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倾不知道于浩海出去干什么了,可能是不想看自己哭咧咧的样子,眼不见,心不烦,就出去躲着了,就像从前一样。
于浩海不是一个擅长哄人的人,更没有耐心,方倾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无论在于浩海面前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改变他的既定路线和想法,于浩海一直是一个心很冷、很硬的男人,过去种种,每次方倾和他有冲突的时候,都是方倾在吵着、闹着,于浩海转身离开。
四年多过去,时间流逝,方倾比之从前的莽撞和冲动,现在更会忍耐,更接受了很多事情,是自己无力改变的,比如于浩海和凯文逊的纷争,比如驻地乃至更多地方注定要燃起的战火,不会因为他的阻拦而消弭殆尽。他只是为了驻地痛快地哭了一场,就去洗了把脸,疲惫地钻到了被窝里,搂着两个孩子,闭着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
心里想的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水星首都,驻地。
驻地之所以叫驻地,是因为它是古代时期岛屿混战之中最早的集中驻军基地,位于多面环岛之中,是面积最大的内陆平原,空气湿润,四季分明,雨雪丰沛,风景秀丽。
它是水星元都山脉与中衡山脉的过渡地带,是古代文明的发祥地之一,是如今水星的经济与政治中心,也是水星的医疗中心。最好的医生、最齐全的设备、最好的药物药材、最先进的科学实验室……
如果这些都被于浩海付之一炬,炸得粉碎,对凯文逊乃至王室,是一记迎头暴击,可对于整个水星来说,又造成了多么惨重的损失,蜥蜴军才被打退几年,内战只要一开始,整体经济又要向后倒退多少年,将来历史清算的时候,功过是非,于浩海又该如何自处……
他蹙着眉心,想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醒来的时候,只见洞口门帘,敞开了一条缝,天光大亮,外面阳光正好。
于浩海和孩子们在门口站成了一排,正在刷牙,于浩海用水壶里的热水去浇盆里掺和的雪,兑出了一些温水,供两个孩子洗脸,父子三人说话都压低着声音。
“小叛徒,”于浩海对黑崽说,“为什么把开会内容告诉你爸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嘛,不能泄密。”
“我没告诉啊,”黑崽仰着头,“我什么都没说。”
“不可能,”于浩海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你爸已经知道我要干什么了,气得直哭。”
“爸爸就是问了我为什么不高兴。”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啊?”于浩海蹲下来问道。
“因为,因为王崽要被烧死了。”黑崽忐忑地说。
“啊!”方盼盼惊愕又愤慨,“为什么要烧王崽?!”
于浩海道:“你们俩不是讨厌他吗?爸爸就想把他给烤了。”
“啊?!”俩孩子接连瞪圆了眼睛叫了起来。
“爸爸,我现在不讨厌他了!”方盼盼连忙摆着小手,黑崽也重复道,“我也是,爸爸,我也一样。”
于浩海笑着张开手臂,将他们俩揽进了怀中。
一个是方倾养大的,一个是方倾生的崽,可不都像他一样善良。
“爸爸不动他了,”于浩海说,“答应你们了。”
掀开帘子,走进了山洞里面,于浩海用白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水珠,精神焕发地看着方倾。
方倾坐了起来,头发乱七八糟的。
“醒了?”于浩海走到他跟前,没轻没重地一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用毛巾给他蒙上去,擦了擦脸,“哎呀,真漂亮!”
方倾抬手用力捶了一下他的脑门。
“哇,起床气这么大啊?”于浩海佯装被打得很痛的样子,向后躲闪,孩子们都哈哈笑了起来。
方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有时真的服了他的自愈能力,或者说是超强的“若无其事”,脸皮厚的本事,不论前天晚上俩人的冲突有多么严重,吵得有多么厉害,方倾流了多少眼泪,只要到了第二天早上,于浩海就能把这页迅速翻过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又开始不停耍宝逗方倾。
只是以前方倾懒得搭理他,推开他就走了,现在于浩海有了两个孩子捧场,更会这招四两拨千斤了。
方倾麻木不仁地穿上了衣服,爬下了石床,转过身,看到地上摊开的,还没收起来的行军被褥。
“你昨晚上在这儿打地铺?”
“是啊,”于浩海道,“床太窄,你搂着两个孩子,床上就搁不下我了。”
“那你另外找个防空洞。”
“我不。”于浩海抬手,一下下扒拉着方倾的衣服袖子上的荷叶边儿。
“爸爸,晚上我睡地上,你上床吧。”黑崽说。
于浩海忍不住笑了:“孩子,其实我上去挤一挤也行的,主要是怕你爸把我一脚蹬下去……”
“于浩海!”
