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胭回过头去看他。
沈劲脖子上的纱布已经拆了,只贴了一片白色的药贴,应该是伤口在慢慢愈合了。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衬衫,扣子解到了第二粒,外面穿了件深蓝色的西装,衬得人身形挺括。
阮胭没见过他工作时候的样子,以前见他在家里,都是穿着松松垮垮的家居服,胸膛半裸,总有股随时都能把她摁桌上干的欲劲儿。
这是阮胭第一次看到他工作时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啊。
过分老成,不大好看。
可等她收回目光,才发现周婷已经看呆了,那目光,就差上去把第三粒解开了。
阮胭:“……”
隔了片刻,周婷自己咳嗽一声,回过神来,“沈总,您怎么来了?”
“要签家电线的代言人了,我过来看看。”沈劲目光没有看向阮胭,仿佛真的只是来例行公事视察一样。
周婷问:“沈总刚刚说阮小姐不可以拍水戏?”
“嗯。”沈劲深邃的眼神微动,“不拍水戏。”
“为什么?”李老白听了翻译的话以后发问。
沈劲看了眼阮胭,她也在看他。目光相触后,随即又很快离开。
沈劲面不改色道:“因为我晕水。”
周婷:“……”
李老白的翻译:“……”
李老白不明所以:“可又不是您下水拍?是阮小姐下水啊。”
沈劲抬眸,眼神沉得暗,扫了他一眼,“我出钱,还是你出钱?”
李老白的翻译:“……”这,这他妈怎么翻。
沉默后,翻译硬着头皮用英文翻译道:“沈总说,他晕水,看到水就觉得不吉利,影响公司气运。”
李老白很无语,中国老板果然都很迷信。
最后还是敲定就按照原定的棚内拍,就在隔壁的影视大厦。
定下来后,沈劲转头对阮胭说,“阮小姐过来一下。”
阮胭不想,她现在心情起伏很大,坦白来说,这甚至是他们分手后,阮胭唯一一次真的想逃避沈劲的时候。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她从来没有觉得愧疚,因为说到底她和沈劲不过是各取所需,他把她当作宋叶眉的替身,她把他当作陆柏良的替身。
只不过他做得过分明目张胆,被她利用了。
但现在,知道了,她只觉得荒唐。
荒唐在于,她开始觉得茫然,她这两年究竟在做些什么。
“阮小姐,过来。”沈劲看她依旧不动,又重复了遍,“签合同。”
签合同。
阮胭没办法,只得跟在他身后走。
他腿很长,走得快,却故意放缓了脚步,等了下穿着高跟鞋的她。
周婷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两个人并肩离去的背影,蓝色西装,黑色裙子,竟然头一次觉得,好像……有点般配?
不止周婷一个人这样觉得,两个人一路走到电梯口的时候,许多人都在默默侧目。
可惜他们径直走进了总裁专用电梯,电梯门一合上,什么也看不到了。
沈劲在华星的办公室在三十八层。二十一层的距离,电梯上行得格外缓慢。
电梯壁内光滑,无论从哪个角度,阮胭都能看到沈劲那张清晰的五官。
逼仄的空间里,她能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在她身上缓慢地停留。
“阮胭”
他说话的声音和电梯开门的声音一同响起。
阮胭率先一步走了出去。
沈劲跟在她后面,他步子稍一迈大就追上了。
这一层都是总裁办,除了他,还有华星的另一位大股东。但沈劲的办公室最靠里,那里最安静,采光也最好。
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一路上有好几位总裁办的秘书不断地对他弯腰:“沈总。”
他没有理会,只是微微颔首,抿着唇,带阮胭一路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然后,将门关上。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寂静。
他抬起黑黢黢的眸子看她,抬手,把第二粒扣子也解了。
“阮胭,你刚才看到了吗?”
阮胭问他:“什么?”
“你不能拍水戏,我就可以让你不拍。来的路上,很多人对我点头,很多人对我弯腰,很多人对你艳羡不已。”他的嗓音喑哑,像是在诱惑。
阮胭摇头,然后呢。
“你过来我身边,这些都可以给你。”沈劲走到窗边,这里是三十八层,视野空旷,足以俯视整个临江市。
阮胭叹口气,“沈劲,我不需要。”
“你不需要?”
