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尧少爷,老爷他想要见您,请您回国。”
这一年的四月,莫柏尧远在德国柏林,却听到了这一则消息。当他接到赵管家的电话时,一下有些没有回神。那头却还是赵管家的声音,这样的反复呼喊,“柏尧少爷,老爷请您回国……”
莫柏尧只是回了四个字,“请替我转告他,我现在在国外办事,短期不会回来。”
他想要见他?
所以,他就一定要赶回去见他?
在那年少所有时光里,又有多少时间,他是陪伴在母亲和他的身边?
莫柏尧一笑置之。
又过十余天,莫柏尧依旧还在柏林逗留,赵管家的电话再次到来,这一次却是告知,“柏尧少爷,老爷病了,还请您回国一趟。”
“我知道了。”莫柏尧回了声,他没有准确应允又是挂断。
他知道他病了。
虽然不曾相见,可是他病了这件事情,还是有迹可循,可以听闻到一些情况。
只是因为他病了,他就要一定去见他?
这让莫柏尧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在临终前,还在等着他,等着她心里的那个人。那是过完年的春日,他的那位父亲,还在莫家老宅,那另一个女人的身边,没有办法到来。
那个春日,是莫柏尧最为痛苦的时光,是他最为不愿意去回首的一幕。
春日的阳光虽好,洒在母亲的脸颊,因为病痛折磨而枯败老去的容颜,变的这样苍老憔悴。在莫柏尧的所有记忆里边,母亲总是苍白的,因为她常年服药,她的身体常年不好,听闻是自小就带下的病根,所以治不好,于是医生更是常年出入。
只在这个刹那,阳光如此刺目,莫柏尧好似记起母亲的呼喊,她那样的微笑,会让他犹如钻心的痛。
母亲在喊他的名字:柏尧。
她那样吃力的说:妈妈很好……妈妈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
莫柏尧点头:恩。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更不能去诉说。
只是当病情日渐严重,她却又压制住不让任何人去明说的时候,莫柏尧终于怒喊:为什么他不来?他不知道你病了吗!
母亲拉住他的手,她还在劝他,告诉他她其实没有事,更甚至让他不要去责怪,责怪他的父亲。
可是这是为什么?
他应该陪伴她身边,在她生病的时候,在她最需要的时候!
莫柏尧愤怒到了极点,瞧着母亲病弱的身体,他的心都在颤抖:妈,等你病好了,等我长大了,我带你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两个人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我会努力工作,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我能给的,最好的生活!
母亲眼眶很红,她笑着却是说:妈妈知道,妈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柏尧,他始终都是你的爸爸,你是他的儿子,你姓莫,是没有办法改变的。柏尧,妈妈不想走,也走不了……
那无法去理解的眷恋和坚持,一切都像是扭曲了,一切都像是布满荆棘的刺,鞭打向他的身体。早已愤怒的他,一瞬失去了理智,莫柏尧朝母亲喊:你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离开?你说他是我的爸爸,他真的是吗?他有娶你吗?每一年开家长会,他有出席过吗?每次填写个人简历,家长那一栏里,父亲永远都是空缺,这样也是我的爸爸吗!
愤怒的极点,莫柏尧发誓一般道:我没有这样的爸爸!你不跟我走,那你也不是我的妈妈!
不过才十二岁的莫柏尧,朝着母亲大喊,那是唯一一次和母亲大吵了一架,他夺门而出。
那一个春日,莫柏尧都没有和母亲和好过。
也是在那一个春日,母亲突然过世,当他放学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去了。母亲躺在那里,那张床上,她好像只是睡着了,根本就没有死亡。他的父亲却出现在床畔,站在那床前,一道沉默的身影。
莫柏尧只听见家里的医生在说:莫先生,很抱歉,小姐已经去世了,没能让她等到您和少爷回来,再见上一面……
所以,他没有来得及见到母亲,所以他的父亲就算是来了,可也没有让母亲等到。
莫柏尧像是崩溃了,那是第一次他朝着父亲大喊:你走啊,我和妈不需要你!你回莫宅去,那里才是你的家!
那也是莫柏尧第一次看见,他的父亲莫盛权,用这样愧疚落寞的眼眸看着他,他对他说:是我来晚了。
他不曾来晚,从每一刻从他有记忆起的每时每刻,他的心就从来不在这里,从来不在母亲的身上。其实,他只是根本就不曾到来过。
也是在那个春日里,莫柏尧出席了母亲的葬礼,虽然父亲有陪同,但是莫柏尧觉得那葬礼格外的寂静。那个时候起,莫柏尧才发现,其实春天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那只有痛苦,只剩下痛苦。
母亲过世后,莫柏尧被接回港城,后来入学升学甚至是出国念书。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那一日的葬礼上,他对着父亲说:我死也不会原谅你!
直至今天,莫柏尧依旧没有忘记当年的誓言,回想起来历历在目。
所以,凭什么他要去探望已经病重的他,当年的他又何曾想过他的母亲?
那是他的报应,是他活该!
