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老将军年近七十,兵卒起家,早年十三战未尝败绩。
于南寇围扫中结识时为五皇子的谢策道,对这个小他二十的后生欣赏敬重,在三子夺嫡之中果断站在了谢策道一方。
当时戚军已有数十万,行踪遍及大齐边疆阔土,而今戚军更盛,全然压过其余各系的军政旁支。
前世戚文澜上蹿下跳地剿匪,视他人眼色为无物,全赖着他少爷家出身,背后有一整支戚家军。
而老将军德高望重,是震着天南地北宵小的镇妖石。若他出了事……
恐生波折。
宣珏抬眸看向远处阴沉昏暗的天色,说道:“成岭养的信鸽也只比驿站快上半天,想必明日此时,天金阙内要炸开锅。”
他语焉不详地和尔玉提了句“危急”,实况却是必死无疑。
刀箭伤对于年轻人来说伤筋动骨,对于老者来说不啻于催命符。
宣琮也在逐字逐句阅览密报,随口说道:“你和戚家那小子交情甚笃,但也少出点手。大齐军队朝堂分得略开,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话里话外,已是把戚老将军身死视作板上钉钉之事,见宣珏不语,宣琮“哈”了声道:“看开点,将军死疆场,何况老将军历经百战,身上暗伤不计其数,也活不过古稀。他又不肯退居二线颐养天年,算求仁得仁了。”
宣珏淡淡否定他:“兄长,以戚老将军的地位和年岁,只会隐居幕后指挥协调,不会年少时般真枪实刀上战场——他是在苍岚山脉下视察民田时,被突窜而入的东燕军所伤。你不觉得怪异吗?东燕军势必埋伏许久,蓄势待发。那又是谁把老将军的行踪广而告之……到了东燕呢?”
宣琮背上一凉,他看文慢,还未读完,加快阅览速度,终于看到最后一行寥寥数语:
戚晓明于苍岚山被伏击。
苍岚山与东燕接壤,但有水流浇灌,沟渠也早就修建使用,是再好不过的居民之所。
宣珏:“更何况老将军本就不守东境,是去给文澜换手整治,帮他梳理人脉的。”
好让他更如鱼得水,不再左支右绌。为此中秋家宴都没来得及赶回家一趟。
戚文澜绝对会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即便追根溯源,他根本无错。
错的是敌袭军队,或许存在的内奸细作。
宣琮沉默。
宣珏说道:“于情于理,他若有求,我都不能坐视不管。”
宣珏干脆默认,摆手道:“把宣家摘得干净点就行。阿姐有孕了,当不起折腾。”
宣琼娘胎里带出来的身虚体弱,少时跑两步都气喘吁吁,好几回险些命丧黄泉。家里看顾得仔细,隔三差五就要请郎中问诊。或是觉得她不好生养,刚结下的婚事告吹过好几次,直到近年才和乔家成婚。
夫家也不急,任由她调养生息,没料到七月末探脉时被告之有喜,两家顿时都喜上眉梢。
差点没把宣琼捧起来,生怕她磕着碰着、遇到遭心事儿。
“嗯。”宣珏自然有数。
光线逐渐暗淡,仆人轻手轻脚燃上晚灯。
忽然,宣琮想到了什么,状似平常地问了句:“中秋前那日晚上,你一宿未归,哪去了?最后还是个小宫女跑来告知你有事不回。那宫女你的人手?”
宣珏面色如常:“对,我的人手。”
宣琮:“嘁——少来。我留她问了几句话,答得驴头不对马嘴。就是哪个宫里的宫人跑腿吧?”
他将密报一折沾着灯焚烧,明察秋毫地问道:“哪个宫的?未央宫?”
宣珏:“……”
宣琮仿佛要把不知廉耻写在脑门上怼他,凉凉地道:“我瞅着那个时辰点不早了,在人家那歇了一晚上啊?”
宣珏:“…………”
宣琮好奇了:“你是打地铺,睡榻上,还是歇床上?”
宣珏:“……兄长!”
宣琮见他没否认——就是承认。
承认地还颇坦坦荡荡,嘴里没说话,但眼眨都不眨,甚至都没不好意思避开他目光。
宣琮气得撅蹄子,千真万确想揍胡作非为的臭小子一顿,更挖苦的话到嘴边,到底咽了下去,翻了个白眼,道:“你可着劲胡来吧。就算是她下令要你留宿,你也不能答应啊!不是,株连九族的事你怎么做起来这么习以为常这么熟练的???夜不归宿就算了,半大不小的人了,随意去哪个地儿耍乐子也没人拦你不是?但、但你外臣夜宿天金阙是上赶着被砍头吗?!要是被人瞧见怎么着?要是宫人嘴瓢说出去了怎样?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吧?真闹到陛下那儿,我看你怎么收场!到时候我可不捞你!”
赐婚圣旨被宣珏带了回来,就在书房隔间的架子上妥善收好。距离宣琮气急败坏的后脑勺不过半丈。
宣珏欲言又止,莫名觉得这场景荒谬诡异,神色古怪地看了兄长半晌,终是叹气服软:“晓得了,会小心行事的。”
宣琮指指点点:“你最好是!”
他了解幼弟品性,倒不怕他真做那以下犯上的出格之举,但到底心里犯怵,拿不准那第一次见面就捉到她在爬树折花的帝姬行事,转念又看到宣珏浑不在意,又是被气到脑壳疼。
眼不见心静地摆摆手道:“滚滚滚!”
管你是自愿的还是半推半就被逼着留下的,关他屁事!
宣珏从善如流地不惹他兄长的眼走开了。
与此同时的东境边关,苍蓝山脉高耸入云。遥遥可见渐暗天色下,千丈之巅不化的积雪。
积雪蜿蜒流下,汇聚成河,滋润一方水土,流经城阙和村落。
清可见底的溪流旁,亲兵打了一瓢水准备熬药,脚步匆忙,担忧主帅安危。
不久后药已煎制完备,亲兵不假人手地捧药入帅府。血腥味扑鼻的房间里站满了乌压压的一堆人,有铠甲未褪的战士,也有书生模样的军师,还有文绉绉的官员。
三五个郎中被挤在床榻边上,顶着众人目光,焦虑无奈地摇头道:“老将军今夜肯定是醒不了的。诸位请回吧。等戚将军醒来,再告知大家。”
闻言,或诚恳焦虑、或心怀鬼胎的满屋子官员将士,面上都忧心忡忡地退出屋去。
这夜风声嘈杂,旌旗都被秋末狂风撕扯地猎猎不休。
老将军后半夜才强撑着眼醒来。
戚文澜见不得他“墨林”的字,一听就脑壳疼。偏生他爹喜欢叫唤这书香味扑鼻的字,朝他叫唤还不算,对旁人称呼一律为墨林,搞得边防诸将偶尔都不知道他名字。
果然,老将军开口第一句话是:“墨林来的话把我叫醒。”
旁边守着的人慌忙应是。
而说完这句话,戚老将军又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