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劲原本在低头写东西,抬头看到平板上的这两排字,原本写好的“2”,直接无意识弯成了“3”。
他唇角的弧度慢慢变得柔和,准备回她。
打字的手指却猛地顿住。
他忽然就想到了她在华遥市的佛塔里,面对他时,了无止境的沉默。
她想见他?
是一时冲动,还是和陆柏良吵架了想再找他当替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天知道从华遥回来后的这一个月,他忍得有多用力,才没有再去找阮胭。
他逼着自己不再去想她,不再去打扰她,不再去给她添乱。
而真正让他决定彻底放手,是在她的家里,在灯下,看着她和陆柏良相拥的瞬间。
他从来没去过她的家,尽管他一直都知道她在哪里,但他却从来没有机会踏足。
他一直在想,她的房间该是什么样子。以前他们在临江别墅,房间都是制造商布置的普通的黑白蓝。
那天晚上,他终于看到了。
看到了白色窗帘的背后,是一排排可爱的绿色水生植物,还有奶油黄的温柔灯光,他的玫瑰花虽然干掉了,却被她妥善地放在了她的书桌前。
一切都很好,除了陆柏良。
她和陆柏良相拥在一起。在灯下,是那么的般配……
所以,她这些天小心翼翼地试探,他甚至连一个字也不敢相信。
信不敢信。
这才是最可悲的。
沈劲摁着屏幕的指尖发白,最后他问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想你了。”
沈劲看着最后那四个字,竟突然有种隐隐的眩晕感。
“沈总,之前您让贾韦调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向舟送完刚刚开会的人,走回来对沈劲说。
沈劲的思绪被打断,才稍稍平静下来,他回阮胭:“我接下来的一周都会很忙,我也希望你能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清楚,你究竟需要的是什么,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最后,他又加了一句:“别让自己后悔。”
回完,他放下手机,问向舟:“查出什么了。”
“贾韦在楼下等您。”
沈劲匆匆起身,赶下楼去。
阮胭看着手机上沈劲发过来的消息,把手机屏幕熄掉。
程昭连忙跑过来问她:“怎么样怎么样?”
阮胭摇头,“没怎么样,他让我想清楚了再说。”
徐延安慰她:“这很正常,就像小时候我们做了很久的、觉得一辈子都不会实现的梦,后来突然有一天成真了,第一反应肯定是,检验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胭姐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大夜戏。”
“好,谢谢你们。”阮胭拢了拢身上的披肩。
后面的几天,阮胭也没再找过沈劲。沈劲也没有再找阮胭。
他忙,她也忙。
正式拍起戏来,强度比在杂技中心训练时还要强一百倍。
有时候,一天拍下来,徐延和程昭,还有阮胭,膝盖处都摔得青青紫紫的。邓飞虹和阮胭都是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人,大部分危险的动作,为了成片效果,也坚持不用替身。
最近的有一次是,阮胭要拍一个倒立着用左肩撞玻璃的场景,她没用替身,孙贺钧在旁边看着她,她竟真的在肩膀处垫了个棉布垫子就往上撞。
然而保护得再好,玻璃一碎,她裸露在外的脖颈处还是被溅起来的渣子割伤了。
她捂着脖子往下走的时候,向来冷淡的孙贺钧,表情明显一震,说:“赶紧去找医生包扎。”
方白看到了急得跳脚:“你怎么这么傻?都不知道躲一下。”
阮胭说:“躲了那个镜头就得重拍。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伤,这很正常。”
“哪里不是大伤了!”方白说她,“你知不知道你接了《杂耍》后,邢姐说,都没有保险公司敢接你的单子!”
