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乐老板和佟彬聊得火热,主要是佟彬在诉苦,乐老板则很认真地安慰他。佟彬喝得有些多,对乐老板敞开了心扉,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憋闷都吐露了出来。乐老板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劝慰,还给佟彬打包票,要给他介绍女朋友,到时候保准佟彬能忘记失恋的痛苦,重新向前。
两人把这些话颠来倒去地说了好几遍,才意识到晟曜一直都没吭声。
乐老板转头一看,就见晟曜凝眉思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乐老板拍拍晟曜,“怎么了啊?想什么心事呢?”
晟曜惊醒般挺起腰背,看了眼乐老板后,又看看佟彬,“你们聊完了?”
“我答应给他介绍对象呢。”乐老板简单介绍了他们的聊天内容,和乐老板刚坐下时说的那番话差不多。
佟彬伸长了手,抓住乐老板的手腕用力摇晃两下,“你一定要帮我,乐老板。多谢,谢谢你!”
“嗨,好说好说。”乐老板拍拍佟彬的手背。
“嗯……我想起来一些事情,先走一步。”晟曜说道。
乐老板诧异。
佟彬也有些醒酒,疑惑地看看起身的晟曜,“你这就走了?这才坐下没多久吧?”
佟彬也是喝糊涂了。他对乐老板一诉苦就诉了一个多小时,将他和孔雅婕那些事情全抖落干净了,啤酒下去了三瓶。他也着实是酒量有限,这会儿双眼都有些迷蒙了。
乐老板只是诧异于晟曜这走得突然,还以为刚才两人冷落了晟曜,让晟曜不高兴了。可他一想,晟曜应该不是这样的人,晟曜的神情也不像是不高兴。
“你们继续聊。”晟曜不做解释。
佟彬和乐老板当然不会强留晟曜。
佟彬抬抬手,看样子是想挥手告别。
乐老板拉了一下晟曜,低声问道:“是因为刚才见到的人?你欠了人钱,还是人欠了你钱啊?有什么困难你只管开口。我也认识些这方面的人。”
他当真是交游广阔。
晟曜哭笑不得,“不是那种事情。放心吧,我没什么事。”
他再次跟佟彬打了招呼,又劳烦乐老板照看着点佟彬,就走出了烧烤店。
晟曜在夜色中心头狂跳,快步走出这热闹的小街,在路口拦了出租车,直奔家的方向而去。
他坐在出租车的后座,脸色是越来越难看。
方才坐在烧烤店内,他根本没听佟彬和乐老板的交谈,一心想着自己只瞥到一眼的那个“病友”。那绝对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那股香烟味,还有那种被注视的感觉……
晟曜反复回忆后,终是确定下来,自己这些天感受到的异样就来自于那个“病友”。他的确是被人跟踪了,还给人跟踪到家里了!那个“病友”知道他住在哪儿,跟着他去过墓园,那么也肯定知道白晓的存在!
白晓……
晟曜心中发紧,掏出手机来拨打电话。
电话拨出去的时候,他不知为何想到了一些电影情节。那些惊悚片、警匪片里总有这样的剧情,在主角需要安静、需要专注的时候,他们的手机就会不合时机地响起。
晟曜很紧张,而迟迟没有被接起的电话忙音声让他的神经越来越紧绷。
出租车到了小区,晟曜几乎是跳下车,飞奔到了家门口。
没有上楼,也用不着进家门,他敏锐的五感早在烧烤店中就已经发动起来。
家里没人!
晟曜心中有了更强烈的不安感。
他一直留意着四周。那个“病友”之前就消失在烧烤店外了。现在时隔已久,一路上,他也没察觉到对方的气息……那个“病友”究竟有没有找过白晓?
晟曜担忧地回到了家。
家门紧闭,门锁没有被人破坏。玄关少了白晓的一双运动鞋。客厅、卧室的窗户都关得好好的,室内的灯和空调也都关着,电器中只有走廊的小夜灯和冰箱保持着插电运作。冰箱旁边停止运行的洗碗机内多了晟曜出门时没见到锅碗瓢盆。厨房垃圾桶内是空的。
晟曜再次拨打白晓的手机,不意外地在客厅沙发上找到了那部新手机。手机旁边就是电视遥控。
一切看起来都很自然,就像是白晓吃过晚饭、设定好洗碗机,拎着垃圾出门了。她可能忘带手机,也可能是觉得这下个楼扔垃圾的功夫用不着带手机。
但不对劲的是,现在已经八点多了,晟曜跑进小区的时候也没在小区内发现白晓的踪迹。白晓肯定不在小区内。
她去哪儿了?
