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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0 章 刻骨(1 / 1)

100.刻骨

寒冬之下,十二月的巴黎稀薄的冷气四溢。

陈旖旎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丝绸睡裙,双腿赤着,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沈京墨将西装纽扣解开了,包裹住她的肩,“先进去。”

她生得纤细,被他轻轻一带就进了门。

啪嗒——

一声轻响。扇形光路在身后闭合,门一关,黑寂一片的房间,只有彼此存在。

黑暗里,她偎在他怀中如一块儿凉玉,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只不住喃喃着:“不够,都不够……”

“那怎么才够,嗯?”

沈京墨好笑地问了句,不由地抱她更紧了一些。以前她跟他甚少这么撒过娇,总带着些锋芒。

她轻轻抬起了头,虽然看不清她的脸,总觉得她此时一定是一副笑意盎然的模样,有意问:“你说呢?”

“我说什么。”他也如此笑着低喃了句,捧住她的脸,一低头,就迎上了她唇。

然后抱起她,一路就入了她的卧室。

房内亮着一盏昏昧的灯

一个转身,他倏然看清了,她吻他时,满眼,满眼,都是他。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他。

浓烈的痴迷,浓烈的憎恨。

最极致的温柔,也是最刻骨的凛冽。

他配合着她,边回吻着她,单手解领带。

他垂眼之时,神情依然那般斯文矜冷,只是眼额散落下一缕碎发,将他眼底神色遮得幽昧。让一路风尘仆仆赶来的他,偏生染上了这么一股离经叛道的味道。

他吻她吻得耐心又温柔,突然问了她一句:“胃还疼吗?”

“……”她被他吻得几乎昏了头,正是意乱之时听他这么一句,仿佛大梦初醒。她抬头,满眼氤氲,“嗯?”

他手掌托住她一侧脸,柔声问:“还疼吗。”

“……”

她下意识拧了眉心,胃倒是没什么感觉了,反而现在有一股暗火喑哑地在内心深处明灭。见他满脸认真,她随之便是一笑,娇俏地歪了歪头,用指尖儿勾他下巴:“你真扫兴。”

“我扫兴?不然你以为我来是做什么的?”他笑了一声,低缓着声线,又耐心地问她一遍:“胃还疼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不领情也不说话,红指甲剐蹭他皮肤,有意招惹。这么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倏然又被他捏起下颌。

迫使她直视他沉沉的黑眸。

“旎旎,”他语气温柔,又带着强势,“说话。”

她半仰起眼,与他无声地对视。

不仅是现在,从他出现在门外开始,他眼底这种溺怜的担忧,一分也没有减少过。

她垂下眼,嘀咕着回应了句:“不疼了。”

“真的?”

“嗯。”她两手扶了下他肩,分跪在他两侧。他也顺势扶住了她的腰。

他眼镜早被她调皮地勾掉,扔到了一边,如此她便能毫不遮挡地对上他的视线。

仿佛破除了横在彼此之间十三年之久的一堵透明的心墙。

没有暗藏汹涌,终于坦诚以待。

他拨开她脸前的发,细细端详她,“刚才在电话里,不是还很难受吗。”

“我吃过药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说着,指尖抚摩他眉骨,倏尔又在他鼻梁附近停顿一下,问,“你从伦敦飞过来,明天不出差了?”

他淡淡一笑,没说话。

“还要出差?”她思量着问。

“嗯,”他轻颔首,“就是很担心你,所以来了。”

“……”她动了下唇。

他深邃双眸漆如子夜,将她形容都颠倒,他捧住她的脸,在她唇角吻了一下。不似浅尝辄止,反而蓄意深刻。

“就是想知道,你还疼不疼了。”他说,“吃了药舒服点了吗?”

她老实地点头:“嗯……不疼了。”怕他不信似的,立刻又补充:“真的,我可没骗你。”

他抚了一下她眼角,笑道:“没说你骗我。”

领口凌乱不堪的,他正了正身,整理了一下衣领和纽扣。半侧脸浸在光线里,棱角分明的线条都被柔化。

她见他都要把那衬衫的纽扣扣到最上面了,突然出声问:“你要走了吗?”

他动作停下来,眉眼一扬:“你想吗?”

她一开始没说话,环住他肩颈,偎到他身上,唇碰了碰他的耳垂。如此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地说:“当然不了。”

“不想我走?”

