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三人面上炫白面巾悠悠荡荡,谢必安本就煞白的面上登时失色,以极轻的声音皱眉问道:“瘟疫?”
列布含了愧意僵硬颔首,那眸色尽是悔恨:“是末将未能及时发现军中异变。”
他向来是山崩而面不改色的,通身气定神闲的气度总让人信服他所有决定,如今,勇冠三军的谢帅罕见露出一抹苦笑,轻启干涸皲裂的薄唇,径直问一句:“死伤多少?”
列布眸中泪花在此句中迸发,行军打仗的赳赳汉子以粗粝大手横挡于眼前,抖着嗓子道:“此病初发与伤寒之症无异,通身疲倦,耗之半月,肌理瘫软,人亦昏睡不醒,睡梦中呼吸阻滞,窒息喘憋而亡。”
“自七月初至将八月,大秦三百万兵勇因水战倒于沙场五万,伤残十万,因疫病而亡…三十万。”
谢必安又露出不解的神色,小夏子顿觉不好,周围邵珩邓骞亦眉头深陷,不约而同伸出手来。
谢必安微一抬手,只将喉口泛出的铁锈液体狠狠咽下,滚烫血腥的触感激地嗓子生疼欲呕,纵是如此,苍白唇角亦避无可避漏出血痕,他对榻前三人似是泣血般悲鸣,一字一顿道:“万身莫赎。”
“万身莫赎。”
波塞神明护佑戈兰五百年屹立不倒,其上所覆黑色沃土阴寒,之上历代统治者好斗猖獗,屡次冒犯别国,关山战役及岭南战役便是最好佐证,百万赳赳秦兵浴血厮杀,守住伊犁青唐一带,覆灭波塞神明的信徒,以凡人之躯铸造铁墙抵抗外敌来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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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风冒雪,赤壁鏖兵,是家常便饭。
在打了胜仗的四月微风里,野桃花蹁跹而下,小夏子说书唾沫直飞,有一黑瘦野猴子似的小公士眉飞色舞侃大山道:“九千岁为我们家乡束河减轻赋税,东南再不见一丝战争残影,哥们儿就因着这个参军入伍,报效大秦!”
不过十五岁的束河儿郎,如今却在姚安长眠,这里距束河很近,若是一日千里的青骢马,一刻钟就能到达,可他再也回不去了。
旌旗蔽日,战鼓擂动,战争的底色是博弈,可也是对神女江的热忱,亦是对刀尖上的热血。
谢必安喉结艰难滚动,再次吞下胸腔泛起的热血,透明着一张脸道:“如今我身染疫病,死有余辜。”
小夏子深埋着头用袖子抹眼泪,邵珩与邓骞亦黑着脸沉沉不语。
打破绝望焦灼的死寂的,是拱卫司细作回报。
“兰章公主与平度王荥阳王勾结一处,进驻咸阳宫,一百万戈兰军由七皇子部下百夫长张祥节制,进攻东南,欲夺姚安兵力。”
邵珩眼睛蓦地睁大,便粗声粗气吼道:“公主疯了不成?她真要杀谢帅?”
众人一齐看去,谢必安只觉四肢百骸化骨疲软,有心想抬手,身体却丝毫不听使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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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好一扯嘴角,喃喃道:“公主聪明,但愿我这等废人不要拖了后腿才好。”
列布从未见意气风发的谢帅这般萎靡,心有不忍,当即双膝跪地掷地有声道:“军医已然研制,定有法子解了这害人病人,救将士,救谢帅!”
谢必安极力控制着不住滑落的身体,勉强笑道:“但愿如此。”
话音未落,身子一歪,直愣愣倒下床榻,他连反应都未来得及,人重重栽下。
小夏子大骇,愧疚地几欲掉眼泪,大步冲上去,搀住他双臂。
而列布,邵珩邓骞三人,心头酸楚,当即狠狠闭了闭眼,不忍看将心血融给大秦的谢帅这幅狼狈模样。
谢必安双拳紧握,抓紧桌腿勒出道道血痕,面上倒是郁郁笑着打趣道:“亏是公主没瞧见,否则还不知说出多少好听的来。”
——
八月初三的咸阳宫挟了燥热,蝉鸣声聒噪而不绝于耳,阖宫上下擎了冰块置于角落。
而此刻的奉先殿更沁凉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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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令在平度王,荥阳王和魏长青,李冠将军注目下,为面容惨白的兰章公主诊脉。
他极力忽视下首肿大膨胀,散发阵阵恶臭的张祥尸体,和在边上一脸风轻云淡的,被五花大绑的高鹤大人,闭目凝神细听。
片刻,他拱手诺诺道:“公主被催情药物所伤,加之以黄芪紫菀等猛药驱除药性,又以寒水浸泡驱热,两相制衡难免损伤凤体,还得细致调养进补些日子才得好些。”
秦章仪收回细腕便止不住冷笑,对荥阳王幽凉道:“七皇兄好算计,趁本宫的戈兰军队换防之时关闭城门堵塞入口,高鹤趁机换上他的野战部队将凌烟阁围个水泄不通,对本公举主行不轨之事,这就是皇兄所言的会护好本宫?”