阮胭倒被她这说法给笑到了,她笑着抬手捏捏她气鼓鼓的脸:“那可真是谢谢他们对我敬业的认可了。”
方白无语,把她拉着往回走。
邓飞虹给阮胭放了一天的假,她就躺在酒店休息。
难得地得了清闲,她找了把椅子,酒店的电视里放着新闻,吵吵嚷嚷的,显得不那么冷情,她就坐着,翻些上世纪的老话剧本子。
“第三十届亚太地区医疗器械博览会,于今晨在深圳展开。会上……讯科集团和奇骏科技将带来他们共同研发的语音修复系统dr.ab……”
阮胭听到讯科两个字,抬头往电视里看了眼。
博览会上,记者走到了讯科的展位上,沈劲没在,替他发言的是一个叫林峰的总设计师。
他介绍说:“这款系统最初的设计是针对唇腭裂的术后语音修复进行研发的,后来,讯科的研发团队找到了奇骏科技,决定达成合作,扩大研发出前沿的语音修复系统,实现一机多能,全科室应用……”
林峰说完,镜头切到旁边奇骏的负责人身上,他开始介绍起医学影像技术在这款产品上的应用。
而在镜头没有拍到的地方,沈劲站在博览会大楼的顶层展厅里。
这栋大楼于两年前落地,拥有整个亚洲最先进的科技概念设计,这间会议室,不像会议室,倒像是一个多米诺骨牌展厅,满面的墙,满面都摆放着一圈又圈的多米诺骨牌。
据说,这是设计师想时刻提醒来此开会的科技从业者。
在这风云变幻的市场,每举棋一步,就要小心一步。
沈劲穿着白衬衫,身长修直,站在窗边,他的对面站着沈崇礼。
“什么时候拿到生产许可证的?”沈崇礼问,他的脸白得异常,分明是被沈劲摆了一道,偏偏唇角还挂着笑意,似乎并不介意这场输赢。
沈劲锐利深邃的眼睛看着他,平静道:“不是我拿的,是奇骏拿的。”
“所以从一开始,你想拿下耀丰医疗,就是个幌子,甚至当时阮胭和宋叶眉的事发生后,你打着所谓的要护着阮胭的旗号,把那堆做语言处理的所有资料都交给我,也是故意的。”
“前面是,后面不是。”沈劲说,“我不会拿阮胭的安全来和你赌。你既然要那些资料,给你就是。”
沈崇礼轻嗤一声:“装什么。说得这么深情,不还是被人当着替身玩?”
沈劲的脸色瞬间暗沉下来,眼底暗流涌动:“五年前,你和宋叶眉出国订婚那天晚上,找人把我引过去,那十三刀,是你动的手吧。”
沈崇礼神色没变,“什么时候发现的。”
沈劲看着他:“你自己露的马脚,把陆柏良和阮胭的照片寄过来,里面却夹了一张只有私家侦探才能跟到手的照片。”
沈崇礼唇角一直浮现的笑意猛地顿住,神色不太自然。
“沈崇礼,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为什么,你对我,对陆柏良会有这么大的敌意。即使是要争权,也不至于把人往死里逼。”
“往死里逼。”沈崇礼重复了一遍,轻嘲道,“我巴不得沈家断子绝孙才好。”
断子绝孙,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妈的沈崇礼这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没来由的变态。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别以为和奇骏合作就能把这系统做起来,后续的销售推广跟不上,你照样玩完。”沈崇礼很很快就调整好神情,“尚科就算是这个项目投资失败,也照样输得起。”
他有宋家在背后扛着,英国本部的科技公司早就被他运营成了当地龙头。如果不是回国后,心太急,他不可能会在这一轮被沈劲摆上这么一道。
沈崇礼转身要走,沈劲却忽地拦住他,黑眸逼近,“沈崇礼,关于十五年前,那桩绑架案,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知道了什么,让他性情变得如此阴鸷古怪。
沈崇礼闻言,挽了挽袖子,好以整暇看着他,“你不是找贾韦去查了吗?没查出来?”
沈劲眉头一紧。
“想问我为什么知道?两姓奴才罢了,两边都收钱。”沈崇礼看了他一眼,笑了下,“你当然查不出来,因为——”
“沈万宥他不准你查出来啊。”他低低地说出这三个字。
沈崇礼的脸上竟涌起一股诡异的兴奋。他伸出苍白的手指,在墙上第一圈的骨牌上一推,啪嗒——
第一圈骨牌,噼里啪啦一张接一张的倒下。
“十五年前,沈氏内部遇上最大的经济危机。偏偏又逢上绑架案,绑走了我爸和沈万宥,绑匪要五个亿,你知道沈万宥做了什么选择吗?”
沈崇礼再次推倒一张骨牌,第二层牌噼啪倒下——
“他让你爸开车带着现金去同绑匪谈判,你想都想不到,他个老东西,在你爸下车后,同绑匪交涉,他自己开着车就跑了——”
他的声音始终冰凉透彻,平静地陈述着,没有起伏,没有怨恨。一圈又一圈骨牌环形次第倒下。
“他最最恶心的是,临走的时候,说,儿子没了还可以再生,他反正有三个,但他辛辛苦苦沈家百年的基业,没了就全没了。他跑了,我爸被绑匪撕票了,你爸成了轮椅上的残废。你说这样一个人,我该不该恨?这样一个家,我该不该期望他断子绝孙?”