“不想,”她意味深长地眯起双水眸,拽他敞开的衬衫和还没整理好的的领带,气息轻柔又迷离,“我比较想跟你上床。”

他迎上她坦荡灼热的视线,不禁笑了:“比较?”

她不说话,而是用吻回应了他。

一开始只是碰了碰他唇,接着就被他占了先机,重重地吻住了。她坐到他怀里,边又迫切去解他领带,纽扣又一次被她一颗颗咬开。

那领带却没解开,被她纠结地捏在手里,拽得他脖子都疼了。他却不恼,睨了眼,笑着问她:“你这是,比较?”

她仰起脸,一脸骄纵的理所应当。

下巴点了点他那都快被她弄得打了死结的领带,命令道:“帮我。”

他指尖儿勾了勾她鼻尖,接了手,轻扬起下颌,解自己领带。

她手臂搭在他肩上,侧着脑袋,盯着他不疾不徐,慢条斯理的动作。目光掠过他骨节分明的手腕儿,还有漂亮修长的手指。

他的眉眼,他的下颌线,他的唇。

不知不觉,就有点出神。

“看什么?”他睨了她一眼。

她帮他最后解开了那领带,指尖滑过他喉结,说:“什么也没看。”

他将领带扔到了一旁,揽住她纤腰,又轻柔地吻住她唇,“撒谎。”

清冽男香拂过鼻尖儿,他身上还沾惹着一股属于异地的稀薄潮气,她不喜欢这种陌生的气息。

浓稠的夜晚,对门是星熠的房间,不敢发出声音,所以像是一种濒死的体验,双双半人在极乐天堂,半人在无边地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力图直达灵魂深处,每一处声色都是这人间最难得的绵长快意。

浪潮将息后,他倦怠地靠到了床头。

交换着一起抽完了一支烟,她将烟气渡到他唇畔,吻了吻他,然后疲惫地趴在他胸前。

双双望了望飘窗外,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又下雪了。

牵来一条薄被盖住他们,他望着她眼睫,突然说:“上次问你,我出差去伦敦要不要去送我。”

“嗯。”

“其实,是想走之前见见你。”他淡淡一笑,“就一面也好。

“……”

她讶异地一抬眼,他眼中虽都是柔和笑意,却看到了明显的失落。

多年来,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失落。

他指腹摩.挲她饱满的唇瓣,低垂着眼说:“不过没关系,你不来见我,那我今天就来见你了。”

她有些歉疚,“最近太忙了……”

“忙到饭都忘了吃,”他心疼她更多一些,垂着眼,指腹掠过她唇,徐徐低缓地说着,“这几天我不在,一日三餐都要向我汇报。”

“……”

“知道了吗?”

她却不说话,也没再说他啰嗦,趴了回去,沉默着。

“知道吗?”他又强硬地问。

她指尖儿在他胸前画着圈儿,却答非所问:“下次。”

“——嗯?”

她抬头,一双潋滟的眼凝视住他,郑重地说:“下次,一定跟你好好告别。”

“……”

她曾也不告而别。

察觉到他半天没回应,她视线灼灼的,“——我说真的。”

他笑了一声,回拥住她,“好,我知道了。”

紧紧地回拥住了她,拍了拍她单薄的肩,低头吻她额头,轻声:“乖,睡会儿吧。”

她温顺地磨蹭他肩窝,点头:“好。”

可没多久,她又惊醒一般,从他怀中挣扎了起来,问:“——对了,你今天几点的飞机?”

“……”

他也才阖眼,刚有了困意,又被这么一声扰醒了。

一睁眼,满眼却都是快要溢出的笑意:“怎么了?”

“几点走?”她殷殷地问,边拿过自己手机,想定个闹钟,“赶在我上班之前——”

他按下她的手。

她一抬头,对上他温柔的眼,“睡觉吧,乖。睡不了多久的,你还要上班。”

“——不行,”她义正言辞地拒绝,不依不饶的,“几点?我要去送你。”

她一副倔强模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凝视了她一会儿,终是轻轻地笑开了:“九点半。”

又揉了揉她的发,“乖,先睡觉。”

她郑重地上了个闹钟,又缩回了他怀中。

如此相拥在一起,总觉得,过去的十三年,好像都是虚度。原来他要的再简单不过。

她要的,也十分明确且单纯。

“如果结婚,”如此,却又是他开了口,也不知她没有没有睡着,他轻抚着她的发,若有所思地提议,“你想不想在伦敦办婚礼?我记得,以前跟你去过一次伦敦,是春天,气候风景都很好,你说你很喜欢那里——”

