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十七年,年底正好是三九时节,前几日洋洋洒洒飘了一场雪,气候越发寒冷,风吹在脸上就像刀子在割肉一般,可室内却温暖如春。
绯珠进来的时候,肩膀上还粘着雪花沫子,她在门口将身上清理干净,才往里面走,将火伸到炭盆旁边暖和。
她问了在盘算账本的晴安:“姑娘呢,现在还在睡着么?”
“睡着呢。”晴安头也没有抬起,面无表情的看着手中的账本,浑身散着低气压。
绯珠瞧着她不大高兴,问着:“怎么了?”
“有根翡翠簪子,成色和水头都是极好的,姑娘先前还说,等过年的时候就带它,可现在找不到了。”
“被二姑娘拿去的,二姑娘和姑娘说了,借她戴着玩几天。”说着,绯珠嗤了一声,讽刺地笑着:“她和三姑娘都不知道从这边借去多少东西,我怎么都没瞧见她们还回来。”
晴安的脸色有些难看,前前后后翻动账本,而后吐出几个字,“要饭的都比她们光明正大。”
她们都是江婉容的贴身丫鬟,这样说主人家其实都是在以下犯上,可她们谁都没有阻止,实在是被气狠了。
她们的姑娘是承恩侯府的嫡长女,虽说承恩侯府已经没落了,可姑娘的外祖家手握兵权保卫西方边陲的定西王府,姑娘又是那边唯一的女孩,照理说是应该被千娇万惯着长大的。
无奈先夫人早逝,侯爷又早早地抬了现在的夫人。现在的夫人是一个四品官员的嫡幼女,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做事情有些小家子气登不上台面。不过她面子工程做得很好,表面上对她家姑娘和少爷不错,外面人都说夫人对她家姑娘和少爷比对自己的亲生子女还要好,就因为这,她在外面得了不少好名声。
要真是这样,绯珠也不说什么,可夫人压根就没存好心。要真是对自家姑娘那样好,还能任由着二姑娘和三姑娘到抚芳院要去那么多东西?还能在占了姑娘的便宜之后,在外面肆意地诋毁姑娘的名声?还能在平北侯府的人过来替陆家三郎提亲时,主动拒绝了这么亲事?
要知道平北侯府的陆家三郎可是连中三元的京科状元,如今在东宫侍读,还兼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极受皇帝的赏识。而且听说那陆家三郎长相极为俊美,盛京中不知道有多少女儿家倾心于他。绯珠虽不知道平北侯府的人怎么会突然上门提亲,可也知道,这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要不是老夫人还护着姑娘,只怕这件好事就被搅和了。
可她们心里再清楚有什么用,姑娘看不清楚,当真以为那些豺狼虎豹会真心对她。
晴安和绯珠相视一眼,皆是苦笑。能怎么办,姑娘看不清楚,那只能她们帮着点,别让姑娘一直吃亏。
“咳咳。”
屋子里突然传来动静,绯珠和晴安连忙走进去,看见里面的情况时,心里面都是一慌。
姑娘不情愿嫁入平北侯府,为此和老夫人闹起别扭,病了好几日,脸色苍白许多,可多多少少能看见点血色。
可现在姑娘睁着眼躺在床上,眼神空泛,连呼吸都变得很浅,像是活死人一般。
“姑娘,你怎么了?”晴安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略微发颤,“姑娘你可别吓我。”
……
江婉容的意识仍旧是模糊的,只听见有人在她耳边不停地说:“姑娘,姑娘。”
那声音像极了她在闺中时,她那两个丫鬟的声音。可她们早就已经死了,是为了护着她被活生生的打死。
也不止是她们,还有夏岚、听云和妙菱她们,都死了,她身边但凡亲近一些的人,没有一个能逃得过。
然后她也死了,被火活活烧死,魂魄漂浮在上空,看着那个假装对她很好的李氏母女拍手称快,用着她娘亲留给她的嫁妆,含笑着说:“果真是个蠢的,还当真以为我把她当做亲生女儿呢。就是可惜当初她逃婚没逃掉,不然我们母女三人将更加富贵。”
而那个陷害自己与人通奸,最后将她活活烧死的大伯娘徐氏,笑着同她的媳妇说:“有些人张扬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把黄土就没了。等三郎回来,我们就把江氏与人通奸的事情说出来,在为他选一门好的亲事。”
那时候她才明白,原来自己的生活中满是算计。她心中涌起滔天的怒意,恨不得冲上前去,把这三个人的胸膛剖开挖出来,看一看她们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
她那个从来没有正眼瞧过的夫君,带着十万精兵压迫盛京,破开城门,黄袍加身,最后坐上了那无比尊贵的位置。
徐氏搬弄口舌,将她说成了那低俗不堪的女子。李氏陷害她,说当初的成亲从头到尾都是她的一场算计。可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仇人踩着她的名声和尸骨,得到了滔天的富贵,可她唯一的弟弟却生死不明。
她骄傲一生,却背负污名而死,这叫她如何不恨,怎能不恨!
