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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4 章 试探(1 / 1)

烈马不安地轻踏铁蹄,鬃尾甩动,在寒夜里呼出白气。

白棠愣怔地捏住缰绳,差点被牵扯摔了跟头,回过神来,连忙行礼,道:“殿下,主子在内进客厢。左走向前,绕过回廊,即可达到。让随从带您过去。”

谢重姒一颔首,向里走去。

齐氏家大业大,京宅占地数十亩,处处栽树种草,雕花刻木。

这些草木枝桠,都藏匿于白雪下,就连脚步踩在雪上的“咔擦”声,都静谧非常。

领路的随从步履缓慢,谢重姒好几次想催他,话到嘴边又咽下,看了眼望都的天——浓云未散,尘间灯火凋零,苍穹灰暗。

烦躁郁闷,走慢点也好。

客厢离得不近,走到院落外,拐过描了工笔绿藤紫花的白墙,才透过墙上花窗,看到院里盛放的红梅。

有仆人尚在忙碌,换药煎药,草药味浓重。

谢重姒毫不见外地走入院内,没立刻进屋,反而来到梅树下,折了株开得最盛的花。

在屋檐外抱臂静候的兰木,猛地看来。他方才还以为是仆人进来,没太注意,这么看去,发现竟是个女子。

披着一件火红氅袄,氅帽是戴着的,侧面看不到脸,只能看到她折花时抬起的皓腕凝白。足上踏着精致皮靴,靴上挂有银链,走起来零星碎响。

碎响到了跟前,兰木才看清那张脸。

好看,比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贵气好看,不过没见过,但兰木福至心灵,心里冒出个直觉般的念头:这应该就是那位殿下。

他试探开口:“殿下?”

果见谢重姒点了点头,先立在门前,掸落衣鞋和梅枝上的雪沫,再象征性地半问不问:“本宫进去了?”

“……好。”兰木哪敢拦她,立刻开了门,小声道,“主子还没醒,您多担待。属下在外头等,有事就唤。”

屋内的药味更重,苦涩浑浊,像是被泡在药罐里头。

谢重姒顿了顿,才缓缓走进内室,脱去冷寒的大氅,再寻个漆木上的瓷瓶将花枝插入。

仗着病患没法抗议,自作主张地摆在床头架上。

艳红的梅,给素净内室,添了几抹浓丽。

靠近内室,刺鼻药味反而平复了不少。

只余清浅薄荷和檀香味,似有非有,弥漫于空。

宣珏还在昏睡。睡得并不安慰,长睫轻颤。

鬓角发边,有冷汗沁出,冷色的肌肤上泛开病态潮红。

谢重姒坐在床榻上,缓缓俯下身,只感觉那薄荷檀香味更甚几分。

“……怎么搞的?”她小心翼翼地覆掌在这人苍白额头,被滚烫热度吓得哆嗦了一下,平复呼吸,近乎茫然地想:不会真熬不过去吧?

她按捺不住,恨不得去把明儿才会到的金繁趁夜揪来。

这么想着,也就起了身,但起到一半,倏然停顿——

她垂在旁的手腕被人捉住。

谢重姒心头一跳,猛地抬头,只见宣珏像是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看她一眼,又阖上眼帘。

额角冷汗从他鬓边划落,滚入侧颈,没入衣领。

……不是醒了?

这一抓更像意识全无,指尖力道极松,轻轻一扯,就能掰开手指。

但谢重姒没动,伴他坐了很久。

宣珏呼吸不稳,时快时慢,时急时缓,偶尔像是梦魇般急促,谢重姒试探着按了按他脉搏,也是乱糟糟的一团。

这样到了半夜,宣珏又昏昏然醒来一两次,都是过会儿又晕。

意识不甚清明地呢喃几句话,谢重姒没大听清,凑到他唇边,似是“阿姐”“兄长”之类的呼唤。

她叹了口气,刚想起身,忽然听到一句“愧于独活”。

谢重姒瞳孔微缩,意识到宣珏根本不是因为疼痛而念着亲人,而是陷入前世,那独自一人、茕茕而立的无依境地。

她手足无措,伸手抚上他侧脸,被他呓语扎得六神不定。

最后只能安抚般,在他耳边轻道:“好啦,好好休息,不要多想。你长姐兄长、父母亲眷,都在望都呢,安康健在,平安喜乐。过几天身子骨好了,就去见他们。”

发髻散落几分,从她脸颊垂下,再洒在榻上,两相青丝缠绕。

她哄了会儿,见宣珏总算平静下来,松了口气,正要起身,忽然感觉脖颈一麻。

只见宣珏稍稍侧头,薄唇擦过她颈肩,像是又醒了过来,疑惑地眨了眨迷茫的眼,混沌迷离地唤了声:“重重……”

他甚至抬起了右手,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勾住她脖颈,迫使她不敢起身——

谢重姒真的一动不敢动,宣珏伤在右肩。

摸不准他清醒还是没醒,谢重姒“嗯”了声,又模棱两可:“什么时候跟父皇学的这一嘴?”

