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怀朔人还没找到,就被浓浓白雾中隐忍不发的恶意夺去了注意力。
他为了在浓雾中找寻师妹,将百目全数睁开,如今虚空中悬着的上百只眼睛全部睁得大大的,周身看得一清二楚,见自己师妹依旧不见踪影,知道是被人带走了,但一眼瞥见角落里的敖烈,不得不停下找人的心思,转而去帮他。
敖烈自雾起之后就开始一个个摧毁身边开始运转的法阵,法阵都未完全成形,他聚力猛攻,将阵眼的骷髅头击破。
骷髅头一旦被毁去,法阵上烈烈燃烧的火舌于顷刻间便化为血『色』,法阵上凝聚的白雾也瞬间散去。
但只要几秒钟,其他仍旧完好的法阵就会漫来新的白雾,将这短暂的空缺填满。
敖烈行事风格就是一个莽字,他也不想什么来不来得及,反正手边的法阵摧毁掉了,便立刻去找下一个,法阵的完成度越高,摧毁起来就越难。
敖烈虽然不知道前因,但很明白此时自己堂兄薛怀朔骤然失去视力,他能保全自己就已经很厉害了,不能再指望他当主力输出。
敖烈这样大肆破坏法阵的行为很快就被阻止了。
离西灵元君被钉死之地较近的法阵,因为活祭品数量较多,已经在浓雾的遮掩下完成了这个召唤仪式,法阵血红的图案下一点点冒出了还未成形的魔物。
这些魔物降生在现世的身体是由活祭品转化的,黑灰『色』的雾气在血红『色』中彼此纠缠,很快凝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
这个时候还能看出这魔物有点西灵元君的影子,但没过几秒,人形的身体便在黑雾中不断变化,长出多余的手脚,肿瘤一样的肌肉群突起,白皙肌肤下的青紫血管一点点凸起,逐渐占据了全部皮肤,一眼看去像是没有皮肤,最外层只是一堆血管。
摆在法阵上、被精致雕刻过的头骨彼此相连,聚成一个骷髅冠,在聚成骷髅冠之后,不管这骷髅头原本是什么样的表情——不管它的主人在被杀死献祭时是如何痛苦,表情是如何扭曲——被加冕在新的魔神头上之后,它们齐齐被掰成了诡异的笑脸。
不是所有被召唤来的魔物都是一个样子的。根据祭品摆放的不同,召唤来的魔神是不一样的。
只有一个地方一样:他们在人间赖以生存的血肉是来自西灵元君,他们全部是被西灵元君的意识所『操』纵的。
这些新生的魔神齐齐地朝着敖烈的方向去了,要阻止他破坏法阵。
敖烈还浑然不觉,白雾茫茫,他什么也看不见。
薛怀朔没有受过太多魔界相关教育,只是凭借自身逆天的三昧直接透视了对手的属『性』,一眼扫过去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的修为是不够长期开着三昧的,这些魔神也是降世时间越长越棘手。
他必须速战速决。
江晚常戏谑着说师兄有挂,但是她其实并没有见识过薛怀朔的厉害之处。
一个年轻的反派boss,最厉害的地方是他的进步神速,只要一时没有杀死他,下次见面他就一日千里了。
这固然有屑金丸的作用,有浮山龙暴虐强横血脉的加成,但是他日夜修行从不懈怠才是主要因素。
薛怀朔手里刀气纵横,速度越来越快,杀意『逼』人之间,一招一式竟然还是清清楚楚的。正如戏剧大家在舞台上唱到高『潮』,速度越来越快,唱腔越来越高,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但是吐字依旧一板一眼,旁人听得清清楚楚。
他原本刀气中带着森寒冷意,如今更甚,出手从不走空,刀上灌注着精纯修为,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快刀上,竟然瞬间结成坚冰。
眼见贸然『逼』近的魔神都于瞬息间被一刀『逼』得魂飞魄散,其余魔物也不敢再上前来,只是从被毁去一半的残缺法阵中蓦地探出几条凝着黑雾的锁链,直直向半空纠缠而去。
一些已经被敖烈毁去大半的法阵还未完全熄灭,血红『色』线条彼此联通,竟然形成了一个新的法阵。
法阵所在的地方轻轻震动起来,像是锅里热油给烧得沸腾,急切需要什么东西下锅。
这倒不是为了伤他,西灵元君很明白这样的伎俩伤不了他,她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已经是个瞎子了,如今速战速决是为了不让三昧过多消耗自身修为。她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么当然要反其道而行之,拖得越久越好。
她知道这是自己取胜的关键之处,拼尽全力,一点后手都不留,黑影闪动,黑『色』锁链连连进招,犹如吐着信子的毒蛇。
西灵元君一旦放弃了贸然轻取的策略,转而变成了谨慎防守,不为伤他只为缠斗,薛怀朔一时半刻也脱不了身。
若是正常状态,这么缠斗下去,就算时间费得多些,薛怀朔终究还是要胜的,毕竟修为差距在那里。但是如今这样的境地,他却不能与之缠斗下去,薛怀朔的三昧维持不了多久,如此耗下去,一旦他修为不支,让出破绽,必定万劫不复。
他忧心自己师妹,眼前闪过她脖颈前的殷红血线,虽然强自按捺心神,但手上招式还是不自觉往险意求胜上靠。
西灵元君如今仅剩一个头颅,全身血肉都做了活祭品,这颗头颅沉浮在半空中的黑雾里,冷眼旁观血红『色』的法阵一个一个召唤出新的魔神。
在她的血耗干之前,这些联通魔界的法阵是不会停止的。
敖烈想不清楚西灵元君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用那么大规模的血祭,就算把他们俩都杀了,她也必定入魔,就此堕入魔界……她不是要复活她的丈夫吗?如今就算复活了亡人,她自己堕入魔界,那也是永世不得相见啊?
