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缓缓流动,向着黎明的方向。一位老者驾驭着公主赐予的高头骏马,向着辉浚县的方向奔去。群益的老家就在那里,离皇都非常之近,其实公主不建议他朝这个方向逃命,被逮到、杀掉的可能性极高。但是群益当时说,自己老了,虽然曾是个站在顶端的武人,然而此刻,落叶归根是唯一的方向。他也并未感谢公主的不杀之恩,或者忏悔自己了断了爇雪,他向来冷漠无情,话少。“我主命我来送你。”
骤然听闻这个清晰、冷冽的声音,群益感觉心上迎来了不可想象的钝痛。“既然陛下要收回我性命,我遵从就是。”
声调坚稳,目光坦然。“你是如何被识破的?”
群益冷笑两声,“公主虽未嘱托,但我总要做一番报答,所以不能说。”
此言一出,顿时引发了抽剑的声音,顶端剑客的殊死争斗就此展开……一道生命落幕之时,黑夜恰也走到了尽头,黎明之光洒在老者依然英俊、鲜活的面孔上,令获胜的剑客发出一声怅然若失的叹息。晨起,鹅黄剑没了踪影,林想找了一遍又一遍,心中明明知道答案,却仍觉得跟随自己多年之剑不该不告而别。“有些时候,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是所有的离开、消逝都会有郑重的告别。”
一同观看质子舞剑之时,晋威听说了此事,觉得安慰无用,也就实话实说了。待质子练剑完毕,接受了剑客们的点评,晋威便示意林想跟随自己进了质子的书房,片刻叙述过后,林想顺利地得到了雨攻剑。回到寝屋,林想望着陌生的宝剑发呆,空气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并不流动,令他窒息。“总要往前看的。”
向来顽劣的成崊立在门边,扮了个鬼脸,“别看我,我是来劝雨攻剑的。”
“今日怎的了,满脸丧气。”
公主向潘略交付一封信件之时,训了他一句。“我,”潘略短促地吸了一口气,“公主是不是觉得我很无用?”
公主并不意外于潘略没头没脑的这一问,反而说,“哦,那夜不仅有你盯着露泫,群益也在,露泫的确是特地告知于本宫了。”
“怎么,比不过露泫,就过不去了?”
公主这一问,令潘略眉间浅浅蹙起,“我不该如此——”无用二字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自己答应过公主,要为其迸发千军万马之力。在露泫出现之前,潘略也曾遇到过自己终其一生也比不过的对手,但这些对手带给他的,从来不是自己无用的结论。所以露泫的出现,在他心中掀起了巨浪,令他觉得有些需要自己仰望的天赋,人家一出生就握在手里了,此等打击的确叫人失衡、无力。未时,郑将军去丰渠阁复命,将查实的有关北深流水的情况禀告皇帝,皇帝点了点头,温和地抬手,郑将军拱手为礼,准备离开,可心中到底还有一件事,觉得应当禀明。“陛下,臣护持德妃娘娘去圆悰寺,一路平坦,并无异样,只是,娘娘欲入雅室诵经,臣本应先行检查室内情况,然而娘娘说,臣与士兵们杀气太重,不便入内,臣也就——”见皇帝再度抬手,这才施礼而退。出了丰渠阁,郑勤澄本打算去起凤阁同公主聊叙一番,但一想到自己刚刚向皇帝禀明之事,心里隐隐觉得会对德妃不利,若往后被公主知晓了,定会斥责自己多嘴多舌,害人不浅。思虑至此,她虽不悔,也终究觉得与公主所处的位置、立场天差地别,许多事已经聊不到一块去了,遂拨转马头,改道奔去惜泓居。将门虎女忽然来访,惜泓居众人皆加强了戒备,然而人家说想瞧一瞧小少爷,大家竟都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最终,由谢小鹛不情不愿地引领女将军去了寝屋,与叶明仙母子相见。在细心呵护之中,荀泾泓已长大了许多,眉眼与荀子修惊人地相似,令郑将军感慨不已。之后不久,小鹛算准时机,好言好语地将郑将军请了出去。众人本以为可以速速送客,然而人家又说难得得空,想同荀公子对弈,子修也就痛快地答应了。“先说好,我不善此道,你得让着我。”
子修轻声说好,也明白郑将军并无下棋的雅兴,料想是其心里遇上事了,不太痛快,想借机找自己排解。领兵打仗是一回事,棋上交锋又是另一回事,郑勤澄很快就领教了荀国质子的厉害,几番折腾,终是蹙眉抿嘴支着下颌,嘟囔道,“不是说让着我吗?”
