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倾已经有很多年没感受到这种炮火临近的滋味了,一声接着一声闷响,像是有人不断重重地捶着山门,离自己很远,又像离自己很近,迫在眉睫,打碎了这来自清晨的安逸和宁静。
他浑身打了个激灵坐了起来,盼盼也因为惊醒而皱起了小脸,方倾连忙搂着他,拍了拍他的后背,环视一周,只见昨晚还是四人安睡的防空洞里,如今只剩他们父子二人,于浩海和于皓南都不在。
石头架子下面的两杆暴雪,也都不在了。
方倾隐隐地听到了来自远方的炮火声,掀开帘走了出去,一露头,门口左右数杆枪伸了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方副将,”四名angel士兵站在门口,脸很生,方倾不认识,对他说道,“于总有令,你们待在这里不动。”
“打多久了?”
“四个小时。”
方倾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这么说,战争从凌晨1点多就开始了,不过是从外线逐渐推进,他们都没听到声音。
“第一波伤患送回来了吗?我是医疗兵,让我出去!”
“还没有,方副将,您不管是什么兵,今天都不能出去,于总有令,您跟您的幼子,都必须稳定在后方。”
“那我另一个幼子呢?黑崽哪去了?”
“被于总带走了,”对方说道,“这样的演示训练,机会难得,小于总在一旁学习和参观。”
方倾顿时无语,黑崽只是个三岁半的孩子,却要去围观战争的流血和牺牲?!何况还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战争!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非常焦虑,想到于浩海的推测。如果真的是阿满率兵来征伐,那就更不应该打,和蜥蜴军的深仇大恨比起来,anger和angel又有什么区别,都是a军!
方倾在满屋子乱转的时候,方盼盼却从枕头下面捡到了几个玻璃弹珠,拿在手里问道:“爸爸,这是黑崽掉的吧?”
门外把守的几个人年纪都比较大,约莫四十岁左右,看着身材魁梧,威风凛凛,向门神似的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方倾将手指按在唇上,示意方盼盼别出声,将黑崽留给爸爸防身的倾弹拿在手中,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啪的一声脆响。
他等了一会儿,半天没听到外面有人昏倒、摔倒在地的声音,待到投掷出去的倾弹散去,他才慢慢地掀开了帘子,只见守在门口的几个人,都戴上了口罩,漠然地看着他。
“方副将,请不要为难在下,我们的任务,就是守护你们的安全!”
方倾叹了口气,于浩海在前方战斗,派来看守他们的人必然是能人猛将,岂是几颗倾弹就能轻易放倒的,方倾挣扎了半天,都没有信心能闯出去,只好问道:“隔壁山洞里可还有人?omega战士们上前线了吗?”
“没有,医疗兵们都在后方听候命令。”
换言之,医疗兵们都还没上阵,说明战势对己方有利,还没有造成重大伤亡。
可是……于浩海率领的angel,打的是anger,范恒满派来的人,又何尝不是自己的部下?!到底谁算“己方”?!
“爸爸……”方盼盼见方倾愣住在那里,冷汗淋漓,不禁担心地握住了他的手。
方倾抚了抚额头,勉强振作精神,不要吓到孩子。
这些年方倾久在驻地医院,迎接的不是从前线紧急运往医院的重大伤残士兵患者,就是从内部通讯上看到的那一串串阵亡的士兵名单。
时间如流水般逝去,几年过去,方倾对“战争”进行过反思。
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到底是什么?概括来说,是极致的痛苦。
生命的消亡,饿殍遍野,家园被付之一炬,财产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古老的文物建筑被炮火轰倒,以及,每每在噩梦中,看到于浩海身首异处,鲜血满地时,方倾忽然从床上惊醒。
回来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战争后遗症,比如,方倾发现王烟在吃饭的时候小拇指会翘起来、合不上,这是当年在白城时他被蜥蜴军踩伤的骨头;比如,章楠不管去到哪个地方,都要第一时间拿到地图,研究明白了才能放心休息;比如,王俊告诉方倾,他有耳鸣的情况发生,那是当年在凉州地道里被俞格放置在空箱里一路逃跑时,总能听到的炸响声,还有方倾那数不尽的噩梦。
这是对的吗?自古一将成名万骨枯。
好像考虑这些问题,不是雄才大略的将军应该顾及的,显得有些不够格局。可方倾生养了黑崽以后,推己及人,常常回想,战争中牺牲的人,试问谁人不是父母生养,谁不是家中宝贝,谁不是血肉之躯?