“如果想去澳洲也可以,我都可以安排。”

“巴黎的话,好像也不错,毕竟你一直在这里。”

她没睡着,将他一字一句都听到了心里去,闭着眼,突然说了句:“沈京墨,我想回国。”

他愣了一下。

“想回去了,”她继续说,撒娇地偎紧了他,“想在港城,跟你结婚。”

她在他面前总像个孩子,向来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她先前不想回国,那就不回;她不想结婚,他就等她;她现在想回去了,也终于能对他说出一句,想结婚了,他现今也能毫无顾忌地答应她。

“好,那就在港城结婚。”

只是在港城结婚,可她还没想好最终在哪里定居。迟疑了一下,她对他说:“但是我可能,要忙到圣诞节之后,或者明年一月了……我也没想好,要不要回国工作,我还没想好。”

“没关系,”他将她一缕发绕到耳后,淡声道,“婚礼的事我来安排。圣诞节过后我回国一趟,等你忙完来接你。”

她又是若有所思的,“你这么跑,从伦敦到巴黎,再巴黎到伦敦……又要回国,还来接我,不累吗?”

“当然不累,”他说着,拥紧了她,自己也有些困了,“乖,睡吧。不然明天你该累了。”

于是她又依偎住他,“好。”

相拥在一起,没睡多久,沈京墨先醒了。

他轻手轻脚地放开了她,起来穿衣服。刚系好了衬衫的纽扣,听门外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

星熠起来得早,主动过来敲门喊妈妈起床,奶声奶气地叫唤:

“妈妈,起床了——妈妈——”

陈旖旎还睡得熟,被吵得翻了个身,睡到另一边。

她房间是单人床,昨晚一夜都畅快淋漓得尽兴。仿佛这世间促狭逼仄到,再也不需要他给翻遍了,才能找到她。

触之就可即。

给她掩了掩被子,盖好她的腿脚和肩膀,沈京墨去开门。

星熠见到沈京墨,先是吓了一跳,喊了句:“爸爸——怎么是你。”

沈京墨整理袖扣的手停下来,带上门,将孩子抱起,悄声说:“让妈妈多睡一会儿。”

星熠捂住嘴,点头:“……嗯嗯。”

“帮爸爸做个早饭,好不好。”

“没问题——”

“对了星熠,爸爸一会儿要去机场,记得提醒妈妈要按时吃饭,一日三餐都要跟我汇报,”沈京墨嘱咐着,“还有,妈妈如果忍着胃疼不说,星熠要告诉爸爸。我随时飞回来。”

小孩儿眨眨眼:“——可、可我觉得,妈妈不会忍着不说的。”

“为什么?”沈京墨好笑地问。

小朋友一脸理所应当:“因为爸爸很爱妈妈呀!所以妈妈不会不说的——”

他还掰着小指头数,“爸爸爱妈妈,妈妈爱爸爸——爸爸妈妈都、都很爱我!是不是?”

“当然,”沈京墨笑意温柔的,鼻尖儿抵了抵星熠的脸颊,“星熠也要乖,圣诞过后爸爸带你去国内玩儿一圈,想不想?”

“——嗯,想!”

*

venus的圣诞年会过去,满公司上下还忙得不可开交。陈旖旎也成天扎在设计室出不来。

许多设计稿还有待修改和确认。

忙了一上午,一抬头都下午三点半。陈旖旎准备喘口气,去吃个饭。

圣诞虽然已过,公司大厅中央的那棵圣诞树上的许愿卡和五颜六色的小礼物,却还挂得满满当当。忙得都忘了撤掉。

路上,她边用手机给沈京墨发消息,说她要去吃饭,让他也照顾好星熠。

婚礼筹备提上日程,沈京墨要亲自回去确认一趟,顺便处理国内的事。

陈旖旎还有两周才能彻底忙完,就休年假了。最近她也照顾不上星熠,星熠便跟沈京墨回国待一段时间,她忙完了也回去。

一周前的那个晚上,沈京墨从伦敦乘私人飞机过来。

第二天又飞回了伦敦。

说是九点半的飞机,她定了闹钟起来,星熠说他已经走了。而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九点就落地伦敦了。只是想让她睡个好觉。

