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谨言在梁平背负了不少骂名,却将瘟疫严格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尽可能地去守住梁平,守住这一方城池。但凡是有些良知的,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下手?
“若是大人将瘟疫的事情解决了,便是大功,会碍着别人的路。”平江垂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头,声音有些隐忍,“在有些人眼里,这城百姓又怎么比得上功名利禄,大人……大人他不值。”
江婉容也替陆谨言觉得不值,殚精竭虑最后却是被自己人捅了刀子,这样的事有几个人能接受的了。可她又了解陆谨言,倘若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仍旧会选择相同的道路。他本质上还是心思纯善之人,真真正正想为百姓谋求福利,有自己的理想与抱负。
她其实不大能理解,但是她尊重他,同平江说:“他会觉得值得。”
不知是不是前面的潜伏期太长,陆谨言的病来得迅猛,一天里很少有清醒的时候。这种情况下,李大夫也不敢出去,留在府中守着生怕出现了什么意外情况。
这么一来,陆谨言染上瘟疫的事情就有些瞒不住。一是因为日常批阅的公文换了个字迹,二则是原本在外面诊断的李大夫反常的没有出去。但是因为之前刺史大人就在自我隔离很少露面,底下的官员也不敢确定,所以在第四天的时候约着一起找上门来,要求见刺史大人一面。
“夫人,下官这里确实有要紧的事要禀报大人,不得不亲自问大人拿个主意,大人现在在何地?”
“想必你们也是知道,刺史现在还在隔离当中,不方便见外人。如果是有事可直接写成公文,等批复之后再交给你们也是一样的。”江婉容笑容不变,甚至还让丫鬟给他们一人上了一盏茶水,“你们先坐下来好好说话,不然这么多人站在这,要是叫不知道的看见了,还以为是专程上门来欺负我一个妇人。”
为首的是黄大人,和朝廷中有那么些关系,也是他先怀疑陆谨言已经染上瘟疫,撺掇这么多人一起上门来。他本就是梁平的二把手,好不容易把梁平上一任刺史熬走了,准备风风光光上位时,突然陆谨言就空降过来了。他年纪本身就不小了,这么以来几乎是等同于将他往上爬的路都给切死,他岂能甘心。
现在陆谨言出事,他比任何人都要心里痛快,因此说话更是强硬几分,“不了,我现在就必须见大人一面。”
“我说了,他现在不方便见外人。”
“夫人,该不会是你将大人软禁起来了吧!”黄大人捧着一个大肚子,暴喝一声,后面的侍卫便一拥而上,直接准备硬闯,“我今天一定要见到大人,如果确认没事,我再亲自来给夫人赔礼道歉。”
江婉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一招,脸色变了几变,看向黄大人身后的一众官员,声音就像是在冰水里萃过一般,“你们都是一个意思吗?”
站在后排的官员都是黄全召集过来,多多少少心里都存了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或许是觉得这么逼迫一个女流之辈,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中间有个人咳嗽了声,装模作样地回话,“我们这也是因为担心大人。”
“来了梁平这么多日,我竟然不知道还有人这么关心我。”一道低沉的男声从后面响起。
众人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只见男人穿了一身玄色长袍站在影壁之前。他的长发用玉冠竖起,脸色苍白,但是胸前的猛兽活灵活现,张牙舞爪要冲着众人扑过来,反倒是叫人忽略了他苍白的脸色。
黄全神情一变,差点惊讶地叫出声来,即使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生生忍住,愣是将自己逼成了一张大红脸,怎么都觉得声音里有股咬牙切齿的味道:“原来大人是真的没事,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在外面谣传,倒是叫我们好生担心。现在见到您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我怎么看着,你知道我没事,反而是不放心了?不过你也别着急,我这可还不是没确诊么,说不定就真的染上了瘟疫。”陆谨言笑着,甚至往前走了几步。
众人脸色一变,下意识完往后面退了几步。老天爷哦,可千万别叫他们也传染上了。
陆谨言像是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动作,仍旧笑着,眼神却像是刀子一般,一瞬间变得锐利起来,“黄大人,你先来说说看吧,到底是什么要紧事,让你非见到我不可。”
黄全明明是收到了消息,确认陆谨言是得了瘟疫,连床都下不了,这才急急忙忙找了过来。至于理由,他才没想好呢,他就会做梦怎么取而代之。现在被这么一问,当时脑袋就是空空荡荡的,脸红脖子粗地才挤出一个问题来,“在底下的县城里,又发现了一例聚集性的病情,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所以过来请示您。”
“瘟疫发生时,你可是一直跟在我身边,什么流程都忘记完全了吗?”陆谨言讥笑一声,觉得他这个借口也太敷衍了些,问了句不太相关的话,“你做了几年官了?”
