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罔城某个僻静的角落,响起了巨大的动静,一条烈焰红龙冲上天空,清鸣一声向地面喷出炽热的火焰。
在那附近,十余个侥幸从魔掌中逃脱的孩子抱着脑袋,在这样硝烟战火中慌忙向家的方向逃去。
一个年幼的女孩被她同样年幼的兄长拉着手腕,奔跑在雨后的街道上,
“哥哥,”她不放心地频频回头张望,“那些来救我们的大哥哥,会不会有事?”
她的兄长没有回头,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奔跑时踩到的积水溅了她一脸。
“跑,我们能做得只有尽量跑远一点。”
从女孩的角度可以看见哥哥紧抿的嘴和不断顺着脸颊掉下的泪水。
哥哥是家里最大的男孩子,这些年,除非在外人面前演戏,她几乎没有看见哥哥真正掉眼泪。
甚至在父亲离开家的时候,哥哥没有和她们一起哭泣。母亲病逝的时候,哥哥也没有落泪。
直到这个时候,得到了来至于陌生人的温暖,哥哥才一边哭着,一边拉着自己向生的希望跑去。
这个世界虽然有很多可恶的人,但原来也有这样好的人啊。女孩在漫天的火光中祈祷。
希望那三位大哥哥一定不能有事。
卓玉三人寡不敌众,很快被那些魔修施展诡异的秘术擒拿,捆束手脚,丢在祭台上。
“哪来的三只兔崽子,竟然坏了我等的好事。”
“哼,既然放跑了那些小崽子,今日爷爷就剖出你们的心来,用来献祭天魔!”
那些人露出狰狞的嘴脸,其中一人踩翻萧长歌,撕开他的衣襟,雪亮的刀尖就抵在了他的胸膛上。
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卓玉红着眼眶,扭头看身边的萧长歌,“后悔了吧?就为了几个凡人的孩子,值不值得?”
他这句话不知问的是即将引颈就死的同门师弟,还是在问他自己。
“师尊和我说过,我们修行之人,行事但问道心,不,不计得失。”萧长歌也在看着他,脸是白的,声音带着颤,语气却没有迟疑。
“好!说得好!”程宴大声应喝,“那个贼人,你有胆子倒是先冲我先来,我你年岁最大,理应先死,别对着我小师弟开刀。”
那魔修果然撇开萧长歌,来提程宴。
程宴放声大笑,“好,来得好。卓师弟,萧师弟,哥哥我先走一步。你我三兄弟黄泉路上作伴,来世再一同入我师门,一样快活得很!”
就在那尖刀往卓玉的胸口刺下的时候,院墙上响起了几个女子清冷的声音,
“不错啊,这年头倒也少见这样的好男人。”
“死了倒是可惜,幸好赶上了。”
那几个玲珑身影,束发劲装,手持法器,在墙头或蹲或站,看着下面冷森森道,
“浮罔城严令禁止祭祀天魔,你们这些人渣,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在这里搞起来。”
“害得姑奶奶们奔波一晚上,我看是你们是都活腻了。”
看清那几个女子的装束,院子里的魔修脸色全白了。
“烟家,是烟家的人。”
“烟家的人为什么这么快出现在这里。”
衣冠不整的卓玉三人躺在祭台上,眼睁睁看着那清一色的女子军团从天而降,干净利落毫不手软地解决了院子内的魔修,推倒了祭台上的符文和装饰。
虽说是救了他们三人的性命,但这些身手不凡的女孩子们却没有立刻解开他们身上束缚的意思。一群人毫不避讳地拿眼睛将他们上下打量一番。
“这些是谁家的小哥哥,这样单纯,不过是看他们一眼,就脸红了。嘻嘻。”
“而且生得都这般俊俏。”
“还看着干什么?你不是还没夫郎吗?快上去把人家扶起来,来个英雄救美。问一问人家愿不愿意做你的夫侍。”
就在三人局促难当的时候,岑千山和穆雪等人终于赶到。
刚刚面对敌人的尖刀还豪气干云的程宴差点就喊出“师妹救我”这样的羞耻的话语来。
“这几位是我的朋友。”岑千山的一句话,让烟家那些女孩子立刻收敛了嘻嘻哈哈的态度,肃穆行礼之后迅速离开。
终于获得解救的萧长歌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每次都要累师妹相救,我这个师兄做得实在不太像样。”
“她确实比我们强。擂台上我就已经认输了。”卓玉拍掉身上的绳索,站起身来,“修行之人不以得失行事,更不应以性别论英雄。”
天色渐渐晚,浮罔城像是布在大地上的一个巨大阵盘。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在这个夜晚,城池的不同方位,陆续传来术法争斗的痕迹。
柳绿春用她的黑鳞皮鞭,勒死了一个想要逃跑之人。这里的战斗简单而粗暴的结束了。她抖动鞭子在空中舞了一个鞭花,收起了长鞭,开口问同行前来的族中长辈。
“伯父,当年大欢喜城到底是怎么没的?”