星熠生在罗马长在巴黎,从没回去过,一直想回国看看。这回雀跃不已的,兴奋了好几天,这阵子一直问她,他是不是能在国内读小学了。

陈旖旎却不知如何回答。

她至今都拿不定主意。venus的开春大秀近在眼前,在国内分公司稳定下来之前,她还是只能待在venus在巴黎的总部。她心底知道,沈京墨还是希望她能够回国的。

陈旖旎吃过午饭,往外走,路过公司长廊,手机一震,沈京墨发来一条消息。一张图片,拍的却是他。

照片里,他半蹲下来,在整理星熠房间里扔了一地的玩具。

难得他这么有耐心,眉眼低垂着,神情也是认真——他开会端坐在上席时,也是这副严谨到一丝不苟的模样。

他将零零星星的玩具一件件地归置入了玩具箱。满地一片狼藉,平时陈旖旎都得在心底腹诽无数句,忍着脾气不去骂淘皮捣蛋的星熠才去收拾。

消息内容是——

“妈妈看,爸爸!”

一看就是星熠用他手机发的。

陈旖旎牵了牵唇,不自觉地漾起了笑容,一个电话打过去,果然是星熠接起:“妈妈!”

“宝贝,妈妈跟你说了多少遍,玩具玩儿完了要自己收拾掉,怎么这么大了还让爸爸妈妈给你收拾?”陈旖旎故作严厉地说。

“爸、爸爸也跟我一起玩了——”星熠据理力争,“爸爸,妈妈说我……”

沈京墨笑了笑,温声道:“星熠,爸爸来接。”

星熠被陈旖旎训得讪讪的,乖巧地将手机交给了沈京墨。

“喂。”

那边响起一道熟悉的低沉男声。

陈旖旎刚故作严厉的表情也一瞬收了,散漫地“喂”了声:“你们收拾得怎么样了?”

说着,她又有点冒火:“星熠玩玩具每次都扔一地——”

“没事,他喜欢玩。”

陈旖旎没好气哼一声,“你就惯他吧,还陪他一起闹,多大人了。”

“没有,”他低笑着,听着那边还在收拾孩子的玩具,“我小时候不允许玩这种东西。”

“嗯?”

“爷爷奶奶都很严厉,爸妈也是。”

他甚少聊起他儿时的事——她印象中,他自小就是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在国内读完小学,初中就去了澳洲一直读到大学毕业。回来直接继承家业。

他似乎不愿说太多,一沉吟,又问:“你呢,吃饭了吗?

“吃过了,”她立刻答,“你们呢?”

“我们也是,马上出发去机场。”

“啊——”她突然想到什么,立刻道歉,“……对不起,今天可能,又不能去送你们了。我们今天定设计稿的终方案,”说着又疲惫地叹气,“就快忙完了……”

“没关系。”他笑了笑,并不挂心,“出发和落地我都会给你发消息。”

“嗯好。”

“还有,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

他顿了顿,温声道:“以后,我不想听到你说对不起。”

没等她接话,他扬声:“记住了?”

进了咖啡厅,一晃眼,贺寒声和一个陌生模样,一身墨绿色职业装的年轻女人经过公司正厅。说说笑笑的。

陈旖旎好像在哪儿见过那个女人。

不过只是一眼,他们就消失在扶梯之上。她没看清人。

“记住了,”陈旖旎懒懒一笑,在前台点了单,朝一边的卡座走,边问他:“五点半的飞机?”

“嗯。”

“这次我可调查清楚航班了,别想骗我,”她哼笑一声,“上次就被你骗了。”

沈京墨漫不经心地笑道:“何必骗你。要不是你忙,不然任何一个时间点,我都能把你绑走。让你必须来送我和星熠一程。”

“——爸爸,为什么要绑妈妈呀。”

星熠听到了,在那边天真地问了这么一句,手里拿着个小恐龙玩具,拽来拽去。

陈旖旎跟着竖起了耳朵。

玩具箱归置好了,沈京墨起身,摸了下星熠的小脑袋,正儿八经地解释:“妈妈以前睡觉喜欢被绑着,不然她会梦游。”

星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原来是这样呀。”

“先自己玩会儿,”沈京墨说完,就从房间出去了,避开了孩子,听她那边也没了音儿,有意问了句:“现在还喜欢吗?”

