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1年4月2日，凌晨三点，玩家休息区。
其实，克里斯并没有杰森说得那么笨，至少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对于罗俊的死，克里斯心里的愤怒比悲伤多。他觉得自己被罗俊抛弃了，同时，罗俊让他见识到人类的不堪一击。
他是最先进的a级机器人，这样的优越感使克里斯瞧不起人类，尤其是像罗俊那样的小孩子。因此，一看到杰森在保护柠檬，
克里斯就一肚子火。他气杰森没从罗俊身上学到教训，所以他才想杀柠檬，结束杰森的愚蠢。
这世上没有神，如果有，他应该尽到保护弱者的义务。可是罗俊还是死了，克里斯便不再相信那些屁话。强者的义务是让自己
变得更强，弱小的东西都没有资格活下去。这是罗俊的死亡，所给克里斯的启示。
那么，他对另外两台机器人──雪伦和杰森，又是什么样的想法呢？
克里斯的记忆体保存着那天晚上的一切。罗俊从悬崖跳下去后，他和杰森的理智完全崩溃。当时的克里斯指着杰森，说都是他
害的，要不是杰森说了不该说的话，罗俊也不会选择自尽。
他记得杰森当时的表情，那是一种悲伤的终极，夹杂遭人背叛的愤怒。杰森冲了上来，一拳狠狠打在克里斯脸上。克里斯凄惨
地摔在泥泞里，狼狈得像被城邦驱逐的犯人。
杰森哭得很惨，他扯破喉咙，用「废铁」、「畜生」、「炉渣」等难听的字眼狂骂克里斯，歇斯底里的反应完全超出预料。克
里斯没有道歉，他二话不说全部骂回去，然后站起身，启动战斗系统最终模组，准备和杰森大打一架。
完全没有灯光的夜晚，雨声和雷声取代一切的声音。两个被悲伤冲昏头的机器人死死瞪着对方，忘记以前搭档的情分，红与蓝
的双眼带有非常纯粹的杀意，只想要对方死。
然而，正当杰森准备开枪，克里斯准备砍人时，一股灼热的火烧感突然从胸口传来，随即「砰！砰！」两声，两枚炸弹直接在
两人身上引爆。杰森和克里斯惨叫一声，一起摔在枯萎的麦田园上，剧烈的疼痛一度让他们站不起来。
那个女人站在他们中间，湿漉的金色头发盖住她的脸，瞋大的绿色眼睛集恐惧与威严于一体。向来没有情绪的雪伦竟然在生
气，也是那一瞬间，杰森和克里斯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们分开吧。雪伦说。
罗俊死了，她的任务已经结束，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姊姊」这个角色上。一句再见都不说，也丝毫没有留恋，雪伦就这样离
开了枯萎的麦田圈。
一直到最后，杰森和克里斯都不知道雪伦在想什么。这个姊姊究竟有没有爱过他们，始终都是一个疑问。
他们敬畏雪伦，依赖她的能力，内心深处却有点怕她。克里斯也觉得雪伦抛弃了他们，但他不恨雪伦，毕竟那是他发自内心尊
敬的姊姊。
至于杰森，克里斯一直将他视为最好的搭档、打打闹闹的损友，但克里斯却把一切搞砸了。
克里斯不会和杰森道歉，因为杰森不会原谅他。既然不会原谅，克里斯更没必要拉下面子这么做。他们的关系是场死胡同，双
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顺其自然，继续这场演得很烂的仇敌游戏。
「我丑话先说在前头，你不准碰她，也不准上她的床，要是给我发现，我直接控告你诱拐未成年。」
三更半夜，杰森和克里斯走在玩家休息区六楼的走廊上，两人间的气氛依然不融洽。
「还有，那是我和她的房间，如果她说不准，你明天早上就给我滚出去。」
「……啰嗦死了，你又不是她老妈子，管那么多干嘛！」
「我是她的保镳，你这有裸奔前科的家伙要住到我们房间，我当然得管！」
杰森的表情非常痛苦，刚刚为了得到雪伦的档案，他竟答应克里斯一个非常糟糕的条件。
为了查出更多里奥的情报，克里斯以住进607号房为条件，和杰森交换雪伦的档案。
他不想和克里斯住，也不希望柠檬和克里斯住。以前的杰森都不愿意和克里斯同房了，何况现在还处在吵架的状态，而且，克
里斯在游戏里打算杀死柠檬，尽管克里斯保证绝对不会做坏事，杰森还是无法相信他。