那位上了年纪的长辈恨恨推倒祭坛,踩在祭坛的瓦砾上说起往事,“你们应该都听过一个传说,大欢喜城中建有一个巨大雄伟的欢喜殿。但事实上,一直都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欢喜殿藏在何地。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即便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那位柳家的长辈回忆起来,依旧历历在目,
那一日,不知是何人打破远古的禁忌,伴随着那道巨大的黑门在欢喜城中心缓缓升起,天魔降临人间,无数的妖魔跨越虚空,蜂拥而来。尽管城中的所有魔修,包括当年处于鼎盛时期的柳家在内,都全力以赴奋起抵抗,但终究没能抵御住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魔物军团。
那一日城墙失守,生灵涂炭。黑色的巨门,血红的残阳,热闹喧哗的千年重镇,废于一旦。那一城的血,遍地的哀嚎,至今还清晰地刻在老者的回忆中。
穆雪一行人坐在各自的飞行法器上,悬浮在高空俯视全城。再一次感慨这座城池占地之辽阔,万家灯火,庇护了万千生灵安居其中。
看到这样的场景,丁兰兰几人忍不住感慨。
“竟然有人施行这种丧心病狂的术法。就为了那么一点的钱财而已。”
“幸好及时发现了,有这么多人齐心协力出动,大部分的孩子应该都能获救了吧。”
“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了,临走之前,总算是做了一点好事呢。”
“是啊,就要回我们仙灵界了,走之前能做这么一件事,想想还真是高兴。”
他们带着即将回家的喜悦和兴奋,悬浮在空中彼此高兴地交谈着。
其中只有穆雪一人,紧凝双眉,深深看着脚下灯火辉煌的城镇。
“怎么了,小雪?”丁兰兰拉了拉她的衣袖。
穆雪莫名回头看了她半天,深吸一口气,“没什么大事。”
她翻手祭出了她小巧的彩色门楼,
“我似乎有一种共感,好像可以感觉到所有黑门祭坛所在的位置。”她打开海蜃台的灯光,现出一幅浮罔城的地图,“时间紧迫,我把位置标出来,大家一人去往一处。到了那里如果发现祭坛,就引燃信号弹求援。”
她分派这些任务的时候,神色平静,语气沉稳,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气度。所有的人都没有多想,迅速向着安排给自己的方位飞去。
在最后的时候,穆雪拉住踩在幽浮上准备离去的岑千山。
“还记得昨夜我们说过的话吗?”
昨夜?
虽然隐约察觉有些不对,但岑千山一想起了那个那令自己意乱情迷夜晚,心神顿时乱了。在那样浓郁的夜里,师尊说了多少让自己脸红心跳的话,他不知道穆雪此刻指得是哪一句。
穆雪不再言语,冲着他笑,踮起脚尖,用力地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把他吻得晕头转向,随后祭出映天云,驾云离开。
脚下世界暖黄色的灯光,构出了无数人赖以生存的家园。
在这片璀璨的灯光中,别人看不见,但此刻在穆雪的眼中,清清楚楚地看见一道半透明状的巨大黑门,正在城池的中心缓缓升起。
那位天魔徐昆,穿着烟雾缭绕的衣袍,坐在那牌楼的顶部,支着苍白的手臂,眺望人间烟火。
他半虚半实的身影时而凝固,时而散开。
那是真正的天魔。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虚空之中,真正的天魔正在降临人间
徐昆的强大,穆雪深有体会。在天魔的真身面前,即便自己所有人联手相抗衡,也不会是这位域外天魔的对手。一旦他成功降临此地,脚下的这座城,这里所有的热闹和喧哗,便会如同三百年前的大欢喜城一般,成为血污,化为灰烬,最终消失在这个世间。
徒留一城死寂的废墟。
师姐和师兄们只是这里的过客,她们没有义务,也不应该卷入这样危险的世界中来。他们完全可以逃离此地,回到仙灵界,回到自己安逸温暖的家。
但穆雪不一样,她曾经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却要眼睁睁看着脚下的世界化为血海。
穆雪看着城池的中心那座忽隐现的虚幻黑门,心中恨不能立刻转身,追上岑千山,一道远远地逃离此地。手心却慢慢抬起,祭出了属于自己的那道彩色门楼,咬咬牙,一头钻了进去。
在无尽的虚空之中,人类世界的繁华盛景在黑门之前时现时散。
只要再过片刻时间,黑门大开,将同人界相通。
无数的域外妖魔慢慢汇聚到了门后,吐出长长的舌头,窸窣有声,看着眼前奇妙的景观,只要黑门一开,两界相通,它们便可从门内一拥而入,去往那充满血气和生命的世界里肆虐一番。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道彩门突然正对着半开的黑门出现,从那里钻出了一个渺小的人类。
五彩的光芒宛如金乌一般耀眼,冲破了浓郁的黑暗,那些习惯于生活在黑暗中的众多妖魔,不得不在那份铺开的光芒逼视下退回黑暗的深处。
坐在门楼上的徐昆挑了挑眉,浅笑道:“小师侄,你来做什么?”
