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院内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悠悠然地坐在躺椅上,随意地拿着柳枝拍打地上尘土,口中还咬着一根草。

看到玲珑,他吐出草茎,抬手笑着和她打招呼:“哟,醒了啊!”

玲珑脚步顿了顿,朝他福身,“谢谢穆少爷和各位先生。”

昨晚来到这个院子后,穆少宁和一位姓齐的大叔带她来了屋子,把她安顿好。从两人的对话里,她知道,是他们赶夜路时听到有厮杀声,过去一趟顺手救人。

玲珑年岁虽小,行礼时却礼仪端正毫不出错。

她这样认真,穆少宁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挠挠头,“不用客气。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哎呀,你快起来。别这么客气。”说着就上前扶她。

玲珑慢慢站直身子,低头看着地面,轻声问:“不知他们现在哪里?我能看看他们吗。”

“能。能。都带回来了。就在前院。”穆少宁说:“你多穿些衣服我带你过去。外头冷。”

两人行出院子七八步远,穆少宁想了想,那位爷是个寡言少语的,一定没和小姑娘解释什么。

他少不得又多说了几句:“昨天七爷倒也不是故意拦着你。你年纪小,那种血腥场面少看为好。所以把你一路带过来。这不早晨的时候,七爷特意和我说,收拾妥当后带你过去见见。嗯,反正,你别多想。”

玲珑勉强挤出一个笑,“不会多想的。”

她说的是实话,真不会多想。

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目的。

穆少宁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看看她那漂亮小脸上满是哀戚之色,话到了唇边又咽了回去。

前院,十几个木板做成的临时担架上,各有一具盖了白布的尸身。

玲珑给所有人依次磕头。工工整整,毫不犹豫。眼泪一滴滴顺着她稚嫩的脸颊滑下,落到地面,润湿出点点深色。

穆少宁沉默地看着她,双手抱胸,斜斜地倚靠着院中大树。

齐天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他叹了口气,寻了穆少宁说:“活捉的那个没撑过去,死了。查了下,好像都是前面山头流窜的流寇。可能是为了劫茶干了这一票。”

扫一眼那盖了白布的十几具尸身,继续望着闷声哭泣的小姑娘,穆少宁冷哼,年轻的面容上不复之前的吊儿郎当,透出几分阴鸷的邪气,“也是他命好,死得快。不然的话,有的是手段让他生不如死。”

齐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他已经年过三旬,家有儿女,看着那孩子用力磕头的样子,心疼得紧,偷偷和穆少宁说:“这孩子是个懂事的。”

穆少宁望了玲珑好一会儿,问:“七爷怎么说?”

“孩子骑的是牦牛。那些藏人为了咱们汉人的孩子失了性命,着实可敬。七爷给了我银票,让我即刻带人启程去藏中寻他们的亲人,把遗体送回去,认真和亲人们道谢。无论对方怎么怨咱们,都不能反驳。一定好好地道谢。”

说着就从怀中掏出银票来。厚厚一叠,晃得人眼花。

“那她呢?”穆少宁朝玲珑扬了扬下巴。

“七爷连夜让人查了。这孩子爹娘是做茶生意的,今年八岁过半。跟着爹娘过来,应当是打算回川西老家。谁知——”

谁知路上遇到凶徒。

“川西?”穆少宁抿了抿唇,“离这儿并不远。那要不,咱们把她送回去。”

齐天摇头,“她爹已经没有亲人在世了。不然也不会大老远跑去晋中做生意。只偶尔回川西老家看看。”

穆少宁心中一动,低声说:“或许可以把她带回京城……”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不成。”齐天道:“七爷说了,孩子无依无靠,送去抚育堂。”

