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潘略离开皇都的第三十三天,按照戾墨日行二百多里的脚力,以及自皇都至荀国接近三千里的路程来估算,潘略应该回来了。起凤阁内,公主正在琴房抚琴,质子的古筝总是出现奇奇怪怪的状况,前些日子又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位高手进行了修复,才又活了过来。阳春白雪又即兴改了几处,反正师者不在,无人喊“错”,心里既自在又难过。潘略负伤了,幸而性命无忧,根据沿途各驿站的线人回报,今日应该可以见到他。琴音又错,因为荀夫人顺利怀了孕,待到明春,质子的孩子就将出生。愿一切顺利,愿他们一家和美,愿质子一生一世赖在皇宫里,无所作为地终老此生……不!琴音再错,这是父皇的策略吗?不是。时机到了,质子便可回归荀国,做安定南疆的棋子,所以,只要质子足够有用,只要自己足够聪明、强大,用不了三年五载,质子之危定可期破解。琴音止,因为门外传来如意甜美之音,“公主,潘略来了。”
“陛下,潘略已回到起凤阁了。”
皇帝听闻此言,放下书,对颔首而立的焉汶问出一个似毫不相干的问题,“这两天宫中可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情?”
焉汶柔声细语道,“据说舒美人降服了一株来自勤缘山上的野生鬼兰,已至含苞待放之时,估计今夜会盛开。”
皇帝点了点头,“好,今夜朕就去蝉嫣阁赏兰。”
焉汶应声施礼,默默退出了书房,朝守在门外的秦芗道,“你亲自去通知蝉嫣阁做好准备,难得陛下开恩驾临,要格外尽心些。”
秦芗点头照办,提了马疾驰而去,路经惜泓居,不由地放缓速度,朝里边张望了几眼,恰巧谢小鹛来到院落当中,见了英俊气派的人物便略略施礼,然后并不搭话,继续忙自己手头的事务了。秦芗驾马继续赶路,片刻间便来至蝉嫣阁,向舒美人的贴身侍女交代好焉公公的叮嘱后,刚欲离开,却被侍女叫住,迅速捧出两盆野生蕙兰,皆是欲含苞待放之态,分外雅致。“舒美人说,一盆赠予惜泓居的荀夫人,另一盆赠予焉公公,烦劳您费心捎去。”
说罢拜了又拜,秦芗无奈地接过了兰花。再度返回惜泓居之时,子修、晋威、玄普、成崊皆在门口迎候,秦芗料想是谢小鹛告知了此四人,才会有此局面。“过门不入,不太好吧?”
成崊笑道,“不过从蝉嫣阁顺来的兰花姿态很美,快都拿来吧。”
秦芗只得小心地送上一盆,说舒美人只送了这一盆予荀夫人,另一盆另有安排。子修道了谢,欲请秦芗去书房坐坐,秦芗摇了摇头,躬身施礼道,“还得马上赶回去。”
子修倒也理解,便与秦芗作别。眼见秦芗走远了,晋威略一思考,轻声对子修道,“看来陛下今夜要驾临蝉嫣阁了,咱们也要做些准备,以防他顺路来看您和夫人。”
兰花刚被交到谢小鹛手上,欢白便凑上前来,低哼了一声,众人对了下眼色,均有所警觉。“夫人有孕在身,身边之物都应安稳祥和些才好。”
小鹛将兰花交给晋威,“勤缘山上得来的兰花虽美,却也……怪怪的,烦请你先查验一下吧。”
晋威将兰花凑至鼻下,深嗅一口,香气甚为美好,然而,一丝微弱的异味也被敏锐地捕捉到了。“有异物。”
他轻声道,“像是杜伯。”
也就是蝎子。然后将一只手掌摊开在子修面前,质子顷刻会意,取下齿珠项链放到晋威掌心,晋威将勤缘山王者的牙齿在花盆周身绕了三绕,嗖嗖两声,两只火红的蝎子钻出花盆,四下逃窜。不过,来到顶端剑客荟萃之地,算它们倒霉,被生擒活捉只在须臾之间。“进阶之物用来泡酒,滋味肯定错不了!”