所以,当莫斯年来电诉说,当苏楠、骆筝甚至是莫楌遇都来电诉说,莫柏尧都不为所动。
眨眼间时间过的飞快,已经是五月了。
五月柏林,天气尚算晴朗。
这天午后莫柏尧刚刚回到下榻的酒店,却是瞧见套房里坐着一个人,他就在等在那里,他竟然是莫征衍。
莫征衍静坐在那里,他显然已经久等多时,今日他出现,莫柏尧凝眸,果然听见他说,“父亲病危。”
莫柏尧心中一凝,如果说连莫征衍都会到来,那么可想而知情况已经到了无法预计的地步。他眼眸沉着,冷淡说道,“人都是会死的,只是迟早而已。”
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归处,或许那一方坟墓,就是永远的归去,最终的归去,只是晚一点早一点而已。那也是母亲还在时,对他所说的话语,只是彼时莫柏尧不明白不领会,现在才懂得。
莫征衍望了他好半晌,静默中开口道,“二姨一直身体不好,她走的早。”
他突然提起母亲,让莫柏尧定住,莫征衍又是道,“临走的时候,你还在上学,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你后不后悔?”
莫柏尧的双脚被钉在地板上一样,他的声音响彻头顶,“你要是不后悔,就别回去。吴医生说了,父亲最多撑不过三天。机票我已经订好,一个小时以后起飞,随便你来不来。”
撑不过三天的时光,像是被死神勾去了魂魄,那已如最后的倒数。
后悔过吗。
莫柏尧曾问过自己千百回,自己到底有没有后悔过,在母亲过世的每一天里,想起过往来。
那个回答突然了然:有过。
每一天,每一天都在后悔。
如果,如果那一天没有和母亲吵架就好了,如果那时候自己没有发脾气就好了,如果可以在母亲临走的时候,带给她的是欢笑就好了,哪怕她并不是真的高兴,哪怕她等的人没有到来。
莫柏尧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柏林的机场里,那贵宾候机厅,已经是登机时间,陆续就要而行。莫征衍起身往甬道进入,莫柏尧瞧见了,忽然有人也注意到了他,那是特助齐简,“莫总,是尧总来了。”
莫柏尧就这样回了港城,他来到了莫宅,来到这幢他母亲从来不曾进入过的莫宅。这样的气势恢宏,却又是这样的肃穆寂寥,那仿佛不是一座宅子,而像是一座地牢。
从管家处得知,父亲已经是持续的昏迷不醒,他病了,病的不轻,这个年纪的人,总会有些病痛,这病痛却也仿佛不是一日两日。只是到了这时候,也终究是要病发。
莫柏尧终于见到了莫盛权。
那卧室里他静静躺着,却还在微笑着,并不像是他们所说,他已经病危,此刻瞧上去,倒像是真的不错。
莫柏尧顿时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可医生说,“恐怕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父亲和每一个人说话,和每一个人单独聊过,也在最后喊到了他,“柏尧。”
苏楠退了出来,“二哥,你去吧,爸爸喊你。”
莫柏尧怔愣中进入,他来到那床畔,却是忽然有种僵持的感觉,一下开不了口。
父亲躺着,他拍了拍那床畔示意他坐下,莫柏尧僵硬着不肯坐。他却还是在微笑,只是不再勉强,唯有那一声叹息,绵长的喷薄而出。
莫柏尧不言语,在那昏黄的注目里,莫盛权缓缓说,“柏尧,你下边还有这么多弟妹,你大哥他虽然每个人都要关心,但是难免也会照顾不到。你是二哥,你要多关照。不管你怎么和你大哥斗和家里斗,你总要记得,这里就是你的家。”
“还有,你们的六姨和我只是好朋友,那一对双胞胎孩子,他们不是我的孩子。这件事情我已经对你大哥说了,现在我也告诉你,虽然不是你们的亲弟弟,但是你们也要好好照顾他们。”竟像是交待后事一样,他说出了让人错愕的话语。
六姨的双胞胎弟弟,不是他们的亲兄弟?莫柏尧不敢置信,忽然心悸更是惶恐,“所以,我们是不是也不是你的儿子?那还真是太好了!”
“你们几个,你大哥,你,斯年,楠儿,楌遇,是亲兄弟。”莫盛权清楚道明,对上他的眼睛道,“你恨我,我知道,可你是莫家的孩子,是确确实实的事实!”
那不算沉重的男声却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让莫柏尧噤声。
“你不肯原谅我,我也知道。”他缓缓的说,从未有过的这样低沉,“你妈妈她去世的事情,是我没有来得及去看她。只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就忘了吧。”
忽然,挑动了心弦,莫柏尧出声反问,“怎么忘?”
父亲他沉沉看着他良久,在那良久的注视里,却是妥协般道,“有些事情忘不了就忘不了吧,只是你妈妈她走的时候,你也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你别怪你自己,大概是天注定吧。”
他忽然的提及,让莫柏尧措手不及。
什么天注定,真是太过可笑,所以注定他是莫家的孩子,可他名不正言不顺,他一辈子都要受人嘲笑奚落讥讽,他没有办法见到母亲最后一面,都是天注定。上天就是要这样惩罚他,这样来让他感到痛苦吗?
