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以彼之道
龙山,风中的气息依旧沉晦。
“怎么样?”琢玉看着朝稚,笑道,“我所答的一切可否让您满意?”
朝稚觉得他的答案倒挺让人满意的,只是这态度惹人生疑:“为什么突然把事情都抖出来?”
琢玉展扇笑道:“理由我之前也说过,现在局面紧张,如果我飞升台上,那台下就少个人照料。可我不飞升台上,西方神台又无人能起穿针引线的作用。若是您愿意站在我们这边,那自然就两全其美了。所以对我来说,争斗不如游说。”
“台上的事情我大致听明白了,可你说台下少个人照料……是要照料什么?”
不可能是执剑人。
因为如果选择飞升,那执剑人直接上台,和幕后之人一起,不是能照顾得更周到吗?所以琢玉肯定是拖着执剑人在台下一起照看着什么,而那个才是幕后之人的真正目的所在。
琢玉轻描淡写地带过去:“这点小事就不劳您费心了,目前还是台上局势比较重要。”
朝稚试探道:“反正都是飞升一个留一个,为什么不是你上台,由我留下帮你们照看台下局势呢?”
琢玉答得滴水不漏:“这不是看您已经准备好飞升了吗?”
朝稚思虑再三,觉得还是先口头应下,将他稳住比较好。
琢玉见他应下,依然显得很平静:“那我就不多打扰了。很快会有诏令传至心经,望您留意。”
会有诏令直接下至心经?
看来他们幕后那位至少是能影响四方神台决策的存在,而且琢玉可以随时与之沟通。
琢玉离开后,朝稚静坐了一会儿,果然有诏令出现。
它在擎天心经最前面几页,但是和四方台下达的其他诏令不同,这页纸完完全全是黑色的。上面的字迹比页面颜色深一点,看起来很模糊。
朝稚最先留意到的不是内容,而是落款。
“……堕神台?”
这行字念出的瞬间,有种难以言说的危机感出现。四面光滑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条条黑乎乎的影子,它们贴近墙壁,仿佛只有一层无可名状的真与虚之隔。
它们忽然突破了西王金母的庇佑,从山下到了山中。
朝稚瞬息之间化风隐匿,但他始终感觉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如影随形。那张诏令上的字越来越浅,最后介于灰与黑之间,也逐渐能被看清了。
“庇主敬启,
生有涯而道无极,求无极于有涯,何其愚也?
今予君无极无涯之生,启君无垢无碍之灵,完君无憾无恨之命,致君无尘无常之心。赐君‘舞岚人’真名,使权存乎于道,兴亡同乎其道,以无极之身溯无极之道。
百见风成险,忍作人间别。道之所存,吾与君同往。
堕神台镜字”
在朝稚分神查看心经的时候,一道剑光破空而出,直击他的心脉。他已经身化为风,能够缓解伤害,但再度现形时仍有大滩血落在地上。
他捂着心口退至壁前,眼前去而复返的琢玉正缓缓收剑入鞘。
琢玉笑着问:“为什么不回壳?知道封萧还活着,所以没有必要吗?”
朝稚本就伤重,此时剑气入五脏六腑,几乎要将他本就破败的身体彻底摧毁。正如琢玉所料,归壳的话,这次飞升就必须终止了,因为他那具壳并不具有飞升的条件。他是抱着祚器还在的想法,试图再挣扎一下。
“说起来……”琢玉慢慢逼近了,“你怎么会没料到我将去而复返呢?当初月圣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琢玉在嘲笑他重蹈覆辙。
“咳咳……”朝稚将手扣进石缝间,咳着血道,“诏令上的堕神台是何处?”