沈劲转过来,他这下的表情直接变了,睫毛下掩藏的情绪翻涌,“你不需要,这些天做的是什么意思?”
“昨天我在医院想了一晚上,我才想明白宋筠说的那些话。你早就知道那桶掺了玻璃的油漆的存在了,早就准备好了监控在那里,你就是一个最优秀的狙击手,一直埋伏在暗处等待,等待她犯错,等待一击即中。可是,阮胭,你就不怕吗?”
沈劲走近她,站在她面前,身高上,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阮胭咬了咬唇,“我不怕。”
“你不怕。你有没有想过那桶烧碱水?如果我要是来晚了一点你怎么办?如果我要是不救你你怎么办?任由她毁了你自己?”
沈劲看着面前的这个人,越想越气,尤其是昨晚上因为后颈太痛,他连躺着睡都不能睡,他硬生生想了一晚上,甚至还在庆幸,幸好不是泼在这个女人脸上,不然,不知道她得多痛。
“沈劲,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在赌博,你懂吗?赌博就是,上了这个牌桌子,我就会为我做出的任何选择负担任何应付的赌资,无论是毁容,还是残疾,甚至是死亡,我都出得起,我不怕。”
“可是我怕!”沈劲说出这一句,才发现他的嗓子已经哽得难受了,“你来我身边,我能给你的,比今天你见到的,还要多得多,平步青云,名流千古,步步高升。”
他抬手,想把她搂进来。
阮胭却无言往后退了一步,她轻轻摇了摇头。
门外有秘书在敲门,“沈总,这是您要的合同”
秘书走进来,把一份文件夹放到桌上。阮胭瞥了眼,“沈总,我们签一下合同吧。”
“好。”
沈劲先俯身,抓起桌上的圆珠笔,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阮胭接过来,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沈劲。”
“阮胭。”
两个名字挨在一起,一个内敛,一个张扬。
看起来却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然而她的目光只在上面停留了一瞬,就立刻放下了笔,只是,捏着笔的瞬间,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沈总,我可以把我以前送你的那只钢笔要回来吗?抱歉,我不是分手后索要礼物,而是那支笔对我来说,有些重要,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折回现金……”
“现金?”沈劲笑了下,“你觉得我缺钱?”
阮胭沉默了三秒。
那支万宝龙的钢笔是当年的限定款,本来应该还有一只支…
和它是一对。
阮胭抿了抿唇,说:“对不起。”
“在家里,你要的话,跟我去拿。”沈劲单手插兜,左手摁住兜里那只硬硬的钢笔,说得一派平静。
阮胭没说话。
沈劲又补了句,“还有你的内衣,内裤,也一起去收拾了吧。”
“……”
阮胭头一次被沈劲噎至无语,她定了定心神,“我回去一下,护照可能在你那里。”
沈劲嗯了声,指尖若有似无地抚过她签过的那个名字。
“现在去吧,正好我有空。”他把合同收进抽屉里。
“可是方白还在,下午还有棚拍。”
“明天去。我只有今天有空。”他抬眼,注视着她,“你知道的,我书房里有很多重要的文件。”
阮胭明白了,他们做科技的,的确很注重保密原则,虽然阮胭以前从来不会去他的书房,但如今既然断了,就不好趁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去取东西。
阮胭只好发消息给方白,让她先回去。
向舟开车送他们。
车子一路往临江别墅开去。
阮胭和沈劲被尴尬地同坐一辆车,在逼仄里,她还不知道网上发生了什么。
微博上,有两段视频被转疯了。
第一段是阮胭在发布会上,那段关于医学视频的发言。
“有人思考过当一名医生究竟要付出多少年的时光吗……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诸位知不知道患者欠款其实是要由科室集体人员来承担……
“我无比骄傲,在成为一名演员之前,我曾触碰过手术刀,曾接触过人性的善恶,曾感受过生命的消与逝……我爱这个行业,并且,将永远爱着。”
画面里,她一身红裙,站在一片白色里,显得瞩目,性感又英气。