这抚育堂是专门收留孤儿的地方。先帝于大荒年间在各地设立,在那儿孩子们能得到妥善的照顾,健康成长。

巧的是,这里十年前受过灾,也设了个抚育堂。

穆少宁遥遥地看着那个小姑娘,有点舍不得把她送去那鱼龙混杂之处。如果别人这么说,他肯定要反驳一下,争取一下。

可发话的是七爷,那就大不相同了。

这位是他们飞翎卫的北镇抚使。不仅如此,还是太后娘娘嫡亲的侄儿、定国公府老国公爷的幺子。

年岁倒是不大,可辈分高得很。因在家中行七,所以京中上下俱皆恭敬地唤一声“七爷”。

七爷的意思,穆少宁半个字儿都不敢反驳。只能颔首应下来。半晌后,抬手朝着旁边高树猛砸一拳,低吼了句:“那些狗杂种。”

玲珑磕头磕得头发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还是穆少宁把她硬拉起来,给她打了水擦脸擦手。又命令她不准再哭。她这才一抽一抽地没有继续落泪。

穆少宁带她去屋里,给她上药。

药膏是宫里贵人们专用的,只太后和皇上皇后那儿有。再就是七爷那里有个,便是眼前的这一瓶。七爷今早走之前特意把它留了下来,没多说什么,只丢下一句“晚些用得着”。

当时穆少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才晓得,爷这简直是神机妙算啊!

动作轻缓地给小丫头上了药,穆少宁不忘告诉她:“这东西很厉害的。再大的伤口,抹了它,都能不留疤。”

玲珑点点头,认真说:“谢谢。”打算起身行礼。

穆少宁一把按住她,“可别这么多礼。我不喜欢。”

玲珑沉默了会,最终很轻地点了下头。

穆少宁这便笑了。笑后吸吸鼻子,“咦?什么这么香?”凑到玲珑身边,“感觉是你这儿。”

玲珑悄悄使劲捏着裙摆下挂着的刚问他要来的两个茶包。

那阵香气突然变得有些缥缈。穆少宁不疑有他,只当自己弄错了,遂没多管,也没再提。

齐天带来的酒楼的食物泛着油花。玲珑吃不下饭,穆少宁去给她煮了碗清汤面。

其实他基本上不下厨做饭。怀宁侯府的少爷,哪需要进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只有几次被父亲罚得很了,他饿着肚子没办法,偷偷摸摸弄吃的,才学会的这个。

家里人都没吃过他煮的东西。也就为了玲珑,他愿意再跑一趟厨里。

他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小姑娘。

说她娇吧,偏偏硬气得很。才那么点儿大,行事却很有分寸,不卑不亢,还不愿麻烦别人。

说她不娇吧,小身板又弱得很,好像风一吹就能没了似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护着她。

……而且还很漂亮。可爱又美丽的那种漂亮。粉嘟嘟的脸颊,白白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满京城里都找不出比她更可爱的小姑娘。

穆少宁守了她一整天。

七爷说把人送去抚育堂,那就只能送过去。穆少宁磨磨蹭蹭,傍晚时分,估摸着七爷回来的时间,直到不能再拖下去了,方才寻了辆马车,亲自驾车,慢吞吞把人送走。

深秋的风萧瑟寒凉,一阵阵掠过,卷起枯叶,托着它们在空中翩翩起舞。

抚育堂在镇子北边,离住宿的院子不过三条街远。却因车子驶得慢,半个时辰过去还没到。

玲珑在车里小声问:“他们,会怎么样?”

知道她问的是谁,穆少宁握着缰绳的手一紧,慢慢地说:“齐天负责把藏民们的遗体送回去,已经启程,你放心。至于你爹娘。后天我们就走了。七爷已经让人买了棺材,应当是今晚或者明天,寻到适当的地方,把人掩埋。”

他语气歉然。觉得时间仓促,不够妥当。

玲珑却松了口气,感激地说:“多谢你们。”

萍水相逢而已,他们又是有差事在身的人,能够做到有棺有墓地,已经仁至义尽。没有他们,她孤身一人怕是还无法料理后事。

离得近,她以后会经常去拜祭。

下车后穆少宁想到了什么,拿出药瓶给玲珑。

玲珑后退一步不肯收。

“拿着。”穆少宁拧眉看着她额上的伤,“你少不得还要再涂个十几天。带着它,每天擦一擦。”