晋威心想,这还不算让?换做我,甚至是成崊都能取胜的。面上倒是无风无浪。质子客气地答道,“一旦运行起来,的确不好拿捏分寸,望您见谅。”
话已至此,时机也就到了。郑勤澄推开棋局,说出正题,“如果有一件事情,唯有你知道,说出来会伤害到一个和你关系不大的人,但这个人又是你很在意之人所在意之人,不说的话会觉得有负所托,对不住自己视若神明之人……你会怎么做?”
“我会衡量一下是非曲直,以此为基准,选择对我最在意之人最有利的策略。”
对于这样的答复,郑勤澄认真消化了一番,然后起身告辞。“她来这里,不是解梦就是解惑,从不考虑她这样做会给您带来麻烦。”
郑将军走后,晋威觉得应该在荀公子耳边摇一摇警醒之铃,“您一再地让她有收获,她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麻烦也就会源源不断,层出不穷……她又算不上您在意之人,惜泓居又是被盯视之地,您何苦如此?”
“我若诚心答你之惑,这番话你会告知陛下吗?”
晋威几乎没有思考便说,“会。”
质子笑道,“那我不答,也请你安心,人活着本就麻烦,没有哪一步路是白走的。”
傍晚,丰渠阁内,当晋威叙述完今日之事,皇帝突然感觉胃内闪过一抹尖锐的痛感,只得扬声呼唤焉汶。焉汶迅速进门,伺候皇帝服下克制惑蚤的丹药,片刻之间,风平浪静。皇帝看向晋威,眼神温和,“不要满脸愁容的,朕无碍,丹药也有了着落,不是吗?”
晋威尽力舒展眉头,应了声“是”。“有个宫女颇有意思,夜里去了趟起凤阁,朕埋藏多年的暗线就见了光,如今在鹓雏轩效命,守着德妃,朕想关注一下,你今夜去会会她。”
一张粉白的美丽脸庞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光,清澈的眼睛正盯着明月发呆,长裙随风摇曳,唇边似有些许笑意,空气是甜的,凉的,隐于暗处的晋威眉头微蹙,觉得一切都过于平静了。打破平静的是一只偶然经过的鸟儿,端端正正地落在古树枝头,朝潜藏于此的晋威啾啾鸣叫。少女抬手扶了扶发髻,脸庞稍稍绷起,显现出青春之外的沉稳、严肃,“宁公公说了,娘娘身子羸弱,经不起打打闹闹之惊扰,因此如无必要,我当安静、安分。”
事已至此,晋威便就飞身下树,来至少女面前。“见过晋公公。”
少女施礼,晋威抬了抬手,就在这客客气气的一刹间,少女出手,握住晋威之手,肌肤触碰,滚滚寒意刺入,晋威面色平静,任由手被擒住。“尽管使力,让我领略你的厉害。”
手被放开,少女嘟囔道,“您好无趣。”
晋威问道,“你手这样冷,如何伺候娘娘?”
少女作答,“想冷就冷,想热就热。”
晋威点了点头,“你确实很有意思。”
转身准备离开。一道带着火热之气的掌风袭来,晋威挺身而立,背上蓄力,任由击打,不出所料地再次听到“无趣”二字,随即肩膀被轻轻怯怯地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