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两人了啊。”
来自辉浚县拂晓坊的加急信件被放在案几上,皇帝感慨了一句,闭上了眼睛。一柄出鞘的长剑紧握在手,剑光烁烁,杀意盎然,对面站着败军之首——自己唯一的兄长。敬宗仰起脖子,看向殷红如血的晚霞,哀求声那么凄凉,震撼着心魂,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决绝地举剑,了断了至亲的性命——很多谜团一生难解。但是——他睁开眼睛——先帝的另一份遗诏是何内容,在生命落幕之前,这是必然要解开的。傍晚,庆王府内,应邀前来做客的晫王在棋局之上速速给了庆王一个大大的打击,令其意识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在旁观战的曹遄难免惴惴不安,倒不是因为父亲的惨败,苏家老二至今仍未有所行动,可父亲却出手了。一局结束,庆王没有再战的心情,命长子亲自奉茶,自己则同晫王闲话家常起来。“您那位爱徒怎么没来?”
此话令曹遄心跳加速。晫王笑道,“来了啊,不是正同元川切磋剑法吗?”
庆王暗想您可真行,这个时候还跟我这儿装糊涂,遂摆了摆手,“我不是说吴炬,更不是指襄王,而是问问您那小徒弟。”
晫王这才正面回应道,“初鹭同廷仁去圆悰寺抄经了。”
庆王略一蹙眉,扫兴地嘟囔道,“这俩孩子,怎么偏偏都是这个爱好。”
晫王顺着庆王之言展开了话题,“两个人挺相似的,料想会成为一生的挚友。不过嘛,别看他们抄经虔诚,男女之情也是通的。”
这话一下子活跃了气氛。“哦?何以见得?”
庆王觉得李韧光可算是上道了,然而晫王接下来的话令他十分不悦。“前段时间,两人同时喜欢上了噙海阁里的一位歌女,仿佛叫做沁怡。我嘛,倒也没有特地去管,能在临安公主开设的噙海阁里做事,自然都是人精,不会随便招惹惹不起的人物的。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歌女便就嫁人了,他们只是失望了片刻,也就回归正轨,继续虔诚抄经了。”
曹遄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则十分感激晫王此言,足见父亲的心思一早就被看穿了,如今人家故意放出这话,虽气到了父亲,却也表明了态度,两不耽误。院落之中,吴炬与曹狐刚刚结束了激烈的比拼,各自收剑,拱手施礼。观战的郑将军觉得二人各有所长,难分伯仲,也就没有做任何评判。倒是站在自己大嫂身侧的曹家四小姐发了感慨,“舞刀弄剑的,好没意思。这位客人也是奇怪,来做客就是为了跟三哥论剑吗?”
勤澄笑道,“遇到好的对手,来做客也是要斗一斗的。男人嘛,大都如此。”
曹甜在心里想念了一下苏谦,浅浅一笑,柔声说,“未必。”
勤澄挑眉看了看弟妹,“嗯?甜儿似乎心有所念呀。”
曹甜心头一动,脸上红晕泛起,“随口说说的。”
然后扭身溜了。看来是春心萌动了呀,勤澄暗想,得提醒一下丈夫才好。晫王师徒走后,郑勤澄与曹狐回到房中,夫妻二人交流了几句,勤澄便道出了自己的猜测。曹狐摆了摆手,完全不信,“甜儿不常出门,见的人极为有限——”勤澄打断道,“你可别那么武断。”
曹狐立即回怼道,“你也别想当然。”
声音颇大,勤澄大为扫兴,做了个休战的手势,“得了,不说了。”
曹狐撇了撇嘴,随便找出一本书翻看起来,勤澄觉得丈夫十分小气、幼稚、执拗、无趣,遂提剑离开,去密林深处舒展筋骨了。曹狐翻书的速度一点点地慢了下来,某一刻,心里莫名地发虚,终究放下书出了门,决定去跟大哥聊聊。曹遄听三弟道出心中疑虑,沉稳宽慰道,“甜儿也十四了,若心中有了情,也是人之常情,待我问问,只要对方是谦谦君子,家世过得去,倒也值得好好筹划,以促成良缘。”
曹狐眨了眨眼睛,心中一下子通透了几分,原来大哥势必知晓一些内情,妻子的提醒也不是无事生非。“大哥这样镇定,我便也心安了。甜儿本就跟大哥最亲,我这两年又不在家中,自然不了解情况,也就不说什么了,一切全凭父母和大哥做主吧。”
说罢带着明显的情绪走掉了。密林深处,郑勤澄心无旁骛地练剑,朗朗明月照着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曹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她,心上涌起异样的暖流。待剑入鞘,少年扭捏着来至妻子面前,递上帕子,低声道,“姐姐练剑可真是够拼的。”
勤澄接过帕子,按了按额上的汗,又把帕子丢给丈夫,径直走出密林,曹狐默默跟在后头。走了几步之后,勤澄停住脚步,转回头瞪了丈夫一眼,曹狐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嘟囔道,“小气。”
勤澄噗嗤笑了,“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小气?”