荥阳王冷眼扫视已呈巨人观的张祥尸体,亦不咸不淡道:“本王派遣张将军前去营救皇妹,可如今他这副模样,怕是得问问魏长青将军罢。”
魏长青提神凝气端坐下首,当即面含不忿,还未开口,又闻秦章仪一拍实木桌,厉厉道:“少给他泼脏水了,他杀了张祥不假,可照本公主看,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了他都不为过。”
她幽幽抚了抚花青色衣襟上绣着的纷繁月牙花儿,又道:“更何况,魏长青是我戈兰秩从二品戍边将军,本公主是戈兰太妃,今日别说杀张祥一人,便是杀了高鹤这间间小人,本宫也恕他无罪,绕是如此,在座各位,谁有异议?”
古往今来,拳头是永恒的硬道理,今日若没有戈兰二百万兵勇压阵,这话没人说得起。
荥阳王与平度王暗暗交换一道眼神,荥阳王缓和了眸色,悠悠笑道:“张祥见色起意临时反水,竟然觊觎本王皇妹,其罪罄竹难书,兰章公主不杀他,本王也非杀他不可。”
秦章仪自知他巧言令色,亦不戳破,只幽幽一笑,宛若海底水妖:“张祥到底是皇兄的人,民间还亲兄弟明算账,出了这等腌臜事,皇兄也休怪兰章不顾念姊妹情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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荥阳王眸光一滞,微不可见愣了三分。
秦章仪冷冷道:“本由张祥节制百万戈兰军队杀阉党躲兵权,如今他冒犯本公主已然被除,底下人不争气,这等诚意,兰章是无法再给皇兄了。”
荥阳王面色冷滞,通身绷紧了盛怒劲头,偏生是他偷鸡不成蚀把米,指使张祥强占美人儿,欲以此小小伎俩掌控兰章公主,是以有再多愤懑不豫,亦只能狠狠和血吞下。
平度王见状,噙着森凉笑意郁郁道:“七哥伤了皇妹,十哥可向来对十三爱护有加。”说罢他下巴微抬,指向高鹤:“便是高大人这样的重臣欺侮了皇妹,十哥照样将他五花大绑捆了来,为皇妹出气。”
秦章仪嗤之以鼻,旋即以一指轻点尖俏鼻尖,娇笑道:“十哥若当真疼惜皇妹,合该不顾高鹤重臣身份,将他头颅砍断掏空,给本宫打酒喝。”
平度王一噎,面上显出几分献殷勤反被拆穿的难堪之色。
秦章仪不屑扫视他一眼,惫懒道:“因着表示诚意,前往东南的一百万戈兰军队尽是戈兰子弟,无一兰颂带去戈兰的秦兵,兰章如此殚精竭虑,便是担忧二位兄长以为兰章带领秦兵与谢必安回合转来对付你们,如此一看,倒也没这个必要了。”八壹中文網
“李冠率兵赶往东南姚安,杀谢必安,夺兵权,一举击退长鸮叛逆。”
李冠闻声,当即单膝跪地,一手置于胸前,颔首肃声道:“末将领命!”
他似是顿感受宠若惊,毕竟秦兵入驻戈兰,自己原本的势力被分散大半,向来国难之日虽保住全家上下一百二十七口人身家性命,但秦国统领到底是忌惮自己,不敢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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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秦太妃在这等节骨眼儿上大胆启用,他心头一暖。
余光扫视到玉阶下跪着的高鹤,手中剑柄握紧了几分,旋即噙着威仪不可冒犯的面色道:“高大人身为秦国司礼监秉笔太监,对兰章公主做下这等腌臜事,是为不忠,身为谢千岁赤诚之心一手提拔的先帝重臣,这般觊觎兰章公主,是为不义,你这等不忠不义之辈,且待如何!”