她的脸就有点儿红了,“说什么……”

这确实是以前,她和他之间的一种私人小爱好罢了。

“等你回国我们可以——”

“——不!”她立刻打断他。

他明显是刻意地一顿,随即便笑开了,换了副正儿八经的语气,淡淡道:“我是说,回国我们可以住新家了。”

“……”

“这次回去,我去看一下房子里的玫瑰园怎么样了,你不是很喜欢么?”他笑着说,坐在沙发上,顺手点了支烟,双腿微微交叠,“算一算,荒了有,嗯,六七年了吧。”

“六七年?”她深感吃惊。

“嗯,我一直有派人照料,不过你不在,就荒了——我一直在想,该怎么把那栋房子,作为一个家,送给你。”

他吐了个烟圈儿,瞧着那缥缈散开的青白色烟雾。

不远处,挂着一件旗袍。暗红如血,色泽诡异得如刻入骨血的情蛊。是六年前她离开时穿的那件。

他一时沉思。

“陈旖旎,你不知道,”他嗓音泛着哑,“从很久以前,我就想给你一个家。”

“我从车里把你救出来的那天……对不起,”他刚提了句,立刻小心翼翼地道了歉,生怕揭她伤疤,“那天开始,我就不想报复你了。”

那天她失去了她的弟弟,失去了最后的亲人。

“我想给你一个家,”他低声说,“但以前,我不敢……真对不起,旎旎。”

“……”

他看着那件旗袍,想到了她离开的那天,紧紧一阖眸。

声线也沉沉的:

“我是真的爱你。这么晚才说,真对不起。”

“——ashley,下午好。”

身后,一个同事突然拍了陈旖旎一下,打断了她欲言又止,即将说出口的话,“马上开会了。”

陈旖旎一抬头,眼眶发红。

那个同事才发现她是在打电话,并不知她为什么红了眼,低声道了歉就走开了。

“好了,你去忙吧,”沈京墨听到了,在那边笑起来,“还有很多话,以后我们可以慢慢说。”

她迟疑着:“嗯……好。”

他正要挂,她突然低喊一声:“沈京墨——”

“嗯?”

她是个很不擅表达的人,微微别开了头,看着窗,飘忽了一下思绪,

“我也爱你。”

他愣住了。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听她说爱他。一时都忘了如何反应。等烟要烧到手指,才赶紧捻灭了。

他居然也这么紧张。像个被喜欢的女孩子先告了白的青春期少年。

莽撞。

当然她是看不到他这般无措模样的,“到机场跟我说,一路平安。”

“嗯,好,”他还在回味她刚才的话,挂电话前,不忘嘱咐她一句,“按时吃饭,不要这么晚了。我不在,你要乖一点。”

“嗯。”

周围三两个同事买了咖啡过来,见她终于挂了电话,面面相觑。

陈旖旎拿起咖啡,再一抬头,已是一副笑意潋滟的模样,才想起同事刚才催她去开会。

她记得会议在五点,可现在才刚过四点。

“现在去开会吗?”她问。

“四点十五开会,临时改的时间。就快开始了。”一个同事说。

一行人向外走。

陈旖旎边走,边翻了下手机。发现贺寒声临时改了会议时间。

她刚才打电话都没有注意到。

“不好意思,我去取一趟设计稿,”陈旖旎微笑着跟同事告了别,“你们先上去吧。”

“ashley,你必须快点了。”

“好。”

陈旖旎取了东西,便直达顶楼会议室。

一进门,她注意到,坐在贺寒声左手一侧的女人,就是她半小时之前在公司前厅看到的,与他说说笑笑的那位。

那女人一身墨绿色职业装,黑色卷发,棕色皮肤,典型的犹太人长相,边对她打了招呼:“ashley,好久不见。”

陈旖旎认出了她。

emily是大概三四年前起家,近年在业界都风头极盛的设计师。

她们曾有过一面之缘,还在秀展过打过平手。

据说贺寒声曾经想挖她没挖到。那时的venus不具资本,对方并看不上他们这家名不经传的小众品牌。

“好久不见。”陈旖旎优雅地点点头,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会议开始,贺寒声先为大家介绍了新来的设计师emily。陈旖旎跟着大家一起鼓了会儿掌。

她兴致恹恹的,心思还在设计稿上。

有几个地方还没改好,本想吃完饭买杯咖啡去设计室慢慢改,谁知提前了会议时间。措手不及的。

贺寒声夸了一番新来的设计师emily,据说她还在一年内连斩过法国内外的数项设计大奖。

会议氛围鼓噪,一众的啧啧赞叹。

骚动最后平息在贺寒声响亮的一声中:“现在我向大家宣布——”

