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没有被刘协的话给吓到,反而生起了惺惺相惜之心。
嘴里还轻轻呢喃着:“百姓为水、君臣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圣人之言啊。”
就连看向刘协的目光,都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九岁的孩童,能总结出这样的言论?
还是说这世上,就真的有生而知之者?
但是不得不说,这番话却也激起了他心里潜藏已久的书生意气。
说出来的话,也开始有些直抒胸臆了,“殿下此言大善,只是当前朝堂混乱,少帝年幼而不掌皇权,再加上董卓其人,狼子野心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不但依仗武力压制了满朝文武,还无视法度,擅权乱政,此等情形,又该如何才能拨乱反正,恢复秩序清明?”
不小心装了一下比的刘协,一下子就引发了一代大儒的共鸣。
当下淡然一笑,“董卓之流,其实只属于癣疥之疾,虽然有很大可能会成为心腹之患,甚至是造成汉室统治最终的威严扫地,但是,此人还远远算不上真正的罪魁祸首。
“充其量,也不过是乱世枭雄里的出现一个必然而已,就算没有董卓,也会诞另外的张卓或者赵卓……所以,乱汉室天下者,根源不在于某个人,而在于整个统治阶层的糜烂和腐朽。”
蔡邕被这番话说的心里狂跳不已,不知道该如何往下接。
刘协也没想过让他接这个话茬。
只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有些东西如果烂到根子上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推倒重建,再立正常秩序。”
“嘶!”蔡邕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推倒重建,再立秩序,难道殿下要……”
话没说完,就意识到不对戛然而止了。
毕竟,如果刘协真想要那个位子的话,就不会在之前的朝堂上说出那番言论了,而是会顺手推舟直接坐上去。
显然易见,他此时说出这样的措辞,所指的,就肯定不是所谓的帝位。
果然,刘协虽然脸上带着笑,语气里却不见委婉含蓄,而是犀利而直接,“蔡公觉的我大汉沦落到如今的窘迫之境,最根本的症结在于何处?”
蔡邕皱眉略作沉吟。
好一会儿才道:“一者在于天灾人祸不断,连年的风不调雨不顺,致使旱灾、蝗灾大范围爆发,再加上外有边塞不靖,内有黄巾肆乱,以至于形成了天下祸乱的根源。
“二者则在于朝堂之争,长时间的权力混乱,政令不清,让宦官、外戚、官员之间的相互倾轧,自上而下蔓延到了各州郡县,从而陷入纷乱之中,导致人浮于事、政事废弛。八壹中文網
“此二者兼有,内忧外患俱在,天下焉能不乱?”
刘协却想也没想,就毫不客气的给出了一个字的评价,“错!”
蔡邕脸色微微僵了一下,但还是很快恢复了正常。
然后才试探性的问道:“还请殿下指教。”
刘协再次淡然一笑,“蔡公所言,其实都是表象,而不是问题根源所在,大汉的顽疾不在腠理,而在脏腑之间,是支撑大汉的肱骨和衍生制度上,出现了大问题。”
蔡邕联想到刘协之前的那番话,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
“殿下是指……症结在于士族阶层的制度?”
刘协呵呵一笑,脸上依然一片的云淡风轻,“自世祖建都洛阳以来,到如今已经历时十八世一百六十余年,尊高祖以儒孝治天下,与士族总理朝政,布施万民。
“但眼下治出了一个什么结果呢?外儒内法、士族独大,对上架空皇权,对下敲骨吸髓,何其猖獗?
“一个察举制,就垄断了所有官员的选拔和升迁渠道,成就了天下大小士族的囊中之物;
“一个土地兼并,就抽空了天下税赋,以至于上无施政调配之资,下无民生休养之实,却独独养肥了一个既得利益阶层的畸形士族豪门。
“这样的一个病态大汉,外不能强兵以抵御外辱,内不能富国以造福万民,这不是取死之道又是什么?
“真以为一个士族就可以代表了天下?他们代表的,只不过是自身的即得利益罢了。
“所以,他们才会为了维护这些利益,而不惜抱团取暖,然后想方设法的架空皇权,不择手段的掠夺压榨民脂民膏。
“宦官和外戚之乱,是皇室真心想扶持出来的吗?只不过是不得不饮鸠止渴而已。
“天下的粮食是真的不够老百姓吃的吗?不过是都集中在了士族豪绅的手里罢了。
“这才是眼下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的根本原因。
“但凡士族可以稍微收敛一下,不至于让兵备废弛、政令紊乱,多关心一下民生和世间疾苦,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何至于有后来不断的天灾人祸?