很难有人会不被这样的她所吸引。
下面的评论清一色的:
哭了,终于有人出来为医学狗正名了。家住十八线县城,爹妈认为世界上只有三种职业:医生、老师、公务员。其他统称“打工的”……tvt于是就学了医……
真的,医学狗,三年又三年,青春就这么没了,工资也没有大家想的那么高,碰上忙的科室,真的是累成傻x
楼上的,我懂,劝人学医,天打雷劈!!谁入行的时候,还没有一个治病救人的远大理想呢,可是现实真的好残酷……
呜呜呜我也热爱这个行业,也无比希望它能够变得更好,小姐姐加油,多拍一些医疗剧,让更多的人关注到医生的不容易吧。
……
这条微博,几乎是在登上热搜没多久,就被央视点赞了。
今年国家已经在逐步进行医疗改革,层次不穷的医疗片几乎就是在释放一种微妙的信号。
于是很多营销号纷纷猜测,阮胭这是不是要获得主流媒体的认可了……
然而没多久,央视点赞的另一条微博立刻吸走了所有人的视线
一个身穿白衬衫的男人,蹲坐在酒店的地上,他的面前躺着一名已经快没有呼吸的中年男人。
这位穿着白衬衫的男人,手里拿着手术刀,有条不紊地进行消毒,然后立刻迅速地在病人的颈中摸了一下,而后迅速地下刀,男人的眉眼无比专注,即使是这么渣糊的偷拍画质,也能看出他清俊的面容。
外面是瓢泼大雨,酒店里却安静如斯,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等着病人的醒来。
直到最后,他按住球囊,病人终于开始有轻微的呼吸,而酒店外的救护车终于冒着大雨赶来
视频的最后,是男人旁边的年轻学生问他:“你也是医生吗?”
可惜的是,所有人都看到他张了张口,视频里却没能录下他的声音……
这条微博下面当天就炸了:
卧槽!!!一分钟以内我要这个医生哥哥的所有资料!!!!
好帅啊啊啊啊啊天,好帅好帅,他好镇定,好温和,人生中第一次懂了那个词“遗世独立”,这才是高岭之花吧!!!
???艹,陆神重出江湖啦????
都让开!板凳搬好!我来科普:
首医大的,08级的大佬,巨佬程千山的关门弟子!天知道当年他简直就是个paper大神,发了三十多篇!三十多篇!!艹!当年神经外科界所有人都以为他铁定能继承程老衣钵,万万没想到,他出了个意外,直接隐退江湖了,听说出国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这位大佬。膜拜
大佬依旧是大佬,当街做气管切开手术,牛逼,这个手术难度不大,对无菌要求也不高,关键是陆神判断得稳准狠,当场就敢开刀,整个过程半分钟都不到,真的牛逼!
……
然而,当两条热搜连在一起、同时出现在官媒主页的时候,还有一些微妙的评论出现:
那啥,感觉这两个人有点配,而且俩人貌似都是首医大的,真的不可以磕一下吗……
有姐妹剪一下这两个人的粮吗?美女明星清冷医生,艹,想想就觉得好刺激。
高清图来了!!!我上次去老师办公室里偶遇这位师兄时偷拍的,真人真的好帅好帅啊啊啊啊,真的,看一眼都会晕厥的那种tvt
配图:一个高高的穿米色风衣的男子,站在一名老者身侧,微微俯身,在听老者教诲,最绝的是眼角的泪痣如墨,温润如玉
艹,我马上回去剪视频!姐妹们,b站见!!
……
“你和姐姐以前认识吗?”闻益阳看着眼前的男生,状似无意地把手机微博上的热搜推到陆柏良眼前。
陆柏良看着下面的评论,干净的指节在上面滑了下,他有片刻的怔然,“嗯,认识。”
“真的吗?”闻益阳仿佛来了兴致,“你们认识多久了啊?”
“六七年了。”他把手机推回给闻益阳。
“这么久了啊,可惜我来临江上大学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闻益阳把手机收好,有些感慨,“不然,说不定我们这个项目就可以更早就推进了。”
“嗯,没关系,现在也不迟。你放心,既然我最后决定加入你们团队,那我就会负责到底。你们的项目书我看了,你很厉害,年纪这么轻,就做得这么好了,虽然你们不是亲姐弟,但这一点上,你和你姐姐挺像的,都很聪明。”
陆柏良很欣赏闻益阳,不愧是阮胭带出来的小孩,安静,悟性高,做事踏实,年纪这么小,却已经有能力和博后组一个团队了。
“是她教得好,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姐姐。”闻益阳对他笑笑。
两个人一同起身,准备出去买咖啡。陆柏良听到后,问他:“是吗?她都教你什么了?”