贺寒声用一种极其钦慕的目光看着emily,喜露于色,对大家道:“明年春季大秀的服装设计稿全由emily负责了——”八壹中文網

陈旖旎一震。

“有emily坐镇主设席位,是对我们品牌风格的一次创新和突破,明年主攻的中国市场乃至亚洲市场,又是一次突破。”

鸦雀无声。

“……”

一干人都没鼓掌,面面相觑着。

大家先是看一看项目本来的负责人陈旖旎,再看一看他们的boss贺寒声。

气氛有点尴尬。

最终,贺寒声视线落在陈旖旎身上,眉眼含着笑:“ashley就根据emily的主设计稿做细节修改吧,你这段时间也辛苦了。”

“这什么意思,让ashley退居二线吗?”有人不满了,“那ashley的设计稿……”

“——我说的很清楚了,”贺寒声有些不耐,像是有些怕扰了名气更盛的设计师emily恼火似的,“以emily的标准为主,ashley的风格并未革新,她的设计稿以后的秀我们还有机会再——”

陈旖旎从座位上站起。

金属凳腿摩擦地面的动静不大,却总有点突兀,打断了贺寒声的话。

她脸色冷到极点,眉眼之间也尽是清透的冰冷。

看着不远的贺寒声,而一屋子人都在看着她。

这里的人,都是她曾经并肩数个日日夜夜,看着venus从低谷走到现在的同事们。

还有眼前这个,她曾视为知心好友的男人。

众目睽睽之下,低气压也稠闷燥人。

“ashley,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

没等贺寒声说完,陈旖旎就轻轻扬了扬红唇,表情带着薄讽。

她冷冷看了他一眼,指尖捻过了文件夹,旗袍后摆一扬。

转身出了会议室。

一室寂静。

“贺总,你这……这不太好吧。”

“贺总,ashley为大秀做了很多努力,你现在不要她的设计稿……”

“这样不好吧,贺总,ashley……”

“好了,我给大家我的理由,”贺寒声头痛地安抚着众人,“你们都知道我们的风格与lamour很像——我肯定不能让ashley把venus变成第二个lamour。进军中国市场了,一山肯定不容二虎,风格相似的两家怎么在业界……”

走远了,陈旖旎已经听不见会议室的声音了。

她冷静地乘电梯下楼,碰见了眼熟她的同事,还跟她微笑着打招呼,说一声:“ashley,下午好。”

她也微笑着回应,一脸风平浪静。

手中的设计稿还有几处需要修改。

快步回到设计室,赶紧拿出笔修改,还在旁边认真详细地做好了批注——这是她一贯的习惯,力图让经手她设计稿的人也能看懂。

楼上会议室在说什么,已经与她无关了。

巴黎时间下午四点五十。

夜色将沉,终于改好了。一张张检查过去,顺带着将一封辞呈夹在文件夹里。

她放在桌面上,关了身后的灯。

满室一黑,天色也跟着谢了幕。

她关上门离开。

*

沈京墨本打算带星熠坐私人飞机回国。

但小家伙说他还没去过机场,一直跟他说想坐那种能装很多人的飞机。于是他们便选择了乘航班回国。

安静的休息室中,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铺满了几个婚礼策划发来的场景预设图。

婚礼选址定在港城南海岸,是港城风景最优美的一隅。计划是白天婚礼,晚上在一艘大型游艇上举行晚宴。

方案很详尽,密密麻麻的大几页。

看了快一个小时,沈京墨舒缓着神绪,刚准备收电脑,右下角弹出一封新邮件。

jessie说venus临时篡改了合约内容。

明年开春大秀——也是s&r扶持venus进军中国市场的第一场大秀,御用设计师从ashleychan,改为了emily。

jessie问他算不算违约,巴黎分公司那边对venus颇有微词。

jessie还小小八卦了一句,听说陈旖旎的设计稿全被压了,venus准备让新设计师重新制定了。

venus怕与lamour撞元素,从陈旖旎加入至今沿用的风格也准备大改。

她的稿子已成了一筐废稿。

沈京墨一手支额,指尖儿点了点桌面,浏览下来,容色也冷了几分。

然后打了电话给贺寒声。

不多时就通了,贺寒声“喂”了一声。似乎是也意识到了沈京墨亲自打给他是出于何故。

不过他有自己的理由,正准备解释,沈京墨却比他先开门见山:

“贺寒声,我不认为,出尔反尔是任何一个行业从业者的基本素养。”

贺寒声一愣,“……沈总。”

“你应该知道,我是因为陈旖旎才跟venus合作,你也知道如果没有她,我根本不会选择你们。”

沈京墨看了眼一边读着故事书,丝毫不懂大人世界有多么波云诡谲的星熠。

他站起身,走到吸烟室前。

打火机火星一晃,点了一支烟,漫不经心地轻笑:“所以,没必要了,对吗?”

