脸横肉,秃顶光头模样,留着挂腮胡,此人气质倒与其身份十分贴合。
正当赵过打量其模样时,这厮却文绉绉拱手行礼说道,
“敢问官人名号,又去往何处?夜路不甚易走,不如把金银,细软交予俺,也好方便行路。”
“客气客气,吾乃侍卫马步军指挥使邵世雄,今日途经贵宝地,还请寻个方便则个,两锭上好雪花纹银奉上。”
赵过心知靠着身后那两名禁军,硬拼这几十号人完全没有胜机,索性奉上财货,
若是这伙子贼人只是图财倒也了当,而赵过托词邵世雄名号,希望能够唬住对方,对于邵世雄的名声,赵过并不在意。
“哼!若是别人倒也罢了,这般识趣,俺拿了钱财,自会留条生路,却未想是是邵指挥使,倒也是冤家路窄,痛快!不枉俺来这一趟!隆兴那年的事,你和你那混账节度使爹的债,今日便还了吧!哈哈哈。”
说完那矮壮汉子,提斧便冲杀上来,赵过刚要转身号令后面两名禁军,只见那两位应是护卫自己的禁军,在自己与土匪头子对话时,策马抛下自己跑至数百米外了,
赵过心中狂骂道,邵世雄可真tm不是什么好东西,今日却要替这厮在此丧命了,一时间,情绪彻底失控,怒骂道自己这穿越怎么时时刻刻都面临生死威胁!在把邵世雄祖上十几代骂完后,只能闭眼趴着马背之上,奋力狂抽马鞭。
而胯下的马匹明显是经历过战阵的,已然察觉到危险,虽然被赵过慌乱鞭打,没有胡乱奔走,随后便吃痛长长嘶鸣一声,朝奋力着那名矮壮汉子蹬腿冲去。
那名持斧壮汉明显也减缓冲杀的速度,想是被向着自己奔袭的马势所震慑到,待奔马逐渐只有几十步距离后,那壮汉竟是朝着山坡方向跑。
这个时代战场上最强战力不容置疑还是骑兵,毕竟面对几百公斤,且速度达到几十公里的巨物冲击的场景,仅仅以人肉之躯相挡,想想就令人胆颤。
而那壮汉虽有些兵甲,想是没有什么作战经验,哪有拿着短柄开山斧与骑马的对冲,
此人丧胆往山上躲避后,身后的喽喽兵也便是一哄而散,
可想而知靖康之时,大宋除了西军尚能一战,剩下那些放下锄头的农民兵,面对着凶悍无双女真铁浮屠骑兵,能侥幸逃生便属万幸。
身后那些山贼响马,却也只得狠狠朝着赵过射出几支弓箭,随即就是各种怒骂,这个时代的骑兵在战场上就是金字塔的存在。
来不及回头多想,一冲之下,竟然跑出围堵,赵过不停的催动军马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