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天的日夜严密看护,等到孙信厚的生命体征平稳,苏醒了过来,方倾才松了口气,回到了自己的诊疗室里。
于浩海早已不见了。
“说是去‘追捕’啼丛和啼因,我寻思这啼丛被孙信厚打得重伤在床,住在医院昏迷了一天一夜,啼因也是浩海抓回来的……”艾兰若有所思道,“还去‘追捕’什么呢?梁队问了我一遍,我支支吾吾搪塞过去了。”
恐怕“追捕”是假,严刑拷打才是真。
方倾低头不语,现在的于浩海,似乎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他亲手料理了人面鲨,再到炸平牛虻山、扫荡龙潭帮,他的所作所为越发激进,而且不再相信所谓法律伸张的正义。
他选择自己动手来伸张。
“宁检那边有消息吗?”方倾问道。
“梁队从燕鸥亭疗养院反向跟踪网络监控,查到了三处地址,曾经远程监控过宁检的双亲,”艾兰说,“梁队正从这方面着手调查宁检的下落,应该快有眉目了。”
“卜正呢?”方倾有些忧虑,“啼因啼丛被擒,宁朗父亲们被救,连保胎的医生都死了,卜正自然知道是我们做的。”
“他正常上下班,一点儿异样都没有。我哥还带着人假借去请教邱美来法律方面的问题,直接进了卜府,去了两次,两次都没看到宁检,倒是……”艾兰脸色有些不大好,“倒是邱美来告诉了我哥一件事,拿出了一沓病例,说宁检自从失去弟弟,就患上了抑郁症,长期服用药物,已经失心疯了。”
“这是跟佩蓉一模一样的处理方式了!”方倾握紧了拳头,“前面卜青雄大闹检察院,已经给宁检造成‘风评不好’的印象,后面再把这一病例拿出来,只怕即便做了孕检,证明宁朗怀的是卜正的孩子,卜正也会以宁检蓄意勾引为由来逃脱法律制裁!”
“这方面的铺垫已经做好了,邱美来在我哥面前哭诉,说宁检勾引他的丈夫,”艾兰叹道,“我哥反问了几句卜大人有什么魅力之类的,邱美来突然撒泼打滚起来,说他丈夫老当益壮、锐不可当什么的,把我哥气得不行。”
方倾暗暗思忖,跟这俩老家伙走法律途径解决已经明显不行了,他们心思缜密,经验十足,又有前车之鉴,早就有各种解决办法在前面等着,只怕宁朗一旦坚持不住,不出来作证,那么卜正一家不但能全身而退,甚至还会倒戈一击……毕竟人面鲨的死是有人必须要出来买单的。
艾兰也说道:“这件事最关键的人就是宁检,他消失的这段时间,会不会重新被卜正收买,会不会回心转意,会不会……以孩子为重,放过卜正。可梁队说卜正未免太淡定了,每□□九晚五正常上班,连任何别的地方都没去过,什么人也没见。他就那么有信心,宁朗会好好地待在别处安胎?”
方倾听到这里,忽然灵光一闪,问道:“他没有见过任何人?”
“是啊,我哥和梁队派出了不少人跟踪他,密切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不管是走出家门还是进到检察院,这过程都有人跟着他。”
“艾检去了两次,两次都是邱美来出来接待的吗?”
“第一次跟我哥吵了一架,第二次称病不起,我哥在那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艾兰道。
“我想,我知道宁朗在哪儿了。”方倾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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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的夜里,于浩海回来了。
依旧一身的血迹,脖子和侧脸上都喷溅上了血滴,一进门看到方倾,先笑着喊了声咪咪,然后低着头,快步进到里面的浴室,洗了个澡。
即便水流开到最大,洗了很久,在他打开门的一刹那,地上流淌的血混着水流,还是久久未散。
他打着赤膊,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甩着发尖上的水珠,一边忐忑地看向方倾,有些看他脸色。
“你头上的伤刚长好,又碰水。”方倾皱着眉说。
“小方医生给我的脑袋缝得特别好,针脚特别严实,水进不去。”
于浩海腆着脸笑了,伸手将方倾捞进了怀里,用下巴磕了磕方倾的天灵盖,叹道:“老孙的命据说差点儿没了,被你捞回来了,是吗?”