穆雪站在彩光中,在自己的门楼护持下,看着他不说话。
“你想阻止我去往人间?”徐昆笑了,“蝼蚁一般的小家伙,竟然这般不自量力吗?”
“你知不知道,”穆雪看着徐昆,慢慢开口,“即便是蝼蚁,也有活着的权利。即便是你认为渺小的每一个人类,也有他们自己的悲喜和苦痛,也都怀着希望和梦境努力生活过。你没有权利那样随意地剥夺他们的生命。”
穆雪感觉到,自从自己的彩门在此地出现,和黑门对峙之后。这个世界和浮罔城之间的连接明显地慢了下来。
天魔是依赖人类的大量祭祀,才能获得降临人间的机会。只要她多拖延一些时间,等到浮罔城的所有祭坛都被清理,这位天魔也就无法再直接降临到那个世界。
“你自觉自己俯视世界万物,不以任何生命为重,有岂知在更高的层面,也有人将你视为蝼蚁?”穆雪慢慢地说着话,力求尽量拖延时间。
徐昆坐在门楼顶上,交错双手,神色温和而平静,似乎没有意识到穆雪的目的,
“真是愚昧又无知。人类个体那些所谓的情感,对我来说根本毫无意义。我身为天魔,不过是履行天道所赋予的使命而已。至于我脚下,一两只蝼蚁是痛苦还是悲伤,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曾经也是一个名叫徐昆的人类。”穆雪说道,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一枚符玉,举在徐昆眼前。那枚风吹日晒了三百年的符玉上,徐昆两个字被交错的线条狠狠划去。
“你也曾在一间密闭的屋子内,彷徨痛苦,犹豫挣扎过。你也曾和师门同伴体会过欢笑和快乐。那些在你身上发生过的经历和感受,是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它们构成了如今我眼前的你。即便你如今忘记了,你也不该否认生而为人的一切价值。”
徐昆闭住了嘴,目光落在那枚符玉上,凝望了许久。
“你还年幼,被局限住了视野,建立在愚昧的人知上才会有这样的所思所想。”他冲穆雪挥挥手,“你退下吧,这一次我不伤你,你也不要想着阻拦我。”
穆雪缓缓抽出了自己的忘川剑,和梦中不同,此刻的剑身寒如秋水,面对强大的敌人,依旧战意澎湃。她孤身站在那道明如秋月的门中,对峙着黑如深渊的敌人。
徐昆慢悠悠抬起了手,浓郁的黑烟从他手心滚起,汇聚成线,向着穆雪扑去。
对于徐昆来说,这或许是一场索然无味的战斗。
对手过于弱小,他只不过轻轻动了动手指,眼前那个幼年的彩门继承人便已浑身是血。
如果没有彩门的光护着她,她大概早被自己和自己的魔物军团碾成灰烬了。
但不论倒下去得多凄惨,那个小东西总能撑着那柄该死的剑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明明已经浑身像一个血人一般,站都站不直了,但终究还是扶着属于她的那道五彩斑斓的门,固执地慢慢起身。
只要她和这道彩玉门楼挡在眼前,自己便无法降临到人间的世界。自从成为天魔之后,徐昆想要做的事,还没有这样被人阻拦过。
“放弃吧,何必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葬送了自己。”他轻柔温和的声音在浓雾中响起,劝慰着年幼的晚辈。
“你为什么会在发抖,其实你很害怕吧?你还是一个人类,没有人会不畏惧死亡。”
“或许你仗着自己那一点小秘密,觉得自己可以逃离生死轮回?”
“你就不为你的那位伴侣想想吗?难道你忍心让他再等上百年?”
