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1年4月2日，凌晨十二点，仙境大楼。
谢绿做了一个梦。
总结来说，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梦。
在梦里，她和平常外出时一样，穿着那套谢氏一族特有的改良古装，但不知为何，梦里的她身在一间旅馆的房间，浴室和床只
隔了一层透明玻璃，要是有个女人在里面洗澡，床上的男人能清楚看见她身体的每个角落。
「……。」
谢绿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闺女，她知道这种房间是拿来干什么的，然而，她一辈子都没去过宾馆，自然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
身在这种地方。
下一秒，有个人抓住了她的长袖子。梦里的她低头一看，发现小时候的谢颐出现在脚边，正在用力地看她。
「小绿姊姊，为什么……为什么呀？」
水汪汪的漂亮杏眼，和谢绿记忆中一模一样。她吓了一跳，尽管知道是梦，但小时候的谢颐太过可爱、单纯，强烈的罪恶感顿
时弥漫在谢绿心中，像一只手掐住了她的心脏。
「小绿姊姊，为什么？为什么妳要杀死母亲呢？」
「……。」
谢绿垂下头，神色黯淡地看着她最爱的妹妹，开口：「因为夫人想杀我。」
「那，小绿姊姊为什么，也要把哥哥杀死呢？」
「因为二哥也想杀我。」
谢绿用最简单的辞汇，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给谢颐听，像是怕小小年纪的妹妹会听不懂。
「那，小绿姊姊为什么要变成神与畜呢？」
提到关键的三个字，小谢颐突然躁动起来，使劲拉着谢颐的袖子，皱着眉说：「小绿姊姊，为什么？为什么妳要去帮高宇维做
坏事？为什么啊？」
「……。」
谢颐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根根刺在谢绿的心上，痛得她几乎要窒息。
小谢颐看起来快哭了，她放开谢绿的袖子，改抱住她的腰，继续说：「小绿姊姊，为什么妳要害死大家？谢氏不好吗？为什么
偏偏是高宇维！为什……！」
话说到一半，谢绿突然将人推开，小谢颐因此跌了一跤、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因为除了宇维少爷，没有人可以救我啊！」
谢绿崩溃大喊，她大概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推开小时候的谢颐。
「我不像妳生下来就有妈妈和哥哥，那个家什么都没给我，还想夺走我的性命！我为什么要守护一个不爱我的家？我只是想要
活下去，就算今天不是宇维少爷，我也会把那个家毁掉！」
最疼谢颐的人是她，谢颐最爱的人也是她。
然而，夺走谢颐一切的人，竟然也是她。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谢绿失落地将视线移开，不敢去看妹妹那张错愕的脸，然而，就在一片沉默之中，突然一个低沉、恐怖的
笑声打破寂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绿眼睁睁看见，纯真可爱小谢颐消失，变成了长大的谢颐。
「……妳以为，我就不想活下去吗？」
谢颐趴在地上，头发凌乱，红色的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露出的锁骨充斥着男人的吻痕与瘀青。
「小绿姊姊，妳以为，我不想活下去吗……？」
漂亮的杏眼哭成了红色，搭配披散在脸上的发丝，仿佛来梦中索命的冤魂。红色的血从谢颐的大腿间流了下来，夹杂着其他颜
色、谢绿不敢看的液体。
都是她的错。
没有她，谢颐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妳这自私的恶鬼！罗刹！和妳的眼睛一样，青面獠牙的巫女！」
谢颐一手揪住谢绿的袖子，像刚才的小谢颐一样，但她的力道比刚才更大，仿佛要把谢绿拉到地上，把她的命运也扯成一条卑
贱的母狗。
「妳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葬送掉整个谢氏，毁了我们所有人的幸福！妳明明说会永远保护我，我也相信妳，结果竟然是妳……
是妳害我变成今天这样的！」
谢颐的声音变得异常沙哑，她用来自阴间的声音朝她大喊：
「都是妳！都是妳！都是妳！都是妳！谢绿，都是妳的错！都是妳害的！都是妳……！」
「！？」