“沈总,事情是这样的,”贺寒声据理力争,“换设计师是在我们考虑范围……”

“谢谢你这些年对她和星熠的照顾,”沈京墨淡淡打断,语气平静又疏漠,“我们结婚会发请柬给你的。”

“……”

说完便挂了电话。

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沈京墨抽了半支烟就捻灭了,回来摸了摸星熠的小脑袋,“星熠,要出发了。”

“喔,”星熠答应着,却没抬头,还埋在故事书里,“爸爸,我把这段看完。”

沈京墨直接抱起了他,另一手拎起了电脑。

“爸爸抱着你看。”

星熠在他怀中聚精会神地翻动着故事书,嘴里念念有词的,边还问沈京墨这个字还怎么读。

沈京墨边走,边耐心地回答他,却有些心不在焉的。

到机场就给陈旖旎发了信息,她到现在都没回复他。

小孩儿没一会儿就看完了故事书,吵吵着要沈京墨放他下来。

沈京墨将故事书放进星熠的小黄鸭书包里,拉上了拉链儿,改为拉着孩子的手走。

小孩儿用小碎步撵着他,“爸爸。”

“嗯?”

星熠有点失落地问:“妈妈还、还没打电话吗?”

“妈妈今天很忙。”沈京墨温和地笑了笑。

“哦——”星熠点点头,又抬头,“那爸、爸爸就不会难过吗?”

“难过什么?”

“妈、妈妈没来,爸爸不会难过吗?”

沈京墨低眸,“不会。”

“为什么?”

“爸爸如果那么脆弱,怎么保护你和妈妈。”沈京墨然后遥望了一眼登机口,不由地,也走得慢了一些。

“爸爸——我要走那个!”星熠指着一条长长的,大概有100多米的传送带雀跃不已。

刚没接到妈妈电话的失落霎时没了影儿。孩子就是孩子。

沈京墨被星熠感染了,心情也不由地明快了些,他牵着他小手过去,上去前,按住蹦蹦跳跳的小孩儿,叮咛道:“慢点走,害怕的话,就让爸爸抱你。”

“我才不怕!”星熠雄赳赳气昂昂的,挺着小身板儿,“我、我也没那么脆弱——我想保护爸爸妈妈!”

沈京墨和星熠一前一后上了传送带。小孩儿在前,他在后,被小家伙拉着不由地低了低身。

这条传送带过于冗长,对于大人来说,速度很慢。

但对于孩子,就很快很快了。

他觉得冗长无比的那六年,他和她的孩子一眨眼,却已这么大了。

星熠没一会儿就瑟瑟发抖了,小手捏住沈京墨的掌心,掐得死死的。

沈京墨见他一脸倔强还硬撑,不由分说地就将他抱起来,“来,爸爸抱你。”

“我、我才不怕呢——”星熠据理力争,“我、我还要走——”

小脸都白了,怎么还说不怕。

沈京墨无声笑了笑,托稳了星熠,即将走完传送带的一半,“不许,爸爸想抱着你。”

“爸爸。”

过了会儿,星熠突然不安分地挣扎一下。

“怕的话抓紧爸爸,”沈京墨说,“马上走完了。”

“爸爸——”

星熠又拽了拽他领口。

“星熠,别乱动。”

“爸、爸爸——”小孩儿激动到都有些结巴,终于发出破云雷似的一声,喊:“——是妈妈!”

“……”

沈京墨一愣。

下意识以为是陈旖旎打了电话给星熠,正准备找手机,却被星熠拽着衣领,回头看。

距传送带起点二三十米左右,陈旖旎正往这边赶来。

她一身绀青色旗袍过于惹眼,大衣衣摆松散开,左右翻飞。她穿高跟鞋不敢跑太快,只得飞速迈开步伐,尽全力向这边奔来。

“是妈妈!”