穆雪扶着彩玉的门楼,慢慢站起身来,红色的血液从头顶顺着脸颊流下。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时间仿佛回到百年前,被天雷劈死的那一刻,心有不甘,拼尽全力,到了最后只是盲目地咬着牙,一遍又一遍顶着巨大的痛苦站起来。
只是如今的心境和那时候大有不同,心中没有不甘和怨恨,唯有持之不放的信念。穆雪在那一瞬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曾经的她从未想到自己会这般愚蠢地挑起如此重责。
不过是区区十六年,自己的一颗道心,早已破茧成蝶,于往日大不相同了。
“我……不是为了任何人。”她以忘川剑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我为得是自己的道心。”
“我喜欢那个城市,和那里面所有好和不好的人。”
“既然我继承了明楼的道统,肩上担了这份责任,就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毁城杀人。”
“他那么可爱,我当然舍不得他。但我们彼此心意相通,他最终一定能明白我的所思所想。不论如何,不论发生何事,我和他终究都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
“我们永不孤独,不像你这样,置身黑暗,只能永生和**的妖魔为伴罢了。”
浓稠的血液糊住了眼睛,眼前的世界混沌一片,穆雪几乎已经看不清了。通往浮罔城的连接闭合了没有,她不知道。徐昆是不是被她激怒了,她也不清楚。
直到一个坚实的怀抱接住了她。
“你竟敢把她伤成这样。我总有一日,势必会让你百倍偿还。”
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
“这可是我们最小的师妹,你敢把小雪伤成这样。不管你是谁,我们都和你没完。”
“天魔又能如何,今天就和你死磕在这里。”
还有许多吵吵嚷嚷的声音在耳边喊道。
穆雪勉强举起手臂,擦掉了眼前的血污,在她的视线里,只看见了一圈坚定的后背。那些后背挡在她的身前,把她围在了一个小小的空间里。
被她特意远远支走的师兄师姐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回来了。
面对着那样强大到无法抵御的敌人,他们用自己的背后围护住了自己。
穆雪被抱在一个熟悉而温热的怀里,觉得自己浑身都疼。
对面是强大而无敌的存在,自己这边不过是脆弱如蝼蚁的一群生命。但她的心突然就变得前所未有的安定了。
她透过那些负了伤,流着血,却依旧坚定挡在自己面前的肩膀看去,看到了徐昆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的面庞。八壹中文網
她仿佛从那张面容上,看见一种名为羡慕的情绪。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或许因为城中的所有祭坛已被清除。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声,那扇黑色的门楼终于从眼前消失。他们还在浮罔城,落脚在雨后冰冷而又真实的大地上。
“天哪,这就是天魔,也太恐怖了。”受伤不轻的丁兰兰瘫倒在地面,“为什么我们要和这样强大的魔神战斗啊。”
“都说了,叫你们走远一些,跑回来干什么。”穆雪躺在岑千山的怀里,看着浮罔城那灯光交错的夜空。
千山好像生气了,别过脸去始终都不肯看自己,快想想要怎么哄回来。
“我走着走着,就感觉不对劲。”林尹说道,“总觉得你刚刚的口气和你小时候准备使坏的时候特别像,急忙跑回来看看。果然被我猜对了。”
“要是我们全须全尾的回去了,把你一个撂在这里,回去也没好果子吃,怕是会被苗师姐的大锅直接炖了。”丁兰兰叹了口气。
穆雪哎呀了一声:“师姐,你们别逗我笑了,我伤口好疼啊”
“好歹你也是小师妹,我们做师兄师姐的,怎么也不能看着你被人欺负。这不是我们逍遥宗的风格。”
“以后有这种事,别瞒着大家。”
……
年叔的医馆里,一个又一个的重伤员,被愤怒的年叔包成了粽子。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见到天魔不赶快跑,还上杆子去挑衅。”年叔一边忙碌,一边骂骂咧咧,“我之前就该直接挖坑把你们埋了,倒也不用这样反复浪费药材。”
穆雪全身上下被他绑满了绷带,也不生气,躺在那里还笑,“年叔,您多说几句。明天就要回去了,以后想再听你念叨一耳朵,也不容易了。”
年叔的手顿了了顿,冷哼一声,“趁早滚回你们师父那里去,省得我白担着责任,天天还得提心吊胆。”
在穆雪慢慢爬起身,往外走去的时候,一个装着丹药的小储物袋丢在了她吊着绷带的胳膊上,
身后的老人没有回头,传来别别扭扭,哼哼唧唧的道谢声。
“拿回去省着点用。多亏了你们,我这老骨头还能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浮罔城里。不用再一次被魔物撵着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