“不用。”玲珑摇头推拒。

长那么大,她还是头一次听说药膏能够完全去除疤痕的。这东西肯定很名贵,她不能留下。

“让你拿你就拿着!”穆少宁语气严厉地说着,硬是把东西塞到她的手里,“东西是七爷留给你的,不是我给你的。你要还,就还给他去!丢给我算什么。”

玲珑沉默了。好半晌,把东西认真收起来。不顾穆少宁的反对,她再次道了谢,而后盯着他腰间看。

那里悬着的是蓝色翎羽。

“你这个挺不错的。”她说,“不过我觉得蓝色不够漂亮。白色或是玄色的才好。”

“白色?”穆少宁哈哈大笑,“我是不能用的。我们那儿只七爷一个人是白翎。他可是我们北……”

瞥一眼前头大门上的匾额抚育堂三个字,穆少宁轻咳一声,“北堂的老大。南堂老大是红色。嗯,我们那儿最大的官才是玄色。不过,就算是玄翎,也仅仅是官职高而已,不及我们爷厉害。”

看着小姑娘认真求索的样子,穆少宁心痒难耐,忍不住小声炫耀了下,“跟你说,这里离京甚远,所以没有人认出我们。如果是在京城,啧,就凭我戴的这个。”

他晃了晃身侧蓝翎,“旁人见了我也得恭恭敬敬的。”

玲珑点点头。

原来他在京城是很厉害的人,在一个地位很高的官衙里面,做以“北”字为首的衙门的首领。而且,家中应该是行七。

她记住了。

穆少宁把玲珑送进了抚育堂,还是提着一颗心,放不下。第二天一早葬完王成和刘桂,又把吩咐下来的差事办完,眼看着到了下午,再迟就不能探访了,他赶忙随便找了个借口,急匆匆地去寻小丫头。

这镇上抚育堂管事儿的是杨妈妈。她没料到穆少宁会去而复返。明明记得清楚,这位衣着华丽的少爷说,那个姓王的小丫头是无意间救的。他马上要走了,把孩子留在这儿。

怎么还会回来?

杨妈妈暗自泛起了嘀咕,倒也不紧张,请了穆少宁入内,让人把玲珑叫来。

玲珑低着头,说:“公子好。”只膝盖微屈了下,手一直放在身侧偏后的位置,没有做福身时该有的动作。

穆少宁觉得稀奇。

昨儿小丫头虽然伤心至极,却还能仰着小脸和他对视。而且,她最是多礼。动不动就来个工整的行礼问安。

难道一晚上不见,就这么生分了?哦,连带着怎么行礼也记不清了。

穆少宁狐疑地往前迈了一步。

谁知玲珑跟着后退了一步。

穆少宁蹙眉再迈。

玲珑紧跟着又后退。

穆少宁双目陡然凌厉,出手如电抓住了玲珑的手腕。

玲珑躲闪不及,被他抓了个正着。

垂眸细看过去,原本白皙莹润的手背上,此时已经红彤彤地肿了起来。

“怎么回事。”穆少宁绷着脸问。

玲珑没有吭声。

“她刚学着洗衣服,不习惯。”杨妈妈说:“天冷。水冷。洗衣裳的关系。”

北镇抚司专司诏狱,用刑手段花样百出,什么样的事儿没见过?这红肿一看就是打的。不是冻的。

穆少宁冷冷地盯着旁边那妇人。片刻后,拂袖而出。

回到院子时,七爷还未归。穆少宁心焦气躁,绕着圈子来来回回地走。天色渐暗,好不容易听说七爷回来了,他赶忙奔去寻人。

因为太着急一时间忘了礼数,他直接推门而入。刚迈进去一条腿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方镇纸呼啸而至,朝着他脑门砸来。

穆少宁吓了个半死,赶紧退出去,关门。

砰地一声,门被砸了个大窟窿。镇纸飞出几丈远,狠狠撞到对面院墙,晃落了墙上半边儿的粉面才算完。

穆少宁咽了咽吐沫,胆战心惊地拍拍胸口,说:“爷,属下有事求见。”

无人搭理。屋内十分安静。

穆少宁不敢大意,垂眉敛目地恭敬立着,大气都不敢出。

很久很久之后,终于,传来了淡淡一声。

“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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