江婉容漂浮在上空,日日夜夜看着她的仇人在她眼前晃荡,从一开始的愤怒,到后来的麻木,感觉灵魂飘散之际,她缓缓地跪在青石上。
如果再来一次就好了,再来一次,她一定乖乖的嫁给陆瑾言,帮着他坐上那个位置,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然后狠狠的,狠狠地将那些人,都踩在脚底下。
——
“姑娘!”绯珠见状不好,连忙推了晴安一把,“快去请大夫过来,快去!夏岚跑得快,让他去老夫人那里说一声,请老夫人过来。”
晴安赶忙出去。
在外面守着的丫鬟,知道里面不好,都乱了阵脚,很是吵闹。听云端着刻花铜盆,不知道被谁绊了一脚,一整盆的水泼出去,铜盆摔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这一声直接将江婉容的神志拉回来,她愣愣地盯着绯色床幔,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和她在闺中时的床幔一样。
可是这个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一道惊雷直接从她头上劈下去,所有的思绪都被炸得七零八落,她还没有缓过神,就听见绯珠的声音。
“慌什么慌,姑娘不过是魇住了,大夫来了就好。平日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谁要是在这中间乱了规矩,等姑娘醒过来,第一个饶不了的就是她!”
她猛得坐起来,盯着那一道纤瘦的背影。在徐氏闯进她的听荷院,直接当一个男人塞到他床榻上,诬陷她与人私通时,这个丫鬟护在她面前,所有人骂了个遍,然后又带着她离开。
徐氏却下令让婆子将绯珠拉开,一板子一板子地打在绯珠的身上。她将下唇咬出血,都没有吭一声。
最熬不过去了,绯珠爬到她的身边,说:“姑娘,绯珠之后照顾不了你了。”
回想起这一幕,干涩的眼睛中很快蓄满泪水,江婉容试探地叫了一声,“绯珠?”
“姑娘!”绯珠回头,看见她坐起来,连忙将木架上的披风取下来给她围上,几乎也快哭出来,“您刚刚吓死奴婢了,起来怎么就在这里坐着,现在正是最冷的时候,万一冻着了怎么办。”
江婉容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梦境,拉着绯珠的手,摸摸她的胳膊、肩膀、然后是脸,手下温热的触感告诉她,这是真的,绯珠活过来了。
她死死地将绯珠一把抱住,眼泪都止不住。
这样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有些惊讶,绯珠更是,她也不敢动弹,以为自家姑娘还为了个平北侯府的亲事烦恼,受不住才哭出来。
在她眼里,平北侯府的三公子,就没有不好的地方,配他家的姑娘正合适。也不知道夫人和二小姐是怀了什么样的心思,天天挑唆着让姑娘拒绝这门亲事。
她忍不住小声说:“奴婢听说那陆家的三公子挺好的,去平北侯府之后,应该也会对姑娘挺好的。”
“平北侯府?”江婉容有些迷糊,她猛然想到一种可能,身体都僵硬起来。她刚刚哭过,声音还有些沙哑,试探问:“不是李……夫人说要在考虑一番,怎么,亲事已经定下来了?”
绯珠仔细注意她的表情,意识忽略了他对夫人的称呼,小心翼翼地说:“老夫人将亲事定下来了,平北侯府催得紧,日子就定在开春三月。那时你还病着,就不知道。”
江婉容内心卷起惊涛骇浪,可变成灵魂看着人间百态这样诡异的事情都经历过,她对自己重生的事情也没有怀疑。
呵,她的人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呵,她要看着那些人还怎么害她。
江婉容又是哭又是笑,将屋子里的丫鬟都吓着了,绯珠稍稍能镇定些,指挥她们准备东西给姑娘净面。
那知道刚收拾好,老夫人和李氏母女都过来了。
隔着一道帘子,就听见李氏的声音,“这孩子怎么就病着了,是不是你们侍候好。罢了罢了,你们年纪也还小,有些地方没注意也情有可原。改天我让方嬷嬷……”
丫鬟挑起帘子,李氏看见江婉容坐在床上盯着她,那小贱蹄子眼神还怪吓人,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后面的话便卡在喉咙里,差点把她自己给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