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冲撞当今的事,他还没下衙时,就传遍了。虽说传遍了,却不知裴尚书是为的什么冲撞的当今。吏部一众官员不敢明目张胆地盯着裴尚书瞧,只拿了文书挡住脸,勾着脖子瞧,偶尔彼此交换一道眼神。都是一脸的“尚书大人他又在发什么疯”的表情。最后还是吏部侍郎比较勇,他在同僚们期待的眼神里,拿了拟好的任职文书,呈给裴衍过目。裴衍接过去看了,只点点头,道了一句“很好”。吏部侍郎看着他,发现他神色如常,语气如常,平静得好似无事发生。“还有事?”
裴衍侧目,见吏部侍郎还站在案前,又淡淡问道。吏部侍郎暗暗揣摩了一会儿,问道:“革职益州知府的事情,大人可问过今上的意思了?”
裴衍点点头,又收回了视线去,淡淡道:“问了。”
吏部侍郎微笑着,等他说结果,哪知他只吐了这两个字,就没了反应。他暗暗吸气,又加深了微笑:“那今上如何说?”
裴衍道:“没说。”
他说得波澜不惊,听的人却倒吸一口气,回头给同僚们使了个眼色。正明着做事,暗着摸鱼偷听的同僚就都明白了,且都肯定地认为裴尚书是为了益州知府的事同当今有了冲突!吏部侍郎咳嗽一声,嗐声道:“这件事说大了不大,说不大又有些严重。今上既没说,想来是另有打算的……就算真罚,顶多降职,并不一定就真革职了。”
裴衍“嗯”了一声,应得有些心不在焉。吏部侍郎将他看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同僚们一眼,年长些的没反应,年轻些的暗暗点点头。他这才又笑了一声,道:“说起来,这月也快完了……大人若是不忙,下了衙,同咱们喝一杯去?”
虽说裴衍平日里严肃,不近人情,同吏部同僚们并不怎么往来。但却意外的会在每月月底时特地抽出时间来,去城南东坡楼小酌两杯。那酒楼原有个文雅的名字,叫馥郁斋,但因这名太过文雅,反而吸引不来多少客人。后来有人说他家的东坡肉做得好,倒不如改个东坡楼,叫人知道是个吃饭的地方。那酒楼当真改了这个名,从此连生意也好了起来。从前月底同僚相邀裴衍再忙也会腾出时间去,但今日他却在沉吟后,摇头拒了。他道:“内人还在家中等我用饭,就不去了。我让人在东坡楼订了桌,你替我招呼他们去。”
说罢,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将桌案收整收整,起身告辞走了。瞧着他出去后,吏部侍郎感叹道:“说起来,我们倒还要谢一谢裴夫人的。”
有人不懂,问道:“这是为何?”
吏部侍郎道:“从前大人未成亲时,忙于朝政,不到天黑绝不下衙,几时走过这样早的?”
有人道:“是了是了,大人不敢走,咱们也不敢走,每每拖到最后,回家也晚了,内人还总怀疑我在外拈花惹草,解释了也不听,闹得狠了就要回娘家去。”
又有人道:“正是正是,我内人虽不与我闹,每每说话却都阴阳怪气,连卧房也不许我进的。”
吏部侍郎笑而不语。有人感叹道:“温柔乡真是个了不得的东西,连咱们尚书大人都食髓知味,也不沉迷朝政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外头,因忘了东西,又折回来的裴衍听见那些话后,一时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他杵在门口默默在心里反省了半日,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讨嫌了,终究没进去,转身走了。*裴衍回去,刚进门,徐宁就迎了上来。她脸上带着笑,同他说今日徐琅来过,因没了陈家那些烦心事,徐琅气色好了很多,胎儿也稳了,可四处走动。裴衍静静听着,也不插话,偶尔应一声,倒不觉徐宁唠叨,反而从中寻出一点宁静来,只觉山大的烦恼到了这时,也只变成了一隅。许是因为徐琅来过,她心情好,跟着裴衍进了内室,一面帮着他换下朝服,一面又问:“明儿皇后娘娘生辰,可有什么忌讳的?”
裴衍侧目看着她,见她弯着腰,将掉在地上的腰带捡起来放在了一旁。夏日里贪图凉快,穿得就少了些,徐宁弯下腰时,微微往前倾身,纤细的脖颈从衣裳里伸出来,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十分好看。裴衍盯着,目光专注又深邃,一时连话也忘了回。徐宁没听见回答,又侧目自下而上地看过去,对上他那深邃的视线时,愣了一下:“怎么了?”
裴衍这才回神,装得若无其事,又掩唇咳嗽一声,随口道:“没什么,想事情想入了神。”
亏得他演技好,装得像,并未叫徐宁看出端倪,否则那龌蹉心思定是藏不住的。徐宁“哦”了一声,重新直起腰来,将手里的衣裳递给霜降——叨叨和霜降虽也会伺候裴衍更衣,但她们二人并不近身去,只在一旁给徐宁打下手。霜降接过衣裳,正要拿下去吩咐洗了时,就见内衬里衣领子上沾着一点红。那红已经变了色,接近铁锈色。霜降认出是什么来,惊讶道:“大奶奶,这上头沾了血。”
正拿了便服预备给裴衍穿上的徐宁一顿,将手一收,并不将衣裳给他穿上,而是上前来问:“什么血?”
等她也瞧见那领子上的血痕后,又将眉心一蹙,转头看向了裴衍。裴衍一撇,就知是李鹜杯子砸过来,王泗替他挡的那一下造成的——因二人身高差异,李鹜杯子砸中王泗脑门时,瓷片飞起来,正好在他颈侧滑了一道小口。因为伤口不深,差不多就跟破了点皮似的,裴衍也没感觉到痛意,自然就没察觉了。他伸手要去徐宁手里拿外衫,又道:“不必惊慌,不是什么大事……”话音未落,徐宁两步上得前来,扭开他的下巴,又扯开他的衣襟,将他脖子检查了一番。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有一个指节那么长的划伤,都已结痂。但裴衍有些不适。因身高差异,徐宁近乎挂在他身上的,吐出来的呼吸都贴着喷到了他脖颈处。他清了清嗓子,刚要将人推开些,就觉她指腹在伤口处摩挲了一下,又轻声问:“怎么弄得?”
裴衍眼神立即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