一股热血从脚底板一直往脑门上冲,黄全只觉得这张脸被人扔在地上踩了一遍又一遍,羞臊地浑身都发起抖来。
丢人,是真的丢人,丢人到极致时,他又不知道从哪生出的勇气,直接挺直了肩膀,“已经三四十年了,比你的年纪都大。”
“所以呢,都做了这么多年官,这点小事还来问我,朝廷就养了你们这群人?是不是后面,你们吃饭睡觉的事,都要过来问我。”陆谨言脸上的笑容消退干净,眸色沉郁,那种在天子近旁养出来的气势就全都放了出来,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面前的这帮蝼蚁。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仿佛在丛林中孤身行走却突然被猛兽盯住一般,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知道你们都存了什么心思,但是都把心思往回收收,我还没死呢!”他说着缓步上前,周身气压低得像是要冻死人,“滚!”
众人心里将黄全骂了好几遍,要不是他消息出错,他们至于像现在这样被人当成孙子一样训着。不少人都在心里面打定了主意,以后绝对不要跟着黄全一起瞎掺和。
他们此刻都没了来时的气势,比鹌鹑还要乖巧几分,灰溜溜地说了声“下官先行告辞”垂着头从两旁都出去了,甚至都没有勇气抬头再多看一眼。
倘若有人再多看那么一眼,定然会发现,男人的脸色更加苍白,身形也有些晃动,显然是在病中强撑着到现在的样子。等所有人都出去了之后,他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往后踉跄两步,抵着影壁剧烈地喘息着。
江婉容连忙站了起来,一路小跑着过去就要去扶他。
“别过来!”男人的背后已经是汗涔涔的一片,在女子离她还有几十米的地方,就出声阻止。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有多差,始终是低着头不让人瞧见他的脸,“李大夫等会就会过来带我回去,你不必担心。”
“你……”江婉容才说了一个字,眼中就有了温热的液体,然后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她尽量用一种比较正常的声线,说:“我听李大夫说,他苦快要配出方子来,你再坚持几天,一定会没有事的。之前你说要带我去江南,去塞北,我可都是记着呢,我再等你好起来。”
“你哭了?”男人抬起头,脸上全都是汗,整个人显得更加狼狈。他抬了抬手,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了下去,无奈道:“别哭了,我现在没有办法抱你。”
就这么一句话,瞬间戳中了她的泪腺,眼泪瞬间失去了所有控制。她捂着自己的脸,眼泪就从手指的缝隙里渗出,“我……我就是在担心你,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别担心我。”
院子很空,她就孤零零站在院子的中间,双肩都在发抖。看着可怜得很,却努力地想要安慰她。
心上又块地方开始酸疼,他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无能为力,很想告诉她说:“我会好起来的,所以你别难受了。”
可是他不能,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闯过这么一遭,要是不能的话,她又该怎么办呢?她看着沉稳淡定,但是实际上就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也会怕黑、怕打雷,会犟嘴,会在热的时候贪凉吃很多冰但是在晚上不肯吃东西,会明明困得睁不开眼的时候爬起来要服侍他穿衣……
还有好多好多,他都以为自己不记得了。
原先他还能在一旁看着,但是他现在似乎没有办法能够一直陪着她了。她以后那么漫长的人生又该怎么办?
不止是头疼,连心脏都开始变得有些疼痛。陆谨言看着李大夫从一旁的侧门中走来时,扶着墙壁慢慢直起身,想让自己尽可能地体面些。
“若是……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也不要难过。先离开梁平去黑水城,不要再回京城,直接去你外祖家。很抱歉之前答应你的,说不定就不能实现了。”陆谨言搭上李大夫的肩膀,要被搀扶着离开之前,他说了最后一句,“要是时间能够重来一次的话,我应该会在一开始的时候就会告诉你,我想娶你,不是被胁迫,也不是想要利用什么,而就只是因为我想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