曹狐顺势服了软,“我就是说我自己呀。”
然后上前拉住妻子之手,轻轻地摇了摇。“干嘛?”
郑将军挑眉问道,“跟我撒娇吗?”
曹狐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脸已经红得发烫了。夜深人静之时,李韧光忽然醒来,一只大手捂在胸口之上,深切而艰难地喘息着。“老师。”
睡在外屋的吴炬敏感地醒来,轻手轻脚地进了门,自装丹药的瓶子里麻利地取了药,送入师者口中。随即,温热的水也递了过来,师者缓缓喝了一口水,咳了两声,吴炬紧忙摩挲着其后背……又过了一会儿,直至额上沁出汗来,李韧光才吐出一口浊气,问道,“几时了?”
吴炬恭敬地回复道,“丑时一刻。老师,还是请襄王尽快把您的情况告知医圣吧。”
音色里潜藏着担忧的情绪。师者轻松一笑,“无碍。”
吴炬刚想继续劝几句,师者却又说,“大德说了,初鹭和廷钊命格中华盖星较多,甚有佛缘。”
师者说得轻描淡写,吴炬却听得心头一滞。“若他们真的皈依佛门,您……”师者眯眼一笑,没有作答。晨光初现,竹影斑驳。吴炬迅速穿过竹林,抄近路去往襄王寝殿。老师的情况不容乐观,必须刻不容缓地告知襄王,想到此处,人已经心意坚定地站在寝殿之外了。不多时,襄王于书房中见了他,了解了情况,给出令他心安的答案。“医圣的良方明日会送达王府,稳心的丹药已从东围那边送来,算一算,明日也能到。”
吴炬放松下来,起身施礼,准备离开。“初鹭是怎么回事?最近整日抄经,夜不归宿,看样子老师已完全指望不上他了。”
这话很有情绪,吴炬也不好顺着说些什么,只得苦笑不语。“昨日庆王邀老师过府一叙,目的又是什么?”
吴炬听闻此问,含混作答,“在我看来,只为在棋上较量较量……不过我也只是观棋者,若真有隐情,凭我的修为也是体悟不到的。”
这话的意思无非是——您有疑问,得请老师解惑。吴炬走后,襄王没有急着去找师者解惑,实际上,他知道事情的梗概,对吴炬的提问只是一种试探罢了。吴炬的回答中规中矩,无可挑剔,所以这一回的试探没有多少实质意义。他独自走出寝殿,抬眼看着一棵生长强旺的梧桐,劲风吹过,只带走了几片树叶而已。他笑了笑,整理好自己,见该见的人,做该做的事……苏府内,兄弟二人看着来自东围的父亲的信,愣了片刻,然后由苏烈拆了信,朗读了一遍。期间读到父亲准许苏谦去庆王府提亲,苏烈的声音有些抖动。接下来,父亲又说也给庆王写了信,还有受襄王所托,为其老师送去一些管用的丹药……整封信读下来,竟没有半字提及长子嫡孙,苏烈的心情可想而知。苏烈驾马一口气来至垂铃湖畔,看着被风吹皱的湖面发呆,愤懑的情绪逐渐减少,反而心上一酸,眼中涌出泪来。为何自己会成为被父亲忽视的孩子?如果没有那个出类拔萃的耀眼弟弟,自己的处境会不会好一些?不,不会。他揉了揉眼睛,凄然一笑。“苏公子好有雅兴啊。”
苏烈愣神之际,曹狐已驾马来至眼前。“出门遇贵人,倒是吉兆。”
苏烈略一拱手,“我还有事,改日再聊。”
说罢准备开溜。“莫急,既然有缘碰上了,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
苏烈笑了笑,回复道,“那请讲吧。”
曹狐酝酿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我也是才听说,前几日苏谦来府上,惹哭了我妹妹。他可是个不常露面的神秘人物,怎么一到了王府,偏偏要惹我妹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谁招惹她,我都不爽——望你将此言转达给他。”
苏烈淡然回复,“话一定带到,不过呀,他也是个爷们儿,怎么想怎么做,他自有主张,横竖自己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