然后，谢绿从恶梦中醒了过来。
「哈……哈……？」
她瞪大眼睛，在床上粗重地喘气。发现自己人在房间后，她才把身子放松下来，缓缓坐起身子。
凌晨十二点半，她才刚入睡两个小时。
谢绿很少做梦，她白天的运动量很大，通常闭上眼睛没多久，身体就会自动休息，因此，对于刚才真实到无法形容的恶梦，谢
绿的脑子很乱，第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
「叩！叩！」
敲门声使她回神。谢绿赶紧下床，打开房门，江云格人站在外面，细成一条线的瞳孔正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她。
「小绿，妳还好吗？我在三楼就听到妳的呼吸声，是不是作了恶梦？」
看到江云格，谢绿的心才整个放松下来。
这里不是梦，是现实；她人在仙境大楼、神与畜的根据地，不是宾馆的房间；和她在一起的是江云格，不是那早已断绝往来的
妹妹。
她深深吐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睡不好而已。」
「睡不好？」
江云格的眼里有很纯粹的惊讶，「妳不是只要躺到床上，就会变成『会呼吸的尸体』吗？」
「你才会呼吸的脑残！」
谢绿不高兴地说，顺道给江云格一个鄙视的眼神。
听见熟悉的骂人声，江云格松了口气，这代表谢绿身体没事，一切都和平常一样无异样。
「对了，和往年一样，第一阶段的忌妒派对提早结束了。」江云格突然想起什么，顺便说道。
「哦？不意外啊，那……」
话说到一半，谢绿突然停了一拍，连忙改口：「柠檬还好吗？」
「嗯，和我们预料的一样顺利。」
「那就好。」
话题到此打住，但谢绿并没有走开，她依然站在原地，似乎想问什么，却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开口。江云格知道她在想什么，然
而，心里却很挣扎要不要告诉谢绿另一个消息。
怎么办……？
谢绿听到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小绿，那个……」
江云格顿了顿，「妳大哥刚刚传讯息过来。」
大哥就是现任的谢氏家主。谢绿虽然已经纳入高宇维麾下，但基于情分，她和大哥依然保持联络。
「干嘛？不会要找我讨论端午节的活动吧？」
谢绿没想太多，干脆地说：「办活动是他的强项，你帮我回覆，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没意见。」
「不，不是端午节。」
江云格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谢绿满头问号。他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开口：
「你大哥说，希望妳近期能回家一趟。」
「为什么？」
「……讨论谢颐的后事。」
江云格亲眼看见，那双草绿色的眼睛越张越大，大到映照出江云格完整的脸。
「刚刚玩家休息区传来的消息，游戏经过时间四小时半，大概昨天中午的时候。」
江云格看着谢绿瞳孔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小心地、慢慢地说：
「她遇到了玩家猎人，然后……被玩家猎人炸死了，详细过程我并不清楚。」
看见谢绿眼里的绝望，江云格立刻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开口，然而，这事情瞒不了一辈子，就算现在不说，谢绿迟早也会知道
的。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不同于以往，谢绿的声音很小，向来不道谢的她，刚才竟然道谢了。
她默默转身，朝落地窗的方向走去，似是不想让江云格看到她的脸，然而，就算没看到脸，江云格也能听见谢绿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他曾经在柠檬身上听过，那是心碎的节奏。
「抱歉，格格。」
谢绿背对着他，说：「你能先……出去一下吗？等等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进来。」
江云格原本想说什么，但世上没有人比他了解谢绿，只好将话吞回喉咙里。
「我知道了，妳好好静静吧。」
说完，江云格关上门，退出了谢绿的房间。
◇◆◆◇
2171年4月2日，凌晨十二点半，仙境大楼。
二十二世纪，资本主义发展到极致的时代，文化资产的保存显得越趋重要，中华文化的垄断者是仅次于高氏企业、排行第二的