然而，雪伦到底查了些什么，杰森真的很想知道，所以他只好答应克里斯，带他前往属于杰森和柠檬的607号房。
「到了。」
杰森拿出房卡，在感应器前「哔」一声，同时克里斯说：「真搞不懂，明明是很高级的饭店，为什么还用房卡这种二十一世纪
的东西？」
「你问我我问谁。」杰森耸肩。
打开房门，里面的灯都是暗的，柠檬小小的身躯正缩在棉被里，乖乖地睡着觉。现在是深夜，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就寝，除了两
个无聊跑去洗澡的机器人。
「……。」
一踏入室内，克里斯便一直盯着床上的柠檬，脸色不知为何凝重了起来。一旁的杰森撞了他的手臂，示意落地窗的方向后，克
里斯才移开视线，跟着走到阳台去。
这时间的夜晚很安静，也很无聊。空气中隐约有股湿气，高楼大厦用来取悦大众的灯光都已经关闭，建筑物只是黑色的、不会
动的长条物。连交通工具的声音都很少，偶尔才有一两台疑似飙车族的机车驰骋过去。
杰森和克里斯站在阳台上。同样金色的头发，不一样的灰外套与黑外套。他们盯着夜景沉默了三秒，杰森才开启话题。
「你刚刚干嘛盯着她看？」口气似乎不太高兴。
「因为我爽。」有回答跟没回答一样的答案。
杰森翻了个华丽的巴洛克式白眼，一只手的手肘靠在围墙上，说：「把档案给我。」
「你确定要看？」克里斯挑眉。
「废话，都让你进来了。」
「哼。」克里斯回敬一个不以为然的眼神。
下一秒，杰森的系统跳出一则是否要接收外来档案的通知，他选择确定，0.3秒后传送完成，档案也自动开启。
「这是什么？」
让杰森讶异的是，克里斯传来的档案不是文件，而是一个程式，名字就叫「godandbrute」。程式的页面非常简单，就是列
了十五个人的名字，分别为：
1.里奥
2.葛蕾丝
3.李博洋
4.mio
5.李晴炀
6.赖梓绫
7.江云格
8.谢绿
9.派翠克
10.尼可拉斯
11.金允希
12.赫密士
13.赫菲斯
14.美狄亚
15.柠檬
「神与畜的名单。」克里斯说：「不知道二号从哪弄到的。」
杰森整个愣在原地。神与畜的名单，高宇维死都不愿意透漏的东西，如今竟一目了然地呈现在他的系统里。要是给神与畜发现
了，不知道会不会惹来杀身之祸。
「点进每个人的名字，除了照片外，该有的资料都有。」克里斯用他低沉的嗓音说：「你最好看看那小鬼的，别怪我没提醒
你。」
「……？」
尽管不知道克里斯这话什么意思，杰森还是乖乖照做。他选择编号15的柠檬，程式立刻跳出另一个页面，上半部是柠檬的个人
资料，下半部是个人经历。
柠檬，女，十三岁
目前位置：商业中心，b区
任务：消灭利维坦（destroyleviathan）dl计画，执行者
备注：精神状况不稳定，急需旁人监管
2158年4月1日，生于商业中心b区。里奥因私人任务在身，委托向导江云格照顾柠檬，直到现在。
对宇维少爷缺乏足够的忠诚，谋划叛乱，幸亏江云格紧急回报宇维少爷，将位于z区的一部份成员调回，方未酿成大祸。2170
年2月，李博洋将柠檬关押于白色空间中，待宇维少爷惩处。
身为里奥之独女，柠檬毫无作为神与畜之自觉。李晴炀、赖梓绫等人主张死罪，江云格、谢绿反对，改主张严格监控。宇维少
爷考量2171年之dl计画，采纳江云格与谢绿之建议，并授予里奥惩处柠檬之权，期许类似事件不再重演。
◇◆◆◇
不到三百字的个人经历，杰森看了将近五分钟。旁边的克里斯一直在观察，发现杰森的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满脸写着
「不可置信」四个字。
里奥是柠檬的亲生父亲。
换句话说，打从出生开始，柠檬就是神与畜。
这和她之前说的完全不同。她说自己的父母另有他人，因为模仿的「天赋」，三岁时被江云格带入神与畜，效忠与她毫无情分
的高宇维。她说她想不起三岁前的记忆，连自己的本名都不知道。
这一切全部都是谎言。
杰森不懂柠檬为什么要骗他。