高鹤纵然被婴儿手臂粗细的麻绳子捆成麻花,大而凶狠的眸子亦透出几分戏谑笑意:“兰章公主不是谢千岁的女人,高鹤还懒待碰她呢。”
“你!”李冠脸一黑,不备他说出如此无耻之言,手上一动,腰间的剑柄与剑刃交接之处便微不可闻发出“咔嚓”声,长剑亟待出鞘,显然动了真气。
秦章仪不欲阻拦,反之还要拍手叫好,却闻大内行宫密探快步颔腰走进来,将东南沿海的消息传回。
“各位主子,万千之喜!东南姚安之处疫病四起,窃国阉贼谢必安亦染瘟疫,时日无多!”
平度王和荥阳王眸光一亮,而秦章仪定了一瞬,似是没听见一般,悠悠一抬娇嫩如青葱的手指头,慵声道:“李将军且慢。”
李冠一愣,转而含了不解看向她。
秦章仪坐于玉阶上的宝座,睥睨高鹤,悠悠道:“再不济也是掌管京畿道和野战部队的秉笔太监,爬到如今地位不易,加之亦是与本宫和两位皇兄共谋大事的能臣,这般绑着,亦是不妥。”下首奴才闻此言,便极有眼力见儿的把高鹤身上里三层外三层麻绳剥开。
李冠和魏长青眉头纷纷一皱,魏长青凑近了她,咬牙低声道:“微臣那般心力救公主,您就轻而易举宽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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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章仪睨他一眼,只对正一脸认真抚平官服褶皱的高鹤道:“小内侍爬至高位甚是不易,比我们生来端坐庙堂之辈,你对谢必安感佩万分亦是可以想通,如今本宫给你个机会。”
她轻佻傲慢地一扬下巴,冷言道:“谢必安必须死,此事无疑。如今他身染重疾,而杀他的这把剑,本宫愿交付于高大人之手,算是圆高大人多年夙愿,不知你意下如何?”
高鹤本噙着淡然笑意,他是自恃手中握有京畿兵权,无人敢将他如何,如今闻言,面上登时浮漾狂荡笑意,他不顾体面,顿足捶胸,兴奋问道:“公主此言当真?”
秦章仪嫌弃睨他便别开眼,凉嗖嗖道:“一言九鼎。”
“好!”高鹤双臂大展,两掌一拍:“不愧是主子青睐的女子,果真有勇有谋,蕙质兰心!既然如此,公主大恩大德,高鹤此生不忘!”
秦章仪哼笑两声,郁郁道:“过奖。”
说罢看也不看平度王和荥阳王,站起身便在小黄门尖厉的唱喏声中回了宫。
而这天晚上,高鹤几乎毫无阻拦便直直走进凌烟阁内殿,而娇花儿似的公主正对菱花镜卸妆,许是由嗅到那阵若有似无的凌冽檀木香,她臻首微皱,亦是美极。
灯下看美人,更添风情万种,高鹤缓步上前,为她解下坠坠青丝间一株镶嵌珍珠碧玉步摇,对镜看她笑道:“公主今日在奉先殿半藏半掩,让高鹤好生猜了半天您意欲何为。”
秦章仪亦看向镜中二人几乎贴在一处的面庞,心头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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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得想起很久一个北风呼啸,风雪交加的寒夜,凌烟阁暖黄烛光洋洋溢溢,有一人,亦如眼前这般,与自己揽镜自照,那时他吻吻自己的:“公主,陈茂行将军请旨挂帅西北,微臣想来,定是您的手笔。”
那时自己是如何回答的,那时她说:“你这么废物,没有本宫帮衬着,且看你谢九千岁如何自处。”
如今想起,她眸间阵阵暗淡,想起他身染重症疫病,不由在心底暗骂一句:“当真废物!”
转而却对该高鹤笑道:“高大人似乎比谢必安聪明些,你当知本宫用意。”
高鹤暧昧的捏了捏她的耳垂,为她一下又一下谄媚地揉着肩膀:“愿闻其详。”
秦章仪对镜嗤笑:“你看似狠毒,可都狠在小处,你主子看似宽仁博爱,大处之狠,却是无人能及。”
“你感佩与谢必安功成名就,那是他一手闯出来的,而你今日地位亦是不低,靠的,却是他一路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