方倾在方枪和倾弹、倾炮以及百草默的助攻下,可谓决战于千里之外,杀人于无形,可尽管谁都告诉他,“死亡”跟他这个发明者无关,可论谁能置身事外?方倾还是会因此而不断反思。
变异血清使人们骨肉碎裂、变成异形,身体无法愈合的伤残,精神上无尽的痛苦,以及家人们目睹时的崩溃……所以蜥蜴军有罪,阿诺德百死不辞,那自己制作出来的武器呢?让多少人在无声无息中失去了意识,失去了对自身的掌控。
方倾搂着方盼盼坐在床上,低垂着头,听着那时远时近的枪炮声,忧心忡忡。
又过了四五个小时,快到了半下午,外面终于有人跑动的声音,紧接着是袁真对外面的人说话声。
“来送饭!”
袁真掀开帘走了进来,端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热腾腾的包子馒头和鸡蛋牛奶,方倾和方盼盼都看向他。
“打退了,”袁真说,“范恒满撤到了10公里开外,褊狭海域去了。”
“谈判了吗?”方倾问道。
“谈了,但话不投机,就说了几句。”
方倾急道:“怎么说的?!”
“范恒满让你过去。浩海没等他说完就动手了。”
方倾蹙起了眉心,抓着他的手腕:“让我出去跟他说。”
“算了,范恒满来势汹汹,看着只第一波上来的人就不下三万,浩海仗着地形优势跟他激战七个小时,才让他退了。不是很好打,范恒满是个兵王,很有策略,熟悉雪上作战,瀛洲边防线上设置了三个峡口陷阱,都被他一一躲过了,而且……他也不想谈和。”
“让我出去跟他说,”方倾皱着眉,急切地道,“他听我的话。”
“方倾,”袁真握了握他的手,劝道,“算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浩海作对了。
可外面时不时传来的散弹声和炮声,还是让方倾坐如针毡。
“于夫人这里是不是开小灶了啊,我要看看!”
“牛郡主!”
“哎呦你敢动我?臭流/氓!”
牛萌萌喝退了门口守卫的人,带着四五个部下掀开帘走了进来。
他环顾一圈儿,发现这洞里比他们住的也差不多,只不过跟他们全员打地铺相比,这里多的是一张石床,靠近火炉。
“你有事吗?”袁真问道,“随便进别人的房间。”
“这是洞,不是房间。”牛萌萌上下瞟着方倾,只觉得他身上的毛绒睡衣看着有些碍眼,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
“伤员要送回来了,袁军长不去看看?”
袁真站了起来,又有些不放心:“你跟我一块出去。”
“我跟方中将聊聊。”
“你去吧,袁真。”
方倾把他支了出去,看着牛萌萌:“你们能帮我走,是吗?”
牛萌萌轻笑一声:“你反应还挺快的。范恒满这人既然是你带来的,你肯定要把他送回去,凭什么angel战士因为他而流血啊?”
“你说得对。”
半小时后,牛萌萌在洞里喊着:“那您好好消息吧,我们不打扰了!”
他同样带着四五个部下,走出了洞口,还笑眯眯地推了门口一个守卫,把对方吓得后退了几步。
这几人中的领头人,趁着牛萌萌往外走的间隙,往里看了一眼,只见方倾正低着头,搂着方盼盼,给他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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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倾脱下了外面罩着的angel军服,扔给了牛萌萌,仍旧换上红色大衣,跳进了一辆剑齿虎军车的驾驶位上。
“方中将,用不用给你一把枪?”
方倾恍若未闻,开着车往前方战线疾驰而去。
“军长,咱们这么做,于总会不会怪罪啊?”
“要怪也是怪他,咱们军衔又没他大,是他命令咱们偷偷放他出去的。”牛萌萌看着那车离去的背影,心想最好于浩海见方倾不听话,再给他一巴掌才好。
或者,更好的事发生,那就是他干脆死在流弹中,才算是一劳永逸。
方倾已经有年头不开剑齿虎军车了,以前在新兵营,军车、战斗机、大炮,坦克、战舰,潜艇都是必备技能,方倾最擅长的就是开车,此时驾驶着这样的巨型车在雪地里爬坡、攀高也如履平地,开了十几分钟,便逐渐上了手。
他的身体素质不算最优,也没有经受过残酷的训练,但对方向的抉择和敏感性还是有把握的,绕着山林一刻不停地跑,寻找于浩海和范恒满开战的地方。
在这白雪皑皑的大地,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树叶掩埋在地上,树林里中鸟鸣惊啼,飞过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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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总,他们已经断断续续跑了快十公里开外了,每个人都弹尽粮绝,没有支援,咱们要不要直接切过去,杀干净!”