他的语调终于有了起伏,语速越来越快,手指一路拂动,一块又一块骨牌次第坍塌,发出稀稀拉拉的轰鸣声。
“他不是有三个子孙吗?如果都死了呢。陆柏良小时候遇到的车祸,你的那十三刀,都是我干的。可那又怎么样,你没有证据。你连动都动不了我。你以为沈万宥不知道吗?他什么都知道,他问我,怎么样才肯安生,我说,那就和宋叶眉联姻吧,我亲爱的堂弟,最喜欢的女人。真舒服啊——”
沈崇礼不停地推着,推到最后,墙上原本立着的多米诺骨牌悉数坍塌,凝成碎片。
“现在我想开了,不搞你和陆柏良了,我搞沈家多好啊。他不是最喜欢沈家的基业,他老了,不都是我的,我一点一点给他败光,给他毁掉——”
咔哒——
最后一圈骨牌倒下,整面墙上,所有的,所有的骨牌,纷纷化为乌有。
沈劲压下胸中的起伏,他咬着牙说:“你疯了。”
*
《杂耍》在甘肃地区杀青的那天,阮胭和方白订了晚上的飞机回去。
飞机飞回临江的途中,她坐在飞机上,看着窗下移动的山脉、闪着灯的城市。这样俯视的角度,让她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那个她和周子绝在芦苇荡里对峙的夜晚,沈劲坐着直升飞机连夜来找她。
他们坐在逼仄的飞机舱内,她裹着大毛巾毯子,捂着热水瓶,看着窗外逐渐缩小的地面,他在她身侧说:“我会尊重你的一切决定,一切决定,无条件地尊重。”
那个在华遥市,他带着无人机,以同样俯视的角度把整座城市的夜景都捧到她面前。他说:“阮胭,看着我,我是沈劲,不是陆柏良,也不是闻益阳,我是沈劲,我只是沈劲。”
气流袭来,飞机一阵颠簸。
她渐渐回过神。
抓起手机想发点什么,最后,想到没有网络。
她抬起白皙的手指,在窗户玻璃上,无意识地划出两个字:“沈劲。”
飞机落地后,方白正准备替她推着行李箱往前走,阮胭却伸手制止了她:
“不用,我不回去。”
“啊?不回去,你去哪儿啊?”
阮胭拖着行李箱,就往服务台走去,只留下果断的三个字:
“去深圳。”
*
沈劲还坐在会议室里,已经是凌晨了。
沈崇礼走了以后,他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看着倒了满墙的骨牌,一个人静静地把那些倒掉的骨牌,一张一张捡起来,重新摆放。
林工给他发了很多消息,说他们是博览会上客流量最大的一个展位。这个项目未来的应该比他们和奇骏预期的都要好。
沈劲没有回复。
他谁的消息都没有回。
沈崇礼的那些话,就像摧倒多米诺骨牌一样,也把他心里的某处彻底推倒了。
终年如一日坐在轮椅上的父亲,沉默寡言的母亲,总是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爷爷。
他想起少年时,他因为把父亲年轻时最钟爱的一双皮鞋弄坏了,父亲把他关在地下暗室里关了整整七天。
也是那时候,他从此害怕起了那无尽的黑暗。
少年时,他不止一次地恨过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对他那样的狠心。现在他才明白,那双鞋对失去了双腿的父亲来说,有多么残忍。
……
一张一张,沉默里,多米诺骨牌终于全部被他拼好。
他站起身往外走,然而,就在他打开大门的瞬间。
整层楼的灯光骤然熄灭。
世界再次陷入黑暗。
他用手指紧紧摁住墙壁,指节发白。那种被扼住呼吸的感觉再次袭来。
最后,他无力地靠着墙壁缓缓下滑。
原来是因为这样啊,父亲。
为什么,你被沈万宥放弃了,就要同样这样残忍地放弃我呢。
他半靠在墙壁上,重重地吸气又呼气,他逼迫自己不再去想。
可是,却就在闭眼的一瞬间,他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最后,停在他的脚边。
好闻的玫瑰香逼近,将他团团裹住。
“沈劲,别怕呀。”
黑暗里,他看不清她的脸。
“是你吗?”
是做梦吗。
“是我啊。”
不是做梦啊。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我最好的朋友。”
“可是我不想和你当朋友了。”他艰难地开口。
他终于承认他也是自私的,哪怕说着再尊重她,他也没办法,没办法真的和她只做朋友。
“我知道。”阮胭轻轻叹息,将他的头按到自己的颈窝,让他们搂得更近更紧了一些。
下一秒,他听到,她把他从前说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还给他。
点亮此刻的黑夜——
“所以我还想来问他,可不可以不要再和我肝胆相照了。”
“我想和他风花雪月。”m.w.com,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