敖烈没法想得更多,眼前形势容不得他细想。原本主要火力都被薛怀朔吸引过去了,但是如今他求胜心切,一时被黑『色』锁链缠住,分不出手来;敖烈这边需要承受的压力瞬间就增大了许多。
不容乐观。
虚空中睁开的百目已经消失掉一半,薛怀朔没办法再支持这样的修为消耗。眼看他『露』出破绽,法阵中立刻伸出更多缭绕着黑『色』雾气的锁链,试图将他牢牢困住。
必须去毁了那个法阵。
虽然知道这一点,但是敖烈依旧脱不开身,甚至因为片刻分神被近身『逼』上来的魔物在左手臂上给了一爪。
敖烈默念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待他专心解决掉『逼』到眉睫之前的魔物之后,正要飞身去帮薛怀朔,忽然看见那阵眼上已经立着个人。
腰身窈窕,长发披肩,是个女子。
她鬓发飞扬,凝神下视,素手纤细,拿着把短刀,沉肩坠肘,一刀又一刀,硬生生将一条又一条血红的纹路斩断。
正是江晚。
她由乔五儿话语中,已经将真相推测得七七八八。手指扣着那枚戒指,凝神静气,竟然真的冲破了乔五儿加在她身上的禁制,等不及再破去喉咙上的禁言咒,就已经纵身飞去,试图帮一帮自己师兄。
江晚手上的那个戒指非常有用,她也正因此有恃无恐,一路穿行,视魔物落石于无物,瞬息间便『逼』近了战场中央。
她的修为先天受困于现有的身体,并不高深,不仅无法晋阶,实际上许多事情都做不了,只是她待在这具身体中的时日尚浅,还未察觉到。
比如无法生育。
薛怀朔为自己师妹担心那么多,思虑那么多,暗狠狠的决心也下了那么多,却不知道这百般忧心根本就是一场空。
在场众人中,江晚的修为着实不高,但她手上有个高防橙武,倒也没受什么伤,有惊无险地把纠缠住自己师兄的锁链一一从根部斩断。
西灵元君注意到她,又惊又怒,发现普通攻击伤害不了她,便远远腾起数米风浪,直接把她弹出去百来米,撞在山壁上。
江晚其实没受什么伤,在山壁上撞了一下,肩膀有点痛,伤轻得防护禁制根本就没弹出来。西灵元君的意思也不是伤她,只是要赶她走。
刚才乔五儿也不是要伤她,虽然脖颈上的伤口吓人,血流了很多,但是并没有伤到喉管气管。
薛怀朔已经无力再继续开着自己的三昧,虚空中的眼睛齐齐熄灭,凝着黑雾的锁链随着法阵被毁掉已经全部消失。
他原本不好找到那个毁去锁链的人的方位,此刻忽然听见什么被撞在山壁上的声音,略一判断,知晓不是敖烈,立刻往那个方向飞去。
上手一『摸』,果然是自己师妹。
薛怀朔『摸』她的脖颈,『摸』到一手血,腥甜味很重,再『摸』她的肩膀后背,『摸』见她缩着身子,知道她痛,急切地问:“你怎么样?”
江晚想回答,但是她发不出声音来,乔五儿的禁言咒还结结实实地把她的声音束缚住,她只能把师兄的手扶到自己嘴唇上,希望他能读懂她的唇语。
薛怀朔关心则『乱』,见自己师妹一点声音也没有,心里已经有点绷不住了。
他自然清楚自己师妹修为不够,在这样的地方跌『摸』爬滚极其危险,刚才她不顾一切去毁掉阵眼,肯定受了伤,他只是不确定受伤多重。
这样的情况也没法细细探查她的经脉,见她引着他的手去『摸』口鼻呼吸,心下更是慌『乱』不堪。
他用的义眼已经在他大脑附近待了上百年,傀儡印日日暗示、日日牵引,只是为了他在遇见江晚的时候下不了杀手、怜惜她关心她、保护她关切她、为她献上一切。
薛怀朔修为高深,对这种控制自己心神的东西天然排斥。他出关之后,修为节节增长,若不是那两枚傀儡印安放的时间太早,身体本源的排斥与不适早就教他发现了一切。
方才那阵莫名的异香废掉了覆眼白纱南流景,让他无法再正常视物;同时日渐强大的修为与神魂无法再忍受傀儡印的支配,两相冲突,误打误撞让他把带着傀儡印的义眼给取了出来。
如今傀儡印虽然离体,但是长久以来的心理暗示并没有那么快消弭殆尽。
保护她、怜惜她。像个负责任的兄长一样,爱护她是因为她是你妹妹,你不能伤害她、不能唐突她,要教导她收心修行。于她的事情,你要千万小心,处处细心,便是自己受伤,也不能让她痛苦。
直到……
薛怀朔听不见脑海中隐隐的声音来自哪里,也听不见这话的后半截,他只是惊恐地在『摸』自己师妹的脸。
他满手都是她的血,听不见她的声音,凝神仔细去听,恍惚觉得她又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疼得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