晟曜急得额头冒汗。
他努力冷静下来,却没法控制自己狂乱的心跳。
三十五年前车祸发生的瞬间在他脑海中重演。
他的身体不禁颤抖,好像能看到歪倒在副驾驶座、逐渐失去生息的白晓。
晟曜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用疼痛让自己清醒过来。
不会的!他不会再次失去生生!
晟曜尽可能地扩展自己的五感。
白晓的气息充斥在他的鼻尖。他拥有了比狗更敏锐的嗅觉。他眼前的景物也多了一层肉眼难见的痕迹,那是指纹、是皮肤渗出的油脂、是人体的分泌物,且随着那些痕迹不同的残留时间,在他眼中呈现出了不同的深浅。
墙壁、物体被他的大脑做了处理,在脑海中变成了透视图的模样。那些痕迹则被标上了重点符号,并通过想象,描摹出了他不曾看见的白晓的行动轨迹。
门把手那里有明显的手印。晟曜甚至能看到那只左手印上少掉了一截,正好是婚戒固定在白晓手指上的位置。
晟曜迅速跑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他嗅着空气中白晓的气味,一路下楼,在楼下大门的门把手上见到了相同的手印。
出了门,就难以见到清晰的痕迹了,但晟曜依然能捕捉到空气中属于白晓的那一抹气味。
晟曜追着那气味奔跑起来。
……
电视机中,晟曜在夜色中奔跑。他快如闪电,被镜头捕捉到了所有细微的动作、神情、乃至于肌肉的细微变化,而他身后的背景则虚化成了光影线条,倒映在了医生幽蓝色的眼睛中。
电视房不再漆黑不见五指。沙发边多了一盏灯。那巨大的档案柜依旧矗立在沙发后,只是上面的档案变得凌乱,被抽出了好几本,散落在沙发、茶几和地板上。
dvd机被抽了出来,扔在一边。如档案一般零零散散落在机器旁的光碟,反射着落地灯的光芒。
医生膝盖上摊开着一本档案,他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双手都握紧了拳头,像是在给奔跑中的晟曜加油。那双熠熠生辉的幽蓝色眼睛兴奋地睁大。被捏进掌心的十枚指甲嗷嗷叫着,似不满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又似在代替医生发出呐喊。
晟曜奔跑中的脚步一顿。他的脸色几度变化,镜头也随之给了他面部一个特写。
他转着眼珠扫视周围,眼中闪过惊愕、疑惑和犹豫,又变成了紧张、担心和焦躁。
种种情绪在这特写镜头中浮现又消失。
但一切都只在眨眼之间。
晟曜一咬牙,重新奔跑起来。
医生的口罩下发出了古怪的笑声。
镜头从平行于晟曜身边,慢慢地落到了晟曜的身后,跟随着他的身影跑过空旷的街道。
一路上都没有一个人,也不见多少路灯,更没有监控摄像头。
镜头就这样跟着晟曜钻入了荒废的工厂……
晟曜脚下一顿,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
镜头越过他的肩膀,俯视地面。
地面上有一些细小的碎片。
晟曜蹲下身,身体晃了晃才稳住。
他伸出的手是颤抖的。
地上一些金属碎片,和周围的厂区垃圾不同,并没有被灰尘覆盖。
碎片太过细小,让人无法分辨它们本来的模样。
晟曜视线一扫,猛地站起,一个闪身就来到了废弃机床边,从那机器角落捡起了一粒小碎石。
两只一捏,那碎石就被嵌在了肉中,难以分辨。但镜头之前就随着晟曜的视线捕捉到了那一抹刺眼的亮光。
晟曜将碎石捏在掌心。
他面色发白,挪动了几步,才迈开步子,继续往前奔跑。
他跑出了厂区,跃过围墙围栏……
电视机中的画面豁然开朗。
晟曜站在了河岸边。
镜头前是笔直的滨江景观路,路灯都有着漂亮的雕花装饰,只是美中不足,最近处的路灯爆了灯泡,黯淡无光。水泥路覆盖了落叶、垃圾,也有凹坑、裂纹。右手边是漂亮的河水、对岸的建筑,虽然沿路的栏杆有一段稍许弯曲变形,但总体还是好的;左手边却是黑幽幽的小树林,贴近道路的那一块光秃秃的,被踩得杂草都无,堆放了桌椅板凳,再远一点还能看到横倒的树木。
白晓双手撑在栏杆上,有些惊讶地转过头,看向了镜头,也是看向了晟曜。她保持着惊讶的神色,开口问道:“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不是和佟彬喝酒吗?”