成崊欢欢喜喜地做好安排,便就回屋去了。晋威将项链归还了子修,蹙眉道,“不知蝉嫣阁里还有没有类似之物,若夜里惊扰了陛下,惹得龙颜不悦,舒美人乃至舒将军都要遭殃。”
子修略一思考,将项链重新交到晋威手上,“上次欢白逃去蝉嫣阁捣乱,多亏了舒将军帮忙才化解了危机,如今舒美人处有状况,咱们也不能坐视不管。你将此物交给舒将军,让他亲自去蝉嫣阁查验一番。”
夜色降临,舒将军来至惜泓居送还齿珠项链,子修将其让进书房,晋威递上茶,舒云端喝了一口,然后叹气道,“到了如今,咱们之间说话也不必藏着掖着,我这妹妹就是爱兰如命,犯了痴症,这趟搜寻,捉拿了数条进阶的怪虫,我已一并处置,成崊若不嫌弃——”却见子修与晋威急急地摆手,齐声道,“莫让他知道。”
舒将军点了点头,“懂了,荀夫人有孕在身,这些东西能避就避,我一并给了谢小灼得了。”
对面的两个人默契地点头说也好。“对了,舒美人还送了焉公公一盆兰花。”
质子本是好心提醒,舒将军却沉下脸来,“也是不听话,还跟那老狐狸来往。”
然后起身告辞。两个人欲送送,对方却摆了摆手,自行离开了。“奴婢还是去提醒一下焉公公吧,进阶之虫毒性都不小。”
见子修点了点头,晋威便匆匆赶往丰渠阁。夜色愈发浓重之时,晋威归来,入了子修的书房,压低声音提醒道,“公子,陛下已经往这边来了。”
子修放下书,轻声问道,“会来咱们这里吗?”
晋威不语。这可不好说。两个人于沉默中僵持了片刻,默契地叹气。之后,晋威自书房里选了一本书,品读起来。两人一兽互不干扰,非常自在。就这么又过了一会儿,正在打盹儿的欢白忽而警觉起来,眨动灵光之眼向窗外探看了一下,倏然缩回榻上,不敢妄动。子修与晋威对视一眼,暗想皇帝果然又驾临惜泓居了。月色如水,滋润着寂静安适的庭院,皇帝负手而立,望着几株桃树不语。惜泓居内众人皆迎了出来,齐齐跪拜在地。皇帝和和气气地说,“都起来吧。朕恰巧经过,只想同荀公子聊几句,其余人都退下吧。”
大家虽有些担心质子,却也别无他法,只得遵旨而行。“明年春天,你也要做父亲了。”
果然像是一位和蔼的长辈在同喜爱的晚辈聊天。然而,子修明白,皇帝驾临必然不是为了同区区荀国质子闲话家常。“承蒙陛下照拂,小臣感激不尽。”
皇帝点了点头,“本以为你安定下来了,临安公主便也不必再为你操心费神了,却也并非如此。”
骤然之间,气氛紧张起来。“三十三天,三千里地,一人一马来回往返于皇都与南疆,负伤而归,只是要打通一条消息的链路,以期为你找寻一些答案——睨王为何要置换质子,为何要恳求棠延立你为荀国世子,荀国内部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数,以至于对曾经送至皇都的‘弃子’忽而惦念至此……”“陛下。”
子修轻声开口,却又不得不咽下了想说的话,因为皇帝微微抬起手掌,他便知自己没了说话的资格。“朕曾经跟焉汶与秦芗讲了一个临安公主儿时的故事,曾经的她,是朕以为必然会一直保持骄傲冷酷之心的仙子。这很好,棠延唯一的公主就应该如此。可自从认识了你,她变了。这很不好,而且越来越不好。朕以为你娶妻,又将做了父亲,她的一切都会回归正轨,可事实并非如此……”他沉吟不语,用英俊绝伦的帝王之眼凝视质子,慢条斯理地逼问道,“你要是朕,会如何处置作为罪魁祸首的你?!”
这是间不容发的危急时刻,需以怎样的回复来化解危局?质子思索片刻,轻声道,“陛下,杀我可立竿见影,却也伤了南疆奉您为主的诚心。我若是南疆弃子,您决然不会留我这许多年,因为我对南疆从来、一直都有深远的意义,所以送至皇都,您才会特地开辟惜泓居,让我在皇宫里安身立命。”
质子抬眼看着夜空里的明月,继续深入道,“放我回南疆,永不回来,也可断念,但您又觉得时机不对。因此,局势未明之前,我势必还要待在此处,看着头顶高悬之剑,过步步惊心的日子。而我这头顶之剑,临安公主也是看得见的,所以她要如何,以导致您要如何,相信她也能料得丝毫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