“妈妈——妈妈——”

孩子在怀中欢呼雀跃,沈京墨抱紧了他,回头,紧盯着那个方向。

真的是她。

陈旖旎也看到了他们,挥手。

她显然是临时改变主意赶来,估计就买了一张机票,什么也没带——

可这一次,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也没有了。

上了传送带,向他的方向,走过去。

一步一步,都走得坚定沉稳,果敢无比。

“妈妈——妈妈!”星熠还在呼喊。

登机口即将关闭。

机场广播里清甜的女声用几种语言轮番播报着。

可数种声音,都不及他与她内心喧嚣。

他看着她越来越近,眸光动了动。

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嗓音艰涩,一时说不出话。

到了传送带末端,沈京墨站定了,一手抱稳了星熠,一条手臂向快步奔来的陈旖旎展开。

她离他越来越近。

将这六年的距离,十三年的光阴,一点点地缩到寸厘。

她柔软的衣角抚过他掌心,她也稳稳地落入他臂弯中。紧紧抱住了他。轻轻喘着气。

“……来了。”

沈京墨低垂着眼,看清了,的确是她在他身前。紧紧抱着他。

不似他六年前在机场里四处奔走,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

陈旖旎抬头,迎上他温柔的视线。

她唇绷了绷,贴在他胸前。

一个眼神交汇,就足以胜过千言万语。

相拥片刻,直到她周身的寒意都被他怀抱的温度烘散,他揉了揉她的发,好像她还是当年那个十七岁的少女。

带着点儿隐忍的鼻音,他低声道:“走吧。”

在他牵住她手的一瞬间,她掌心主动反扣住他手。被他宽大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好像同时能熨热两颗冰冷彷徨的心。

刻骨的,也终将最深情。

*

十几个小时的漫长飞行,已昼夜不分的混沌,被一场梦扰醒。

陈旖旎一惊醒,耳膜胀痛不已,星熠还在她怀中睡得安稳,小孩儿缩成小小的一团,偎在妈妈身前,呼吸清浅。

一梦惊醒,这感觉很不真切。

沈京墨一直没睡着,察觉她醒来,他也睁开了眼。

她一双清澈的眼中满是茫然,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他主动地将她怀里的小孩儿抱过去,

“换我抱一会儿。”

陈旖旎的视线从他脸上涣散开,盯着震颤的空气出了一会儿神。

两行泪,不知不觉地从脸颊滑下。

“怎么了,”沈京墨一惊,赶紧抬手去拭她脸颊的泪。

可她滚热的泪却源源不断,一遍又一遍的浸过他指腹,他声音也不由地颤了颤,问:“怎么哭了?”

她摇摇头,将脸枕在他掌心,闭了闭眼。

整理了一番情绪,她稍微镇定了一些,才又抬起双朦胧泪眼,直直看着他:“我刚才……做了个梦。”

“梦?”

“不是刚才……”她濡湿的眼睫颤了颤,“很久了。”

他眉心轻拧着,静候下文。

她视线灼灼地望住他,仿佛要从他幽深的眸底直望入他内心深处,洞悉那个梦的结局。

“我梦见,你结婚……梦见过很多次。梦见你穿一身白色的西装,是新郎常穿的款式,很好看。”

他眸光微动。

动了动唇,还没说话,她眼泪就落入他手心,将他的皮肤都要灼伤。

“你的新娘挽着你,她也很好看,”她由衷地赞叹,苦笑起来,“她真的好美……婚纱也很漂亮。”

“可是你离我好远,你们都好远……我看不清她是谁,我最多,只能看到你的脸。”

“就算我看不清她是谁,我也好嫉妒她,”她哽咽着,凝视他的眼底都泛了红,“我好嫉妒她……也好羡慕。”

“乖,不哭了。”

他给她一点点地将眼泪擦净。心也仿佛被她的眼泪,一层层地泡到柔软。

给她擦净了泪,拥她到自己怀中,她时不时地啜泣轻颤,低吟阵阵。

“你们看起来很幸福……你一定特别爱她。”她几近无语伦次,“我看不到新娘的脸……最好别看到吧,不然我会嫉妒到疯掉……”

她阖了阖眸,似梦非梦地喃喃着:“我真的会疯掉。”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安抚着她,“不哭了,旎旎。”

过了会儿,她就不哭了。似乎只是被个噩梦惊醒过一遭,如此再闭上了眼,紧紧抓住他手,像是又要睡过去。

他抱她紧了些,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着,低声,

“再睡一会儿吧,乖。”

她还心有余悸,“我梦见……”

“你应该多睡一会儿的,”他捏过她纤细的手,轻柔地吻她的无名指,“说不定能梦到最后,你会看到无论梦里梦外,跟我结婚的那个人,一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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