于浩海只好讪然地闭上了嘴,将地上的行李卷成了一个卷儿,杵到一边靠着墙,又给方倾往漱口杯子里和脸盆里倒上了温水,极尽谄媚。
方倾瞟了一眼他放在那里的行军背囊,竟还是出师时从新兵营走时带的那套墨绿色的被褥。这些年,跟着于浩海爬雪山、过草地,早已磨得有皮无毛,棉絮都从里面露出了一角来。
于浩海是个对自己很苛待的人,几乎没有任何享乐方面的爱好,自在新兵营里升了少将之后,便把银行卡全数交给了方倾,从此四五年过去,没问方倾要过一分钱,吃穿用度,都跟军队里的普通士兵一样。这些年他从少将到中将再到上将,已经有了很不错的积蓄,只是自己没数,方倾知道当面退回他的银行卡,必然又像青羚退回他的礼金一样,惹他勃然大怒,便让艾兰定期给他填满钱包,别临时起意买包烟的钱都没有。
这次方倾和孩子们来瀛洲,终于给了他花钱的机会,他高兴地把艾兰发给他的钱全部花光,给老婆孩子们疯狂大采购,买了各种日用品外加厚厚的蚕丝棉被用以过冬,方倾在瀛洲一醒来,就觉得身上的被子鼓鼓囊囊的,像一块儿大海绵似的,能把自己和两个小崽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方倾和孩子们的雪地靴里面,于浩海都给垫着暖暖的羊绒鞋垫。
方倾的心情非常沉重。每次他被惹毛了,想重挫于浩海,想跟他恩断义绝,想说尽一切伤他的话,从此跟他不相往来时,于浩海都恰到好处地捧着一颗真心,眼睛清亮地看着他。
他有什么错?他只是神经粗/不在意/不计较/不当回事/直男……而已,他只是……一个标记了自己的劣等生物,一个alpha而已。
方倾低头不语,默默地叹了口气,只能在爱与恨之间反复横跳。
“不打驻地了。”于浩海道。
方倾系着红色斗篷外面的腰带,闻言停住了动作。
于浩海走过去,将他手里的腰带接过,一边抻长、拉紧,一边掖进了金属扣子里,给方倾的外套腰带系紧。
“……你看你瘦的,”于浩海比划了一下他的腰,“跟盼盼没什么两样。”
“你不打驻地了?!”方倾愕然地问道,“真的?!”
“嗯。”于浩海点了点头。
方倾有些不敢相信:“为什么?因为,因为……我?”
“嗯,”于浩海道,“你都是城主我再把城给破了,太让你丢脸了,是我考虑不周。”
方倾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半晌。
“你是于浩海吗?”
于浩海笑了起来:“要不你扯一扯我的脸,看我戴没戴面具?”
方倾还真把手轻轻地扣到他刚毅的脸上,实在不敢相信。
这样的事情,凯文逊做得出来,尹瀚洋做得出来,丁一劭为了李茉莉,也做得出来。
可于浩海是谁啊?方倾不敢相信,他能“一哭救一座城”。
于浩海却眼睛不阖地看着他,因为他的“不相信”而感到难受。
他忍不住抱住了方倾,抚着他瘦弱的背脊骨,轻轻捋着他。
实在不能想象,这么怕疼又娇气的方倾,会为他生下一个九斤二两重的大胖小子,这中间经历了多少苦难和疼痛,是他所不知道的。
于浩海环住了方倾的腰,轻轻抚了抚他平坦的小腹,这个微小的动作,却让方倾忽然懂了。
“浩海,你不必为了黑崽而迁就我,觉得欠了我,孩子不是为你生的,而是为了我自己,”方倾看着他,“我知道你有你的计划,你的目标,我选择跟你分开,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不想牵绊你……”
“我的理想和目标,就是现在,和你们住在瀛洲我很开心,这两天是我这四五年最开心的日子,”于浩海说,“你们要是觉得冷,以后咱们可以不在瀛洲,可以住在皓南岛上,赫特岛上,任何一个岛上隐居,都可以。”
“可你要实现你的政治理想……”
“是,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那你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攻打驻地,以后,怕是真的再难……”
“别为我想了,方倾,为你自己,”于浩海道,“和你认识了这么久,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你的理想是什么,你认为的幸福是什么。”
他不得不承认,范恒满那天说的那句话,让他心里犯了合计,默默地气了很久。
范恒满说:“你给不了方倾想要的幸福。”
那方倾的幸福到底是什么?于浩海曾自大的以为,他是方倾的天与地,是方倾的一切,当然,就是方倾的幸福,但是现在他不敢这么想了,这些年方倾独自带娃,在驻地过得很好,根本用不着他。
“你想做什么,你希望做什么,告诉我,让我满足你,”于浩海道,“别总推开我,又说我不理解你,我是真的……不理解。”
于浩海几乎求饶般地对方倾说。
我想……我希望……方倾默默地看着他。
我希望你把我当成一个普通omega战士,放我去战斗。
可这可能吗?
于浩海见方倾眼神幽怨地看着自己,半天没说话,便不再逼他,说道:“你慢慢想,想什么时候告诉我都行。”
“浩海,你不打驻地了,那你预备打哪儿?你的胜算大吗?”
