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草丛里有条被剑削掉了头颅的小蛇,门里的一把椅子有被坐过的崭新痕迹,案上的灯盏灯油是新添的……一切都表明有人来过,本来也仅能表明这一点了。然而,当赵廷钊拿起案上灯盏想细细琢磨一番时,无意间发现,在布满灰尘的案上一角,有人似以手指为笔,画了一朵桃花的轮廓。“怎么了?可有发现?”
身背后传来曹狐的声音。“没有。”
廷钊几乎没有思考地将一只大而有力的手停浮在那朵桃花之上,稍一用力,那花儿也就被周遭的灰尘抚平了,仿佛从未曾在厚重的尘埃中开放过。“廷钊,把手伸出来。”
“做什么?公主。”
“本宫走到哪里都喜欢留个记号,今日难得来渭王府,就用墨汁在你手心做个记号吧。”
“是一朵桃花啊。”
“对啊,就是桃花,本宫命你三日之内不准洗掉它。”
“可我手心爱出汗。”
“那画你脸上怎么样?”
“那就这样吧,我尽力不让它化掉……您可真会欺负人啊。”
“本宫只欺负有趣或者好看之人。”
“那么我是有趣还是好看?”
“都不是,所以——”“喂!干嘛擦掉这朵桃花。”
“所以,你瞧,证据没了,本宫可没有欺负过你……”申时,起凤阁的书房之中,公主写好了最后一封信,朝门外扬声道,“潘略到了吗?”
门应声而开,迷倒无数宫女的英俊人物走至案前,公主却无暇欣赏好看之人,直接递上信,“一定要他们即刻回信,然后全部带回来。”
随即利落地扬了扬手,“去办吧。”
潘略更为利落,直接转身闪出了门。公主释然叹气,起身舒展身体,在房里来回踱步。不多时,如意在门外轻声道,“赵将军派人捎来一封信。”
“哦?”
公主开了门,拿过信来拆开一看,信上无字,画了一张桌案,案上有一盏灯,桌角隐约可见一朵桃花。公主顷刻会意,问道,“捎信之人可说了什么?”
如意眨了眨眼睛,回复道,“说赵将军此刻在永固马场。”
公主略略点头道,“如意,把爇雪牵出来,本宫要去永固马场。”
如意柔声提醒道,“潘略不在,您是等他回来再去吗?”
公主略一蹙眉,“他一时半刻回不来,你和焉知陪本宫去吧。”
如意略显为难,“公主,上次您坠马之时,幸而有潘略在,如今光凭奴婢和焉知,怎能护得了您?”
公主眼波流转,给出了看起来不是十分妥当的方案,“去趟惜泓居,跟荀公子说说,暂借玄普一用。要快,本宫不喜欢等人。”
不多时,仙人玄普驾驭着笼头、拱形鞍、蹬踏、鞯褥、缰绳齐备的欢白兽来至起凤阁,好似一幅仙人巡游图一般看呆了见惯了大世面的众人。待公主驾驭爇雪入了画面,玄普笑道,“今日此时的景象已深植于头脑,奴婢回去必然要描画一番,收藏起来。”
公主摆了摆手,洒脱一笑,策马而行。根本不必玄普特地提醒,欢白兽便行动起来,相当知晓分寸地稳稳跟在后头。“你倒是不笨。”
玄普喃喃道,“我可老了,且气血不足,欢白呀,你既然懂事,更要慢一些,心疼老人家。”
公主在前头听到了,不得不回头笑道,“喂,别装了,欢白多么精明,知道你有几斤几两的。”
说罢扬鞭加速,迫欢白显露本色,狂奔起来。“公主真是铁石心肠,白可惜了仙子相貌。”
玄普只得假模假式地抱怨起来。“公主明明知道从惜泓居调度人手十分不妥,还是这样做了,真是……”书房里,晋威看了眼捧书而读的质子,停住不说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她欣赏玄普,当初郑贵妃想调度玄普为其效命,估计也是公主的策略。至于陛下会怎么想此事……”质子翻了一页书,音色明亮地说,“公主也会判得分毫不差,我相信她……永远信她!”