闻益阳推开教室门,率先一步走了出去,他站在阳光底下,对他笑了下
“养鱼。”
临江别墅。
车子稳稳停好。
下车前沈劲拿起手机,看了眼周牧玄给他发的消息:
“追人就要跟弹簧一样,高低起伏,松弛有度,前些日子,你热的试过了,今天就试试冷的。先带她去你工作的地方看一看,女性普遍喜欢认真专注的男性。然后再想办法带回家……后面的你懂了吧?”
沈劲摁灭手机屏幕。周牧玄这个人,比顾兆野靠谱很多。
沈劲先下车,然后他状似无意地绕过去,替阮胭把车门打开。
阮胭还愣了下,他突然有良心了?
沈劲神色如常:“进去吧。”
阮胭跟着往里走,张晓兰本来还在阳台给花浇水,一看到阮胭,直接把浇水壶都扔地上了,连忙穿着个拖鞋就跑了出来。
“夫人,你终于回来了。”
张晓兰脸上的高原红已经完全褪去,整个人也不再像刚来时那种吹气球一样发肿了。
她现在瘦得已经是微胖了,开口闭口也不说“俺”了,整个人像是完全变了一样。
“夫人,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老爷果然没骗人,他说过你会回来就真的回来了。”
张晓兰跑过去,直接一把抱住阮胭。张晓兰虽然瘦了,但劲儿还在,阮胭直接差点被她锢死在怀里。
沈劲咳嗽一声:“先进去吧。”
“嗯嗯。”张晓兰赶紧把阮胭往屋里引。
其实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但阮胭却觉得好像已经很久都没回过这间房子了一样。
家具,摆设,都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夫人,我给你做卷饼吃好不好?或者,我给你炖汤吧,我觉得你最近瘦了好多……”
“不用了,我回来拿个东西就走。”阮胭冲张晓兰笑了下,径直往楼上走去。
张晓兰委屈巴巴地看了眼沈劲,沈劲冲她点点头,“你先去忙吧。”
上了楼,阮胭开始找她的护照。
沈劲推开门进来,斜倚着门框,看她来来回回在衣柜里翻找。心里居然头一次有了一种踏实的充盈感。
“你有看到我的护照在哪吗?”阮胭问他。
沈劲从身后拿出一个红色小本递给她。
阮胭拿过来,检查了一遍后,确认无误,对他说了声:“谢谢。”
然后又试探性问他:“可以把钢笔还给我吗?”
“阮胭,送出去的东西,想要收回来,是要付出代价的。”
沈劲站直了身子,黑眸微沉,他走到阮胭身前,抬手,替她把刚刚翻找东西时散落的碎发撩至耳后。
阮胭往后避了避,她警告似地喊了声,“沈总。”
沈劲没理会她的低斥,手指顺着她的碎发就抚到了耳后,轻微地摩挲,像他从前很多次做的那样。
阮胭在条件反射后的战栗后,立刻往后退了一大步。
“沈劲!”