「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克里斯双手环胸，开口：「她是里奥的女儿，这也出乎我的预料，但你干嘛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
「……你不懂。」
杰森关闭程式，两手撑在阳台的围墙上，垂着头说。
克里斯冷冷回覆：「我真的不懂。」
「这是信任的问题。我非常相信她，她也非常相信我。或许她的身世并不影响我们的约定，但这……怎么说，就像一条裂痕，
你知道吗？」
杰森抬头，表情看起来很受伤。克里斯上一次看到杰森露出这种眼神，是和罗俊因为小事情吵架的时候。
「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很单纯，结果这份单纯的关系里，竟然掺杂了谎言。『她是不是一直在跟我撒谎？』、『其它我深信不疑
的事，会不会也是谎言？』，就算不愿意，我的脑子就是会出现这些疑问。我对她的信任开始动摇了，这是我最不乐见的情
况，但我没办法控制我自己。」
杰森讲得很乱，幸好克里斯不笨，还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在理性与感性的光谱上，雪伦和杰森分别代表光谱的两端，而克里斯正是光谱的中间值。他有时很冷血，却没有雪伦这么不通
情达理。就算他跟杰森正在吵架，也不会因此不听他说话。
也因为身在光谱的中间，克里斯能用非常客观的角度，评断雪伦和杰森的缺失。比如现在，他觉得杰森的反应太夸张了，明明
只是小事，为什么要说得这么严重。
「她搞不好有自己的理由，你没事想这么多干嘛？无聊。」克里斯不以为然地说：「觉得受伤的话，当面问她不就得了？」
「说得简单，你自己去问问看！」杰森翻了个华丽的巴洛克式白眼。
「好，反正我有很多事要问她。」
「……算了，你给我安分点，我自己去问。」
杰森揉了揉眼睛，觉得心很累的他问克里斯：「你是不是都不睡觉？」
「看心情。」
「你不会在我睡着的时候干奇怪的事吧？」杰森有点害怕地问。
「看你觉得什么是奇怪的事啰。」克里斯坏心一笑。
「去你的！我不会关机，你敢轻举妄动就死定了！」
虽说和克里斯在吵架，但克里斯向来直来直往，不趁人之危，这点杰森能用自己的信用保证。
说完，杰森离开阳台，把衣服换成普通的t恤和短裤，在浴室简单梳洗后，便直接躺到床上，开启休眠模式。对夜景没什么感
觉的克里斯也离开阳台，确认杰森已经睡着后，他将视线移转到躺在隔壁床上的柠檬，又露出了之前异常严肃的表情。
「……。」
之前说过，克里斯的机体有杰森没有的功能，其中之一就是对温度的感应。克里斯对温度的变化非常敏感，607号房的空调开
得很强，室内温度大概二十度左右。克里斯发现，柠檬床上有一个角落的温度，明显比室内温度高出许多，那只有一个可能。
有人刚才坐在那里。
在他们回房前，这个房间有两个人。一个是柠檬，另一个，他不知道是谁。
柠檬很有问题。除了杰森，大概全世界的人都能发现这件事。
克里斯对柠檬当然有戒心，他必须提防柠檬对杰森做出不利的行动，然而，这个女孩竟然叫他和杰森道歉，如果柠檬对杰森心
怀不轨，应该不会在乎他和克里斯的关系。
总之，柠檬的事情还有待观察，克里斯决定先静观其变。他血红色的眼睛扫视整个房间，没看见什么奇怪的地方，却在杰森的
床头边看到熟悉的东西。
照片。
杰森和罗俊，在麦田圈的那张照片。
克里斯走上前，将相框整个拿起来。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和一个俊美的机器人，两人都没有看镜头，神情自然，发自内心地
微笑着。他们坐在金黄色的麦田里，男孩靠在机器人的身上，机器人捏着男孩的脸，看起来好快乐、好幸福，却也好悲哀。
「……。」
其实，杰森有其它和罗俊的合照，很多张都比这张好看，但特别的地方在于，这是唯一一张克里斯帮杰森拍的照片。他其它张
不选，偏偏把这张洗了出来，随身带在身边，其中的涵义不言而喻。
「……。」
漆黑的房间，克里斯血色的眼睛异常醒目。那双眼睛没有以往的肃杀，而是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