晋威心上波澜渐起,只得起身道,“那么奴婢去趟丰渠阁。”
至于去丰渠阁的目的,自然也是心照不宣的。“先什么都不必说,来到马场,就是要比试比试的,赢了本宫有赏,输了任本宫责罚。”
“公主——”赵廷钊的呼唤顷刻淹没在爇雪狂奔的马蹄声中,赵将军别无他法,驾驭骏马竭尽全力追赶而去。不能输,绝不能输……风声鼓动着耳膜,廷钊听到的就是如此心声……自少时到如今,于众目睽睽之下,他一路都在追赶棠延公主,已经输得毫无体面而言了。他不明白公主之心,更不明白自己的心,两颗心都如此决绝,如此不可理喻,让人愤怒,却也值得敬佩、怜惜。“一直以来,玥儿去哪里,做什么,调度谁,朕其实并不十分管束,只是她平安就好。”
丰渠阁内,皇帝看着晋威道,“不过,此前她险些坠马,触动了朕的底线,所以,若此番再有差池,那匹马一定得送走,玄普和欢白兽也要遭殃。”
晋威明白“送走”、“遭殃”的真实意思,因此格外后悔没有替荀公子断然拒绝公主的任性调度。公主骑术了得,但好胜心极强,为了争胜,可以不计后果,如果真的出了差池——他忽然觉得脊梁被公主的马鞭抽中,剧痛难忍,险些失控倒下。“晋威。”
晋威缓缓回应,“奴婢在。”
然后还了魂。“萍水坊之事做得不够利索。”
语调平和,倒也听不出责怪的意思,“下回注意,回去吧。”
晋威施礼退了出去。廊上,他见了焉汶与秦芗也没有说什么,甚至忘了施礼,只顾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永固马场之上,赵廷钊不出所料地再次败给公主,然后准备迎接处罚。“本宫罚你劝说渭王剪短胡须。”
廷钊的反应有些激烈,“您直接罚我三十军棍吧。”
声音好大,作为旁观者的玄普只得揉了揉晴明穴,闭目不语。“把荣团兽借本宫用三日。”
廷钊再度实说,“我做不到。”
公主点了点头,“本宫口渴,不如去喝喝茶,慢慢考虑怎么罚你。”
廷钊心想这必定是要步入正题,审问我画的那朵桃花了,于是苦笑着应了一声“好”,随公主走入一座庭院,选了一间茶室,落座品茶。“说吧,你去萍水坊做什么?”
正题一出,廷钊如实作答。公主听了来龙去脉,起身道,“好,那么本宫回去了,调度玄普来此处,晋威恐怕是又气又急,因此本宫不想害他焦心太久。”
廷钊一愣,脱口问,“您不罚我了?”
公主没有回头,轻快地笑道,“先攒着吧。”
待公主离开良久,廷钊才回过神来,喃喃道,“我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何去萍水坊……算了,问了她也不会实说的。”
回宫的路上,经过一片天蓝色的自然湖,公主与玄普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玄普,你知道此湖的名字吗?”
夏风拂面,公主轻声问道。“若是考题,答对了应该有奖励吧?”
公主会心一笑,“到底是老人家,经验老到,知道于何时何处向何人讨要好处……说吧,对了有赏,错了本宫也不罚。”
玄普看着湖面上绵密的波澜,昂首道,“此湖名曰垂铃湖。”
公主又问,“为何叫这样一个名字?这不是考题,本宫是真的好奇。”
玄普狡黠笑道,“这样好,编个典故也能过关。”
公主也不恼怒,缓缓道,“快说吧,再耽搁下去,晋威要急死了。”
“此湖原名莲湖,据说湖底住着一位静心修道的仙子,每每有所领悟,湖面上就会开出一朵四季不败的莲花,长此以往,整个湖面都被莲花覆盖,颇为美好、壮观。后来,一朵长久无雨的乌云飘至此湖上空,有龙坠落,潜入湖底,搅扰了仙子清修,仙子斗龙不过,只得驾云离去,可惜了一湖莲花,一夜之间枯败不堪了。消息传至上界,自然要有神仙来管一管,用到的法器名曰垂铃,将作恶之龙收进此铃中,镇于湖底,莲湖遂恢复了平静,只因莲花不复存在了,便更名为——垂铃湖。”
公主做了个赞许的可爱手势,“这故事好,一下子又解开了另一个谜团——原来眺莲墓园之名取的是眺望莲湖之意。你想要什么赏赐,想好了随时告诉本宫。”
言毕掉转马头,疾驰而去。玄普还没回过神来,欢白已机敏地行动起来,稳稳地跟了上去,玄普暗暗替荀公子开心,驾驭欢白果然方便,一切不必操心,它自己全看着办了。玄普回到惜泓居,成崊立即迎上来道,“公子和晋威都在书房等你,欢白我来安置就好。”
玄普拍了拍其肩膀,欣慰道,“一时不见就懂事了。”
随即被成崊白了一眼,嗔了一声,“老不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