她拔高了声音提醒他注意分寸,她这次是真的恼了。
沈劲讪讪收回手。
阮胭咬了咬牙,见他还是不说话,索性转身,手里拿着护照自己往外走。
“笔不用还了,送出去的东西就送了吧,我不要了,不管是什么代价,在你这里我都付不起。”
“阮胭。”沈劲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伸长手把她的手腕拽住,他左手掏出兜里的钢笔,塞到她手心里,“不用什么代价,你……”
他顿了顿,看着阮胭,喉头发涩,“你再喊我一声哥哥,就像,你以前喊的那样。”
钢笔的笔扣冰凉,触及到她皮肤的一瞬间,像是把她从梦里冻醒了,阮胭摇头:“对不起,我不想。”
阮胭看了看手里的笔,又看了看沈劲喉头的疤,它们是那样凌厉,又是那样相似。
而宋叶眉的那些话,又悉数从她脑海里崩了出来,像是盆冰水一样,从她头顶猛地往下浇,浇得她瞬间清醒。
“沈劲,你喜欢上我了吗?”她问他。
“不知道。也许是。我们先别探究这个问题好吗。”沈劲动了动嘴唇,声音沉静到接近低哑,“阮胭,我想你了。”
“你可能真的只是想我了,无关感情。”阮胭对他说。
她开始客观地陈述,“沈劲,这两年来我们做.爱做得太多了,我是你的第一个女人,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看到书上说,男人也会和女人一样,会有第一次情结……”
“够了!你……”沈劲打断她越来越伤人的话,他尽量克制着自己起伏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那你说,什么才是喜欢。”
“喜欢。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看的廊桥遗梦吗?一眼万年,见过就不忘。那就是我所理解的喜欢。”
阮胭看着他,又补了一句,“就像你以前对宋叶眉的感情一样,为她栽满整片榆叶梅,为她保护她的妹妹,为她……”
“喜欢。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看的廊桥遗梦吗?一眼万年,见过就不忘。那就是我所理解的喜欢。”
阮胭看着他,又补了一句,“就像你以前对宋叶眉的感情一样,为她栽满整片榆叶梅,为她保护她的妹妹,为她……”
“别说了,阮胭。”
沈劲的手已经用力攥紧,他在忍受一种异样的痛,那痛觉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尤其是当她说到最后的时候,他只觉得她是在扯他的结痂,后颈处,前天为她挡下烧碱水的那个地方、那个已经在渐渐愈合的地方,刺啦一声,他的痂全被扯开了。
“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喜欢后,就不能再重新喜欢上别人了吗?”
沈劲已经快要克制不住了,他的眼尾在微微发红,说话的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我做错了,我自大,狂妄,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你身上,总是不够尊重你……这些我都可以改。但是,我并不认为,喜欢过一个人是一件错事。我可以把感情当千斤举起来,为了我爱的人去拼命;但我也可以在决定放下时放得彻彻底底,比谁都干净、比谁都利落。我沈劲,拿得起,也放得下,身和心干干净净,我问心无愧,你凭什么说我对你的不是喜欢,是习惯?阮胭。”
“你说的什么破桥遗梦,老子只会觉得那是两个懦夫!生不在一起,死了还要膈应人,爱不说出来,没为对方做半点实事儿。对,那可能是你口中的喜欢,但那也只配叫喜欢了。”
“而不是爱。”
这最后四个字,沙哑到极致,他几乎是哽咽着说出来的。
他寂静地注视着她,拇指掐着食指,忍住想把她搂进怀里痛骂一顿的冲动。
阮胭也沉默着,两个人在沉默里对峙。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沈劲仿佛先败下阵来,他走到窗边,兀自点了根烟,猩红的火光亮在他掌心。
阮胭看着他的背影,把心里某种莫名的喧嚣压住压住再压住。然后,她对他平静地说:
“对不起,我还是想分手,我可能……”
“没有喜欢过你。”
“你再说一遍。”他愣住了,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说,我没有喜欢过你。我可能只有做.爱时和你最习惯。”
“那你之前……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那么依赖我。”沈劲的喉结滚了滚,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你长得很好。”
长得很好?
这到底算个什么理由?
沈劲什么都不想说了,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只有死命地把烟头掐着,才能克制住不往自己手心烫上去的冲动。
“我走了。”这三个字,阮胭说得相当平静。
火光把沈劲的侧脸照亮,他掸了掸烟灰,听到心底有什么东西啪地摔到了地上。
最后彻底归于平静。
他只听到了自己自嘲的声音:
“想好了,出了这个门,你就是跪着求我都没用了。”
阮胭捏了捏掌心里的钢笔,感受到它的冰凉刺骨,她答得坚定,“分。”
说完,阮胭慢慢走下楼。
张晓兰还端着顿好的鸡汤出来,看到阮胭又站在鞋柜前穿鞋了,连忙问她,“夫人,你要去哪?不吃饭吗?”
阮胭穿鞋的动作顿住,看了她一眼,说,“我要回去了。”
“怎么还要走?”张晓兰这次直接要哭出来了,“不是和老爷和好了吗?”
阮胭说:“没有。”
张晓兰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夫人,你走了我也不干了,你带我一起走吧,我会养鱼,会浇花,还会做饭……”
阮胭摇头:“我养不起你。”
“不要。”张晓兰呜呜地哭了起来,“是夫人你教我减肥,教我说普通话,教我变得越来越好,夫人,我吃得很少的……”
阮胭说:“听话,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在这里好好干,沈劲是个很大方的主人家,你干到年底就能回平水镇盖个大房子了。女孩子还是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知道了吗?”