这些问题,昨天跪了一地的将士们也都问他了。
“山人自有妙计。”于浩海道。
他在胡扯,攻打驻地才有他的天时地利,才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别的地方,暂时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只是方倾哭得让他心软,先拒绝了驻地再说,内心里想的甚至是把凯文逊的根据地,都写到小纸条上,干脆抓阄得了,抓哪儿打哪儿。
孩子们早就跑出去玩了,在雪地里留下两串小脚印,嘻嘻哈哈笑着,袁真带着他们去往食堂吃早饭,于浩海和方倾在后面慢慢地走着。
地上积雪多,路上很滑,于浩海很自然地牵起方倾的手,像从前一样。
一路上方倾看到不少angel将领们跟于总和自己问好,可表情却有些欲言又止,看着他们走过时,甚至会偷偷叹气。
战时忽然转变了目的地,对angel高层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小事,何况于浩海一直是个稳重干练的主将,从来没干过这样离谱的事。
前后不到二十分钟,他就扭转了战斗方向,放弃驻地这块宝地,转攻哪里,于浩海甚至给不出答案。这么重大的事,要说方倾没在里面使绊子、吹枕边风,谁都不信,angel多少人都在心里偷偷合计,这四五年过去了,方倾还是当初angel的方副将吗?还是anger励精图治、埋伏在这里的叛徒?
“你个妲己!”
牛萌萌忽然叫骂了一声,手中团了一个大雪团儿,斜刺里跑了出来,迎面往方倾头上一扔!
于浩海伸手接住了。
当即抬起手臂,以原方向往逃跑的牛萌萌头上打去。
“哎呦!”牛萌萌被砸了个正着,捂住了脑袋,愤恨地叫道,“于总!你不要首都了!”
“不要了!”
“你色/迷了心窍啊?!”牛萌萌边往远处跑边问道,“还是你想要他给你生老三!”
“给我滚蛋!”于浩海笑骂道,“再胡说八道给你扔出去!”
牛萌萌不敢嚷嚷了,只是越想越气,发足狂奔而去。
如果,如果他要老三……牛萌萌一头栽倒在雪地里,翻了个身,四仰八叉地望着瀛洲灰蒙蒙的天空。
我可以给你生啊,何必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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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回洞里吃早饭怎么样?”于浩海笑着看向方倾,“小妲己。”
方倾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走吧,我让袁真给咱们送。”
“你能不能别去折腾袁真了?他不忙吗?”方倾不干,还是跟他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我想起以前在新兵营的时候,你天天跟袁真打架,说是为了我,争风吃醋,现在怎么不了?”于浩海甚至有些遗憾,“这牛萌萌都欺负到你眼前了,你也不还手。”
“因为不值得。”方倾冷冷地看着他,眼中像射出冰凉的小刀子似的剜着他。
当年因为他跟袁真打架已经够傻的了,现在更不至于跟牛萌萌这样的小孩一般见识,那是自取其辱,方倾才不会去做,只是等着昶洲的父亲们知道自己在这里,能来接他和孩子们回去。或者,直接联系于总和桐桐爸爸,就说孩子们扛不住瀛洲的冷,混蛋于浩海非要扣住他们在这里,冻死他们。
方倾心里有了主意就无所谓了,能够直面所有人给他的白眼和歧视,看到盼盼和黑崽在前面团着雪球互相扔,在那阳光洒向白茫茫的雪地里,两个小孩追着闹着的画面,特别好看,方倾本能地伸手掏了一下兜,结果掏了个空。
于浩海把他的手机递给了他。
“一到地方就冻得关机了,今早上才充上了电,我给套了个铁皮,你试试好使不?”
方倾看到自己穿着“铠甲”的手机,上面显示着微弱的信号。
“于浩海,你不怕我跟殿下告密?”
“切,老子长这么大怕过谁啊。”
他张开了双臂,扬着头,眉宇之间尽是嚣张和得意,一副“随便放马过来”的样子。
方倾快速点开了相机,镜头对准了他,拍下了一张照片。
于浩海:“……”
方倾连忙把手机揣进了兜里。
“你偷拍我了!”
“没有!”
“拍我了!”
方倾转头就跑,于浩海笑着追上去,地上的雪几乎到了膝盖的高度,方倾拼命狂奔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却还是很快地被于浩海抓住了肩膀,像提溜着一只豹猫似的,将他按倒在雪地里。
于浩海急不可待地狂吻他,方倾转着头躲着,可耳朵和头上都是雪,被于浩海越拱越往雪地里陷,渐渐地连嘴里都是雪的冰晶,散发着沁凉的柚子味儿果香。
“浩海,浩海!”方倾气喘吁吁,伸手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我们去巴尔干怎么样?赵云可的故乡。我觉得,凯文逊在那里一定留有他的后手,去打驻地,还不如去……”
“行,行!哪都行!你说得算!”于浩海埋着头,只不管不顾地狂吻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