谢氏。
每位家族成员有的不是房间，而是自己的楼阁，楼阁与楼阁之间隔一座小桥流水，或被池塘包围。从自己的楼阁看出去，能发
现柳堤、凉亭，甚至沿路盛开的梅花。你有看过《红楼梦》吗？谢氏大抵就是那个样子。
谢绿就是在那样虚伪的家庭长大的。
父亲是家里地位最高的人。谢绿排行第三，前面两个哥哥，底下一个妹妹，妹妹正是小她三岁的谢颐。兄弟姊妹中，二哥和谢
颐出自同一位母亲，是家里地位仅次于父亲的夫人。
谢绿对父亲没有好感，更不用说夫人。她尽可能远离所有人，和家里的人都称不上亲近，只喜欢待在自己的楼阁，有时连父亲
都会遗忘她。
谢绿每天都在思考怎么在家里生存，她不想去讨大人们欢欣。夫人看她不顺眼，试图说服父亲把她赶出去，但父亲对谢绿有份
莫名的坚持，始终把她抓在自己身边，至于这份坚持是什么，谢绿近几年才得以明白。
这样的环境下，你说她还能保有小孩子的纯真，那是不可能的。
对于自己的故事，谢绿觉得那是出非常恶心的八点档，而八点档到最后一定会展开一种剧情──继承人的争夺，谢氏当然也是
如此。
父亲的年纪很大了，按照传统，女性不得继承谢氏，继承者照理说是大哥，但大哥的能力实在不怎么样，家中因此出现了另一
个声音，也就是让精明能干的二哥继承父亲的位子。
谢绿对两个哥哥没什么情分，但继承的谣言出来后，她发现自己不得不站到大哥那一边。要是二哥继承了谢氏，夫人的气焰绝
对会比现在嚣张，到时第一个倒楣的人就是自己。
谢绿是唯一离家念中学的小孩，她到现在都记得，在无人的废弃校舍，一间连灯都没有的老旧教室，李晴炀坐在窗台上抽烟，
等待她的到来。
那是她和神与畜的第一次接触。
谢绿当时十三岁，和现在的柠檬差不多；李晴炀比自己年长些，当时的他只有十五。李晴炀奉高宇维的命令，伪装成同校的学
长接近她，邀请谢绿成为神与畜的一份子。
谢绿那时的处境很危险。父亲快死了，谢氏即将落入夫人手中。李晴炀提出魔鬼般的契约，只要谢绿答应，高宇维能在一个礼
拜内解决掉谢绿的敌人，包括夫人与二哥。
小小年纪的谢绿知道，她的加入，意味着世界第二的谢氏将纳入高宇维的控制。若她有身为家族一份子的自觉，绝对不会答应
李晴炀。
但她最后还是加入了。
小小年纪的她，成为了神与畜的第八干部。
父亲常引用《孟子》的话：「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眼前的鱼是一只烂掉发臭的鱼，她当然会选择熊掌。
如谢绿所愿，高宇维真的在一个礼拜内解决了谢氏的问题。二哥「意外」身亡、夫人自尽，谢氏由最不被看好的大哥继承。大
哥和高宇维立下约定，透过谢绿这枚棋子，双边将保持永久的和平关系。
从此，谢绿从家族中解放了出来，专心在高宇维底下做事。至于谢颐，她成了整场事件最无辜的受害者，讽刺的是，夺走她人
生幸福的，正是她最爱的小绿姊姊。
谢绿有罪吗？其实，谢颐一直都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活下去而葬送别人，葬送自己而让别人活下去。这对姊妹选择截然不同的人生，谁对谁错早已不重要。
因为谢颐已经死了。
到头来，她那可怜的妹妹，还是被她害死了。
「磅！」
天生爱逞强的她，就算房里只剩下自己，就算眼泪都已经流了出来，谢绿也不会让自己哭出声音。她一只手打在墙上，死死咬
着下唇，丝毫不理会渗血的手指关节。
谢绿不会替谢颐报仇，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谢颐早已和谢氏脱离关系，更是高宇维的敌人。身为神与畜，谢绿根本没有
理由这么做，要不是江云格主动提起，她也没有立场去过问谢颐的生死。
而且，参加忌妒派对是谢颐的意愿，死在忌妒派对更是她自找的，一切都遵从游戏的安排，谢绿哪有资格去和玩家猎人追究？
「磅！」
另一只手也捶在墙上。这次的力道比刚才更大，血珠从手上流了下来，沿着白色的墙面滑到地上。
可是，她真的好恨啊！
为什么活下去的代价，竟是牺牲她最想珍惜的人呢？
「对不起……！」
姊姊写作业时，妹妹坐在旁边，逼她和自己说话；不顾夫人的反对，硬要姊姊教她怎么使剑，不教就坐在地上哭闹；兴高采烈
地跑来姊姊的房间，说学会了第一首琵琶曲子，想要谈给姊姊听……
「小颐，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想起梦里谢颐说的话，倔强的谢绿再也忍不住。她整个人蹲了下来，抱住双腿，将脸埋在膝盖中，放声大哭起来。
红色是决心，红色是勇气，红色是爱。
可惜，她再也看不见那穿着红色衣裳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