“和我师父一起。”方倾说,
“我们差点儿损失了一员大将,何况孙信厚跟我们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于浩海由衷地说,“你真了不起,我替瀚洋谢谢你。”
说完低头亲了他两口。
“那天晚上我后来就睡着了,没想到你被我折腾了一顿还起来去救了老孙的命……你站着手术,腿不软吗?”
方倾冷冷地抬眸瞅着他,漠然地瞥了他一眼。
他还知道问,方倾当时两腿都是抖的,一身柚子的味道,整个手术室里的人,除了生死一线昏迷不醒的孙信厚,其余人都闻到了。
闻夕言不住地对他说:“……要不你坐着。”
可坐着怎么能做那么紧要关头的手术,章楠在外面哭得都快断气了。
“有没有一种升降台式的椅子,小猫可以……不是,是小方医生可以坐在上面,给患者手术?”于浩海认真地问,“你们医生经常站好几个小时给患者做手术,太辛苦了。”
“你不弄我不就完了么?”方倾问道。
“那不行,”于浩海笑着将头拱到了他的脖子里,“我太喜欢你了。”
方倾被他扑倒在床上,听着这句完全真情流露的话,一时哑然。他摸着于浩海的后脑勺,那斜斜的一道新添的疤:“你不打算告诉我,这几天你干嘛去了吗?”
“……没干什么好事。”于浩海咬着他的睡衣领子。
“啼因和啼丛被你杀了吗?”
于浩海松开了嘴,从方倾身上起来,一副“我不想说”的样子。
“你要是不想说,作为副将,我可以把章宇泽叫来问问吗?”方倾的语气变得严肃。
于浩海叹了口气,似乎觉得很扫兴,说道:“都没死,我让他们招了卜正的事。”
“是怎么招的?这两个人虽然不是东西,但好歹卜正邱美来曾经放过他们,没判他们死刑,怎么会轻易地招了?”
“……你非要知道?”于浩海撩起眼皮看他,很是不耐。
“我不能知道吗?!”方倾握拳用力捶了一下床,“这条线是我铺的,这两个人是我让监视的,现在宁朗下落不明,我不能问问后续发展?!”
于浩海被他的愤怒震住了,不由得坐了起来,低着头道:“……有什么不能招的,啼因不招,我一刀飞过去射穿了啼丛的眼睛,啼丛不招,我一刀插到了啼因的肋骨上,他们是亲兄弟,扎自己怎么都行,伤害对方他们忍不了,最后为了保住对方的性命,就什么都招了。”
方倾听了这话不禁愕然,目光却落在于浩海脖子上那根金链子上。即便这个链子被他吐槽土、傻、审美可怕,但是尹瀚洋给他戴上后,他就再也没摘下来过。方倾知道他有多在乎尹瀚洋。
“他们是亲兄弟……”方倾喃喃地说。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你觉得我很残忍,是吗?”于浩海皱着眉头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我不愿告诉你,你干嘛非要问我!”
“我不问你,你也藏不了多久,于浩海,你变了!”方倾厉声说,“你现在做的一些事,不但让艾检和梁队感到吃惊,连我也很意外,你说过你憎恶凯文逊,可你现在做的事跟他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我是为了公义,而他是为了自己!”于浩海吼道,“我是变了,我不变,你说我憨比,我应时而变,你又说我为什么变了!”
“因为我想不通!这次战役是你开始的,就在这个房间,就在那天夜里,我出去的时候,你明明在那里抽烟,回头你就把人面鲨给杀了!”方倾的声音颤抖,甚至带着一丝哽咽,他不由得抬高声音,将自己的委屈咽下,指着上面的天花板,“你知道我按动机关,上面掉下来你行凶用的刀,你染着血的衬衫,我是什么感觉吗?”
全身瞬间变凉,连呼吸都快结霜,我的丈夫,就在他岳父家里的医院,就在他和我刚刚温存后的时间,他杀了人了,他是杀人犯了!
眼泪啪嗒一下掉了下来,方倾连忙低头抹去,这时候他绝不容忍自己软弱下来:“你的法律呢,你相信的正义公理呢?我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你先下手。”
于浩海伸手要去给他擦眼泪,方倾却偏过头躲开了。他只好烦躁地说:“这件事说来话长,那天晚上我也是灵机一动,我只能告诉你,原来我设想的那条路走起路太慢也太难了,即便有了艾检和梁队这样的帮手,对卜正来说都是不够瞧的,我怕来不及。”
“你着急做什么?司法改革本来就是急不得的事。”方倾不解地看着他。
“反正……我就是要速战速决,我在驻地待烦了!”