“很快你就知道了。”
石壁中伸出了无数细长的、黑乎乎的手,将朝稚的手脚按住,眼睛蒙上,然后为他覆上冰凉柔滑的空白面具。
琢玉看着无面人们将他彻底拖入虚实之间,低笑道:“欢迎您参加魔选,庇主大人。”
朝稚已经解决,其他器都不足为虑,眼下还是尽快撤出神宫比较稳妥。
他将折扇开开合合几次,最后选择御剑前往内司中心,那个巨大的红线茧所在之处。
红色巨茧周围有无数来来往往的蜘蛛,或是蛛面人足,或是人面蛛足。这些蜘蛛都对他视而不见,因为他身上带着鬼鸢给的信物。
他信步走到巨茧前,气定神闲。
直到弱水剑出鞘,一剑将巨茧拦腰斩开,他的神情都没有发生过变化。
繁复的裙摆合着血污流出巨茧,周围的蜘蛛一只只翻倒,蛛腿蜷缩成一团。鬼鸢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倒在血泊中,她的天权与朝稚近似,很难后发制人。
她仰着头,脖颈像被折断的花茎。
“瞧瞧你这副样子……”她笑起来。
笑的时候,琢玉又往她气管划了一剑,血不多,但她无法开口说话了。
她传声道:“……这副嫉妒的丑陋模样。”
鬼鸢捂住喉咙,想直起身子,但琢玉又起一剑,斩在她腰上。她整个上半身落了下来,脸和黑发全部贴在血里,眼球被浸泡着,视线里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
“是在答应用她的身体作为筹码,换我出战之后,忽然又后悔了,还是从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让我活下去?”
琢玉撑着剑,单膝跪下,手覆盖在她眼睛上:“你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比较讨人喜欢。”
鬼鸢破落的笑声略带狂气:“有多憎恨?有多嫉妒?嫉妒我跟你看见了同样的美好,跟你觊觎一样的人。你们这些肮脏下贱的武器,都有这样扭曲的占有欲吗?就连他者视线或者想法都无法接受?”
琢玉指下微微用力,探进她的眼眶,然后从球体后面将整只眼球挖了出来。
他低声安抚:“嘘,安静。”
眼球后连着的不是血管,而是红线。
鬼鸢笑声尖利:“还没有结束。”
她的身体由内到外崩溃,最后完完全全化作一把红线落在地上,那些血污、网、蜘蛛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琢玉站起身,收剑回鞘。
不管怎么想,这次对绣鬼人出手都是冲动了。
她能提供月下红线,对于控制言言还有用处。而且从这些年的接触来看,她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不会轻易将弱点交到其他人手里。现在看来,绣鬼人藏得比他所推测的还要深,至少这个一直以来与他进行接触的“鬼鸢”,不是对方真身,只是绣线织成的傀儡之一。
真身到底会在哪里……
折流收势之后立刻返回白琅身边,剑指胁迫她的衣清明。
就在这时候,白琅发现原本遍布整个内司的“网”已经消失了,不知到底是鬼鸢对阵李寄疏落败,还是琢玉已经取胜,她直接收网离开。
夜行天重新覆上面具,还是觉得刚才折流的行为让人无法理解。
忽然,天地间传来一声钟响,青铜简缓缓落在他面前。
上书四字:“事毕,回宫。”
再看远方虚极天尊战况,白龙虚影消失,一直笼罩在空中的威压也不见了,看来三圣尊已经达成共识准备离开。
衣清明似乎也收到了敕令,他扔开白琅,愤愤不平地说:“算你走运。”
夜行天来去都很干脆,没多说就身化黑雾消失了。
他们一走,白琅脸上的紧张终于藏不住了。她扯了折流的衣角,问:“你怎么样?伤到要害没有?琢玉那边应该是已经结束了,要不然我带你先离开吧?”
“跟他会合吧。”折流道,“看他剑势,应该一路顺利,问题不大。”
白琅看着他腰腹上的口子,把自己外衣脱给他披上。
“你干嘛不还手……”她问。
“什么?”
“就刚才跟……跟他对招的最后那下。”
折流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答道:“因为我做出的伤害没那么容易被原谅。”
白琅跟夜行天在一起十五年,而他跟白琅在一起顶多三个月。同样是相互伤害,好像夜行天更有立场,也更能被白琅理解。
他一身血衣,垂眉敛目,让人想起在猎杀中孤立无援的鹤。
白琅只想抱着他哇哇大哭,口中高喊“我原谅我原谅我什么都原谅”。可这个时候随便许诺说不定他更没安全感,于是白琅勉强忍住了。
但折流主动俯身抱住了她。
白琅没有闻到平日里的清冷气息,呼吸间全是血腥味和焦味。
“抱歉,扶我一下。”她听见折流在耳边这么说,“一小会儿就好。”
折流将下巴轻轻搁在她肩上,冲不远处走来的琢玉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