于浩海皱眉道:“这范恒满真够鸡贼的,故意让燕中南来打前锋,咱们还怎么切?!放他们跑去吧,两小时就绕道回来了,等着吧,咱们就在河道里埋伏,一准没跑儿。”
果然不出他所料,两个小时后,天色暗了,待到于浩海这边安营扎寨,炊烟袅袅时,anger部队又开始调过头来,进行空袭。
炮声震得山洞回声频传,阴霾沉沉的天空,战斗机滑翔而过,刚炸飞地上半米厚的雪,跳下降落伞来的anger战士就被于浩海煮饺子似的全部包圆儿,一逮一个准儿,可紧跟过来的一架又一架战斗机,绕着瀛洲崮山长城环绕,准备投弹的时候,于浩海再下令进防空洞里等待。
前后几个会合下来,anger的人落不下地,落地就被准确拦截,疯狂还击,只能原路飞机返回,可过一两个小时后,他们又重整旗鼓,卷土从来,依旧高空扫射,于浩海故技重施,仍然回到防空洞。
前后拉扯几波,飞机是耗油的,不能无限飞翔,anger空军只能不甘心地飞离瀛洲上空,于浩海却下令换下装备,陆军准备。
不多时,隔壁临岛果然有战舰靠岸,anger陆军到岛上作战,瀛洲犹如电线般竖立的防御信号塔滋啦作响,每响一次,都有高架炮向敌军扫射,范恒满一见这是信号塔,便下令炸掉防御塔,只是这个动作,让他们近六千人全军覆没。
信号塔里是重型倾炮,炸掉一个能原地放倒数百人。
瀛洲作为于浩海、尹瀚洋兄弟长大的地方,比他们的出生地赫特岛更像是他们的老家,于浩海在这里对敌方作战,简直犹如吃盘中餐一样简单。
范恒满发现不对立刻下令撤出,可临岛的路已经被高压电线路进行了环绕,如若强制冲出,会被塔楼里的人轰成筛子,碎成肉块。
“你服不服?”于浩海用塔楼里的无线电对范恒满喊话。
“不服!我们会战斗到最后一刻!”范恒满身上背着四管福特利多管机枪,对准了angel战士们,“把人交出来!”
于浩海阴沉着脸,一声令下,“给我打!”
黑黝黝的炮筒从塔楼里伸了出去,开始轰炸!
方倾驾驶的军车穿过了密林,循着枪火,顶着炮弹,终于冲进了基地当中。
他一身红衣,跳出车来,子弹擦肩而过,他却躲都不躲,跑到了雪地中央,举起了双手。
“我是方倾!”
“给我停战!”
范恒满从密林中跑了出来,一左一右分别是白玉林和燕中南。
“方中将!”
方倾转头看去,范恒满和燕中南都负伤了,范恒满的一只耳朵被纱布包着,燕中南胳膊被绷带挂在脖子上吊起来,他们都激动地看着他。
“雪雪,快过来!”范恒满朝他喊道。
于浩海从塔楼中迅速下楼,跑了出来,他一现身,手中的“暴雪”便直直地对准了范恒满,范恒满同时朝他举起了枪!
“都给我放下!”
方倾转过身,指着于浩海:“你撤退!”
“你疯了是吗?给我过来!”于浩海瞪起眼睛朝他大吼道。
方倾喊道:“没有必要交战,没有必要!anger不是angel的敌人,angel也不是anger的敌人……”
“你快过来!”
“过来!”
千钧一发之间,战火即将点燃,范恒满和于浩海同时朝他叫道,方倾却站在中间,岿然不动。
就在这时,于浩海和范恒满却忽然默契了起来,只见一个转换了枪,用方枪对准了他,另一个人则直接掏出了倾炮来,扬手往方倾的身前掷去!
“……你们真是够了!”
方倾回首望了一眼于浩海,心中抉择片刻,转身迅速往范恒满的方向跑去!
背后倾炮轰的一声炸开,方倾跌倒在范恒满的跟前。
“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