张晓兰瘪瘪嘴,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阮胭啪地把门关上。
沈劲仍站在窗边,看她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
再闭上眼,整个耳朵里,都是她那句“我没有喜欢过你”。
他把烟狠狠掐灭,操起墙角的一个维修用的小榔头,然后缓缓走向楼下那间房间。
门把手被他拧开,一瞬间,幽蓝的光亮被打开,仿佛所有的鱼群都开始盯着他。
那是他为阮胭准备的生日礼物。
她没有收。
他那时想着她过二十五岁生日,就送她二百五十尾孔雀鱼。
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像个二百五。
他抄起那把小榔头啪地往鱼缸玻璃上狠狠砸去,双手因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整个房间里都是他胸膛里急促的呼吸声。
可是偏偏,这个鱼缸玻璃,砸不碎,只留下一丝又一丝的网状裂痕附在玻璃上……
他彻底无力,整个人慢慢滑倒在地,没有办法了。
那些鱼,被困死在缸里里面出不来了。
“你姐姐怎么教你养的鱼?”
陆柏良看着光下站着的闻益阳,他忽然有一种荒唐的错觉。
他觉得这个小孩长得有几分像自己。
闻益阳笑了下,冰冷镜片下,眼神仍是很纯粹的模样:“她教我养了孔雀鱼,还送了我一只。”
陆柏良顿住:“她,还养孔雀鱼吗?”
“是啊。她养过好几条,她还会给鱼取名字。”闻益阳看着陆柏良,然后缓缓说出后面的话,“她给每一条鱼都取名叫,张、晓、兰。”
陆柏良一直都站如柏树的脊背,有片刻的微弯:“是吗。她有这样的爱好了吗。”
“嗯。”闻益阳仿佛没察觉出他的异样似的,和他一起往前走,“陆医生,我们先去医院看看那个小孩。”
他们要探望的小孩叫辛童,是个七岁的女孩。
刚做完唇腭修复手术,可惜全家遇到车祸,她的父母两个人把她死死地搂在怀里,护住了他们的宝贝女儿,最后他们却双双离世。
辛童现在完全不能说话,只能发出简单的单音节字。
很明显,辛童不是简单的唇腭裂手术术后导致的语音系统发音障碍,而是,应急性语言障碍。
“我们是要用她作为初步的治疗对象吗?”陆柏良问。
闻益阳说:“嗯,但是现在,她并不是很配合,我们身上好像一直找不到让她开口说话的点,没什么能吸引她。”
陆柏良点点头:“好,我们过去看看。”
辛童的确是个很自闭的小姑娘,不爱说话,她心理医生说每次只有办公室里放海贼王的时候,那个小女孩才会比平时多说几句。
三个人一起去探望她,她也没有害怕和不适,依旧安安静静坐在床上,看电视机里的海贼王。
闻益阳照例笑着和她搭讪:“妹妹,今天看到第几集了呀?”
辛童转过头,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打量了他们一瞬,又没什么波澜地转了回去。
“妹妹,路飞哥哥帅吗?”闻益阳依旧和她套近乎,她还是不理。
就在心理医生也对他们无奈地摇头的时候,她忽然转过身来。
看着陆柏良,她指了指他喉咙的疤痕,又指了指电视里路飞脸上的疤痕。
“是、飞吗?”
心理医生惊喜地看着陆柏良,这是这个小姑娘这些天来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旁边的护士也赶紧暗示陆柏良,只要他说“是啊”,就可以和这个小妹妹套近乎了。
然而陆柏良也只是蹲下身子,单膝跪在地上,和小辛童视线平视,像对待一个大人那样,和她平等而认真地交流:
“抱歉,我不是路飞,他的疤在脸上,在胸口上,我的在喉咙这里。”
说完,他见辛童没有抗拒的意味,问她:“你要摸摸吗?”
“好。”
辛童伸出手,碰上他喉头的疤痕,感受到那里的崎岖,小辛童皱了皱眉,“痛、吗?”
“别怕,不痛了。”陆柏良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那,是,怎,弄的?”她说得磕磕巴巴。
陆柏良耐心地告诉她,像是在诉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是为了救一个女孩子弄的,一个像童童这么可爱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