宣珏果然没清醒,含糊不清地道:“好久前。”

炙热的吻落在她颈上,他无意识低念《楚辞》歌赋,浅吟民间爱谣。

谢重姒越听,越被他搅得无法冷静。

那是宣珏刚游历回京的日子了。

两人尚未成婚,但他住入了公主府,在西厢院里避世而居。

谢重姒怕他闷出毛病来,一天到晚拉着他,要他讲路上见闻,各地风趣。

她坐在长廊上,托着脸,注视着耐心解说的青年。

偶尔,他说完之后,会看她片刻,突然插入一两句不怎么突兀的歌谣词赋。

她从未听过的陌生词令。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是各地风俗里,隐喻着爱意的念词。

这些词曲歌赋,又在太元六年的寒冬深夜,被宣珏轻柔念出。

两世交错,当时不解意,今又得提及。

谢重姒五味杂陈,眼角差点没被他逼出泪来,狠狠地咬在他唇上,道:“别吵了,伤成这样还不安分!活该你疼!”

宣珏“嘶”了声,没再念叨了,而是轻轻一啄她唇瓣,回了她那恶狠狠一咬。

在谢重姒心神震荡里,宣珏落下最后几句:“……抱歉。”

“重重,我后悔了,我不该杀了谢治的……”宣珏温柔地吻她,语气却带着绝望,“……当着你的面。”

谢重姒完全僵住了。

没想到能从他嘴里听到这种话。

宣珏是那种从不回头的人。

一思既定,九死不悔。

前辈子他们两人困顿磋磨成那样,只听他说过一声“你确是该杀了我”,也没听过他念过“后悔”二字。

她沉默颤抖,鼻尖全是清冽薄荷味道,可这也不能让她冷静下来,费了好大劲,才数着数平复呼吸,避而不谈:“好好休息吧。”

她偏过头,让宣珏手臂得以放平落下,然后静默陪了一夜。

直到天光大亮,外头有仆人敲门,谢重姒才从恍惚里回神,发现周遭炉火暖融,竟是燃了五六个火炉子。

她咬了咬舌尖,罕见地对下人发了次火:“混账东西,怎么燃的火?烧得跟地狱似的,要热死人吗?”

她倒没什么大问题,宣珏本就发热——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兰木在一边慌忙揽锅,道:“殿下,是我的主意。这不是看到望都天冷么……”

谢重姒起身,道:“灭掉四个。待会金繁会来,你们照顾好人。哦对,他冷汗一直在冒,给他换衣擦拭一下吧。”

兰木连忙应是。等谢重姒走后,才松了口气,心说这位殿下怎么吩咐得这般娴熟。

他正准备按着谢重姒吩咐,替宣珏换衣,忽然听见宣珏轻轻地道:“兰木。”

“主、主子,您醒了?”兰木喜极,“殿下刚走不久,属下去把她留住?”

“不必。”宣珏睁开眼,吐出压在舌下的清寒片,眼中神色清明,但又如朦胧了一层薄纱月色,遮掩暗沉苍穹。

他坐起,抬指碾碎已经失去药效的清寒片,像是在给自己下最后一个宣判:“照旧行事,查看有无要信送往百越。若有,拦截下来,拆开抄送。”

“……若没有呢?”兰木忍不住问道。

宣珏没回答,眸光依旧温润清湛,只道:“去吧。别告诉任何人我醒过一次。”

若没有,也不过巨石坍塌,山崩地裂罢了。

没有清寒片,在剧痛和昏热下,无法支撑。

所以一个时辰后,金繁拎着药匣匆匆赶来,替宣珏把脉时候,他这次是晕得真实彻底。

金繁皱眉,隔了很久才从腕间移开指尖,摇头道:“晕得还真是彻底。你们一路上哪里寻来的庸医,都快把人治废了。不过也没事,交给我,让你们瞧瞧什么叫妙手回春。”

他有意插科打诨,但一看谢重姒沉着张脸,也不好再嘻嘻哈哈了,重新缝合了下伤口,又开完方子,才对小师妹说道:“放心,人死不了,也不会落什么病根的,你就安心吧。”

金繁一边和谢重姒走出齐家宅院,一边奇怪地问道:“不过你什么时候和宣离玉走这么近的?之前他在医馆问诊时,你俩不还不认识吗?师妹啊,我可提醒你,他失眠难寐是有心上人有心结,你要什么人没有,别凑上去捡人家不要的东西。”

谢重姒还没从情绪里回神,无奈摆了摆手道:“什么跟什么。师兄,之前我去江南,是和他一块儿的。”

金繁:“……嗯?”

金繁:“等等!!!!”

他愣了愣,喝住准备上马离去的谢重姒:“小阿姒你给我站住!!!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说的那个……”

金繁回忆了下去年医馆内,宣珏撂下的那几句话:“冤家是你??他娘的,当我面故意说给你听的??”

金繁瞬间有种回去揍这小子的冲动,忍了忍,还是忍住,将药匣换了个肩背,没好气地对谢重姒道:“系铃人,你给我缓点。这小子对自己很狠,梦魇难免到那份上,我见过有多少疯了的,还真没见过这种尚能自持、甚至远超常人的。师兄有点担心……”

“有点担心他会伤到你。”金繁顿了顿,还是皱眉说道,“你别给我一头栽进去。”

谢重姒已经坐在马上,拽着马绳调转回宫,闻言,侧头笑道:“谢师兄好意啦!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的。行至此处,便不会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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