“如果你非要怪,你就怪我吧。”是他这样喃喃的说。
莫柏尧瞬间有些无法接受,为什么他要突然说这些,为什么像是利剑击中了自己一样无法动弹。
“但是,你还可以选择,选择自己的人生。”只在那微笑里,他对着他说。
那所有一切都变的浑浑噩噩,他的人生还有什么,不被认可的私生子,永远没有可能获得承认的身份,莫家的家族,庞大的久远集团,这一切都让他这样的厌恶,他们不会知道,他有多么憎恶自己,憎恶自己是莫家的人。
可他却说,他还可以选择,选择自己的人生。
呵,他又要如何选择?
回国第三天,莫柏尧收到了父亲紧急电话,连同着莫家几个兄弟姐妹一起到来。
那果然是回光返照,在交待完了所有后,父亲就陷入了昏迷里。
一屋子人都聚在那间卧室里面,黑压压的一片人,一下子瞧不清楚谁是谁,只是走的近了,还是看见了,那张大床上躺着的男人,他闭着眼睛,曾经的意气风发叱咤风云都已不在。他那样的安静,就像是没有了知觉。
只是在昏睡中,依稀之间听见他在喊,“我的照片……把我的照片给我……”
众人都走的近了去听,他到底在找什么照片,这下子却是翻箱倒柜,莫夫人更是命令了所有人找照片。父亲已经丧失了清醒,最后还是崇叔为父亲找来了那照片,是深藏在墙后的暗格,取下了那一张照片。
众人都是好奇,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张照片。
莫柏尧也是在瞧。
却是见到崇叔将那照片放到了父亲的手里,原本神志不清的他,却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来瞧,去瞧那照片,瞧清了那人是谁,他仿佛是放了心,终于好似不再有所迟疑和遗憾,终于可以离去一般。
他那样紧紧抱着那照片,就这么睡着了,再也没有了痛楚。
吴医生来做检查,他沉重的向众人宣布,“很抱歉,夫人,各位少爷小姐,老爷已经去了。”
那哭泣声里,莫柏尧瞧见了,是父亲手里的照片,临终还紧紧的捧着,像是最珍贵的宝物,不肯放松。
定睛去瞧,那照片里分明是一个少女,不过是十六、七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但绝不是如何绝色的容貌。只是她正在笑,笑的那样灿烂,就像是五月的晴空,一片的明媚。
五月的下旬,父亲的葬礼在莫家墓园里举行,为了以防公司动乱,所以举行的十分低调。那葬礼上,众人黑衣到来,看着那墓碑上,父亲的遗像,莫柏尧的世界却是这样的寂静。
莫夫人问起了那照片里的少女,崇叔道,“江小姐年少就去世了,走的早,因为江家在商场上败了,她的父亲一时间没有想通,就一把火烧了江家。江小姐就这样走了,少爷当时还在国外念书,所以他不知道。等少爷回国后,江小姐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少爷很喜欢江小姐,当时接受不了。”
有关于那照片上的神秘少女,从崇叔的口中道出得知,却是这样的简单,不过是一场商场上的失利,不过是年少时所遇见的一个女孩儿。
可偏偏是这么简单,就是因为这么简单,不过是因为恋上了一个人,不过是因为心里边已经有了这样一个人,所以从此以后,他的心里边再也没有真的走进过谁,他的世界里永远好似停在了那个时候。
所以突然也像是有了原因可以寻找,不管是苏楠的母亲,还是斯年的母亲,又或者是楌遇的母亲,还是他的母亲,更甚至是他的大哥莫征衍,他的母亲莫夫人,原来她们都不过是,不过只是影子。
因为有她的影子,所以他不断的追逐,哪怕是六姨,她生下了别人的孩子,可他也愿意一起照顾,竟然痴狂到了这样的地步。
如果说莫柏尧在往昔的时光里,他是那样的憎恨着莫家憎恨着他的父亲,那么此刻,他的恨突然变得那么可笑,那么的轻渺。
妈妈,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其实他早就将爱给了另外一个女孩儿。
为什么人可以这样,为什么可以这样薄情,却又可以这样专情。
谁能告诉他,究竟什么是爱,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
那过往二十几年的光阴,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变得这么荒唐,在父亲的葬礼上,莫柏尧转身狂奔离开。
他一路开车,一路的离去,却没有方向,没有前方,也没有去处。
只是在那茫然然中,他不知道到了哪里,横冲直撞中忽然想要去往那一个地方,于是不停的开。等他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到了那学校门口,是那所师范大学。
如同鬼使神差,莫柏尧拨了一通电话,他打给了她。
“柏尧?”那头是她很轻的女声,这样悄悄的呼喊,“我在上课呢,找我有事吗?”
莫柏尧默然不应,只在那沉默里,那一端是她的呼喊,“柏尧?喂?喂……”
“晓茹。”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看着隔了一条马路对面的学校,那一幢教学楼里,她正在上课的窗户。
“恩。”她突然沉静,很认真的聆听。
“没什么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
只是姚晓茹,我突然很想你。
本来莫柏尧是想这么说的,可他终究还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