“……”
方倾听着这莫名其妙的理由,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浩海要是没捅天跺地惹出这么多事,恐怕他们早就离开驻地了。
“我要推翻一些东西,就必然要打破一些东西,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流血牺牲都不在话下,但是——”于浩海话音一转,“我不希望你参与进来,更不想卜正或是什么人,把他们的锚点对准你,你明白吗?”
他还没等方倾答应,就忍不住提了要求:“我希望你能隐藏起来,让他们在对付我的时候,想不到你,你明白吗?我,已经注定是个血雨腥风的男人了,我在外面干出任何事情,你都要说与你无关。你要躲起来,跟你父亲们是一体,跟我完全分割开来,你懂吗?”
方倾显然是不懂,疑惑地看着他。我们……不是夫妻吗?如何分割?即便方倾偷偷把婚离了,他也没想到首先提出“分割”的会是于浩海。
“我不让你用毒,也是怕你惹上俞格那个疯子,”于浩海沉重地说,“我们都看明白了,俞格的目标不是帮助蜥蜴军打败a军,他根本就是个疯子,把他死去的爱人发明创造的毒药都拿出来用了,目的就是让水星大乱,所有人都给他的爱人陪葬,alpha变异血清也是这么来的,而你的方枪倾弹压制了血清,我很怕他会把矛头对准你,你明白吗?!”
已经晚了,已经对上了。
“可你不可能永远藏着我,不让我出来。”方倾的肩膀被于浩海抓着晃得很痛,他不禁皱眉想躲开,却被于浩海握得更紧。
“怎么不可能,你乖一点儿,听话就好了。”
于浩海想说,或许,你可以离开军队,回到医院里,远离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可他知道这样的话一定会惹得方倾大怒,他只好换种说法:“这两次作战你在后面支援,我觉得很不错,以后……我们也许可以长期采用这种方式,我行军在外,你就待在家里,怎么样?”八壹中文網
“你终于说出口了,”方倾说,“你不想带着我了。”
“……咪咪,进新兵营的那天,你在路上还窝在爸爸怀里睡懒觉,”于浩海抚摸着他的下巴,揉捏着他柔软的脸蛋,“我常常想回到那天,让你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生活,是我打扰了你。”
他已经发现自己受伤会让方倾病情发作,可他无法保证以后不受伤。最好的解决办法,竟然是跟方倾分开。
方倾忍不住哭了,他听不懂于浩海的话,却觉得他像是在跟自己告别,像是后悔了他们的相识。
“别哭,别哭了,”于浩海把他搂进怀里,吻着他的泪水,“我太喜欢你,你现在可能不明白,但我希望你像方夫人一样,坚强,勇敢,做我的后盾,在后方等着我就好,我不希望你跟我一起冲锋陷阵,那不值得,也不应该……”
他一边安慰着,一边要着方倾,他总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好像心情和身体能够完全分开,即便方倾很难过,很不配合,半途抓着他的胳膊狠咬他、捶他,他也绝不会停下来,反正两个人的事,一直是他一个人说的算。如今他又变得不像以前那般温柔了,话说得越来越少,事做得越来越绝。
他对方倾提出了他的“希望”,希望方倾像个机器人……不,是机器猫一样,一键开关,转换角色。他不在时,方倾要坚强、勇敢,独立面对一个人的生活;等他从战场回来的时候,方倾要温柔、热情、撒娇、黏人,要给于浩海很多很多的爱。
方倾知道,他不会改变他的决定,他要把自己从军队里赶出去了,所谓的“留守后方”。
第二天一早,方倾睁开眼睛,看到于浩海用刮胡刀给自己剃了个精神的毛寸,剑眉星目,轮廓刚毅深邃,小于总的面貌完全暴露无遗,这意味着龙潭帮卧底生涯结束,也意味着他要上庭自辩了。
“我今天和梁队一起去进修,保外就医结束,”于浩海轻佻地抬着方倾的下巴,笑着吻了下他的额头,“等着看我在庭上的精彩表现。”
说完,大步走了出去,和梁文君一起,坐上了来羁押他们归案的警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