“所以归根结底,朝堂混乱不是事出无因,百姓造反也只是官逼民反,仅此而已。
“而想要恢复天下正常的秩序,那就必须把这种制度推倒重建,症结不在于皇位上坐的是谁,也不在于如何理清国计民生,而在于……整个士族制度上的拨乱反正。”
蔡邕一时间陷入沉默。
他自己也算是士族的一员,祖上蔡勋就在平帝年间担任过县令,父亲蔡棱死后,还被追封为贞定公。
蔡邕自己,更是师从太傅胡广,平日里结交的,无一不是名士大儒、门阀豪绅。
所以,他所看到的,也永远都是片面的那一面。
哪怕是在流放期间,每到一地也都是从者如云,未曾经受困顿之厄。
而对于真正的民间疾苦,他虽然也亲眼见证过,心痛怜悯过,却从未真正的去深入了解过,更不要说去探究其背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了。
但是刘协这样一番鞭辟入里的解析,却直接撕开了那繁华背后的所有伪装,一下子就把赤果果的残酷现实,摆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让他颇有些心生隐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过了好久,才嗫嚅的问了一句,“这又该……如何是好?”
刘协对现实的剖析很简单明了,一点儿都不复杂,以蔡邕这样开启了智慧,通晓世情,明白事理的大家,当然懂得如何判断其真伪,进而推导出属于自己的认知。
但是,认清归认清,认清了又能如何?
士族可以被取而代之吗?
答案是否定的。
汉室的统治,根本就离不开士人的存在,因为他们垄断着九成以上的文化知识传承,哪一个世家望族,不是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州郡?
所以,这些豪门世家早就以此结成了一张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旁者触之必死。
几代皇帝都只能借助扶持外戚和宦官,来压制士族的权力膨胀,到头来换了一茬又一茬,还不是最终只能偃旗息鼓?
更不要说别人了。
他可不认为只有九岁的刘协,会成为那个例外……就算今天所看到的那些,有些颠覆了蔡邕的认知,也不代表刘协就能以一己之力,完成取代士族的事实……
但刘协却还是那么的淡定从容,就像是浑没把这个当作什么大事儿似的,一副不以为意的不为所动。
笑容恬淡依旧,话语还是那么的不急不缓,“《管子·小匡》里说,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柱石)民也。但这句话到了现在,却似乎多被用在了阶层的等级划分上。
“明明是因为分工侧重上的不同,然后相辅相成的组成了一个国家的根本形式,却变成了士族的一家独大,怎么可能会发展出一个正常且健康的社会?
“所以,不但要打破知识传承上的垄断,还要从士农工商四民上的健全,打造出一个有序的良性循环,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汉王朝。
“正所谓无士不治、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四者缺一不可啊。”
蔡邕眼前一亮。
再一次联想到了刚才那些工坊里的盛况,隐隐已经跟上了刘协的心思。
但还是跟了一句,“殿下可否稍加诠释一下?”
刘协扫了一眼岭下那热火朝天的场面,嘴角挑起一抹好看的弧度,看的蔡琰心生摇曳不已。
只听他说道:“我大汉的百姓,骨子里就有种勤劳踏实的质朴秉性,所求其实不过温饱而已,只要有田产在手,又有何人会抛家弃舍,去搞什么造反?
“所以还是那句话,百姓造反,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官逼民反。
“工商其实也不复杂,它们之所以不被重视,那是因为百余年的承平,已经让人们下意识忽视了这两方面的存在,也认识不到它们的重要性。
“但是,这并不代表它们的存在就不重要,没有匠作工艺,就武装不起来兵备上的强悍,推进不了方方面面的社会发展,从而造成各行各业的停滞甚至是后退。
“没有商品上的流通,就不会让各州各郡取长补短,形成良性的资源调配,解决地域差异上存在的先天不足。
“所以,不管是最常见的衣食住行,还是兵备、治安、水利、农耕,以及方方面面的日常所需,这些都需要工商之间相辅相成、共谋发展的存在。
“至于制度和管理上的政令统筹,也是建立在这些发展之上的,而不是局限于一隅之地,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把圣贤书读成了自私自利的功利之书。”
蔡邕恍然。
对啊,这就是把士农工商并列在了一起,让谁也离不开谁,从而在无形中制约了各方的存在,避免了一家独大的畸形社会结构。
当然了,统治阶层永远都是统治阶层,他们先天就带着某种优越感和驾驭一切的心态。
但刘协就是要将这些特权给关进笼子里,不是不允许他们滋生这样的优越感,而是要时刻深怀对这世间一切的敬畏之心。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整个大汉形成一个稳固的金字塔结构,上下贯通,相互之间滋养反哺,从而富民强国,万众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