晟曜的呼吸声响了起来。
他跑了一路,会大喘气也不奇怪,但他的喘气不像是因为疲累,更像是心情大起大落后放松地呼气。
晟曜终于抬腿迈步。
镜头下移,拍摄着他捏成拳的左手,也拍摄着站在不远处的白晓。
白晓脸上的惊讶已经退去,平静地笑了笑,重新看向夜色中的河水以及河对岸亮着灯的建筑。
“真漂亮。以前这儿可没有这么漂亮。”白晓呢喃道,双手依旧搭在栏杆上,身体放松,很享受迎面吹拂而来的凉风。
晟曜伸手,摸了摸白晓的短发,“怎么把头发剪了?还买了新衣服?”
“下楼倒垃圾的时候散散步,正好看到理发店没人,后来走着走着,就到这儿来了。”白晓感慨地说道,“这附近变化得真大。一路过来,我都不认识了。”
晟曜没有去看这美好的夜景,而是视线远眺,穿过了旁边的树林。
“这边公园是新建的吧?二十四小时开放呢。外面马路好多摆摊的。两个广场上好多人唱歌跳舞,不过我觉得有些吵。这里就很安静。但白天应该也会很热闹吧。”白晓说道。
晟曜没有接话,只是眯起眼,视线依旧落在那片树林中。
白晓看看晟曜,“你怎么了?和佟彬吵架了?”
晟曜这才回过头,斟酌着,将那个“病友”的事情说了出来。他一边说,一边注视着下面的河水,说到最后,才抬眼盯着白晓问道:“……你有没有看到那样的人?我有些担心……”
白晓皱眉思索,“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看到过一个穿风衣的男人。我还觉得奇怪呢……也不是那么奇怪。最近台风天,可能是穿了那种雨披式的风衣。现在的台风好像比我那时候厉害了好多。”
晟曜再次追问:“你今晚有没有看到他?”
白晓摇头,“没有。是前几天看到的吧。好像是哪天买菜的时候……”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具体是哪一天。
晟曜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他扭头看了看旁边爆了灯泡的路灯,又看看弯曲的栏杆、地上的凹坑,还有不远处只能看到影子的倒塌树木。
镜头一一扫过那些地方,最终落在了晟曜握紧的拳头上。
白晓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你怀疑他在这儿做了什么?我晚上没看到人。这些应该是公园的游客做的吧。我之前看到残疾车、电动车都能进来。那边那堆桌椅,是白天有人在这儿打牌吧。不知道是不是赌博……也可能是台风的时候,把东西弄坏了。”
这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
在公园管理疏漏的角落,有些个老头老太开着小车进来,聚一块儿打牌、乃至于赌博。不管是人为的,还是碰上台风暴雨,弄坏点栏杆、路面、灯泡,或是弄坏了那些不算粗的小树木,都实属正常。
晟曜收回了视线。
镜头跟着转回,电视画面中出现了两人的身影,一正一反,立在栏杆后。白晓不知何时转了身,背靠栏杆,双手背在身后反握着栏杆。
“你别那么紧张。你老是想着怪物诊所的事情……我们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白晓无奈地说道,又换了种俏皮的语调,“放轻松点,relax、relax!”
晟曜扑哧一笑。
“你跟我告白的时候也是这样,脸都是绷着的。”白晓笑眯眯地歪头看着晟曜,“后来跟我求婚,还有婚礼、搬新房、备孕……你这人就是太容易紧张了。来,深呼吸一下!做一下扩胸运动!大口呼吸!”
晟曜听白晓的指挥,张开双臂,大口呼吸。
“吸气——呼气——”
白晓站直了身体,挺胸抬头,也做着深呼吸,还接着拉住的栏杆,踮着脚,身体前后摇摆,看起来很是惬意。
晟曜握着拳头,一边深呼吸,一边伸展手臂,做了几次后,才垂下手,也微微垂头,看向白晓。
白晓微一侧身,后退一步,伸出右手。
晟曜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牵住了白晓的手,想要将她拉入怀抱,却感觉到白晓将自己拉了过去。
白晓将他拉了过去,顺势搂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带到了前面,贴着他往公园大门的方向走去。
晟曜自然没挣扎,顺从地随着白晓的力量迈步转身。
镜头定在原地。
电视画面的内容从两人握住的右手变成了两人走过的背影。
镜头拉动。
白晓原来抓着的那段栏杆,两头像是被人拧了下来,又给拧了回去,两端接口都如同麻花一般扭曲着。
电视前的医生眯起了幽蓝色的眼睛。只听十枚指甲闹哄哄地乱叫,他“啪”的一声合上了膝头的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