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胭去医院又复查了一次,确定手已经痊愈后,就和方白一起进了组。
这次的拍摄地点没有在横店。谢丏带组去了皖西的松河镇。
松河镇其实算是四通八达的一座小镇,最出名的就是它的几条渠道,上可进滁州,下可退宣城,很多船只都在这里往来。
更难得的是它的河流环境保护得相当好。
谢丏最看重的就是这里七横八岔的小流小涧。从美学角度上来看,这些钟灵景色拍出来,比横店的死物要生动得多。
阮胭要拍的第一场戏是在小浆拍的。
本来按照剧本,这是场阮胭的单人水戏。但谢丏还是不放心她的手,开拍前一天,跟阮胭沟通,要不要把剧本微调一下,改成在小浆上的男女主对手戏。
阮胭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声:“好,麻烦谢导了,改吧。”
旁边的陈副导还小小的惊讶了一下,阮胭向来是组里最能吃苦的。
他看过阮胭进组时的健康报告,手确实是已经痊愈了。
临时麻烦别人改剧本,不像是她的作风。
但谢丏都已经同意了,他也不好说什么。
和阮胭对戏的男演员赵一成是个二线演员,也是就差一口气就挤进一线的咖位。
他人很好,之前和宋筠拍对手戏的时候就无比绅士,甚至还为了整体的和谐,主动收敛自己的演技,好让宋筠能够接得住戏。
开拍前,他来和阮胭对戏,脸色不太好看,虽然提前化了妆,遮住了他的唇色,但阮胭还是能从他的面貌看出不对劲。
他的呼吸有些弱,瞳孔比常人更小。
阮胭问他:“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赵一成摇摇头:“还好。我们先对台词吧。别耽误剧组的进度。”
阮胭脸色稍红,的确,因为她的事情,已经耽误了剧组不少进度了。她也整了整心神,开始认真和赵一成对戏。
两个人练得差不多了,道具老师布置好场景后,下午就正式开拍。
头先一场,拍得很顺利。
阮胭一人分饰两角。最开始的时候,谢丏还稍微有些担心,赵一成也收着演,怕阮胭接不上戏,毕竟有宋筠这个前车之鉴在,他心里也稍微有些芥蒂。
后来演下去,才发现阮胭根本就用了和宋筠不同的处理方式。她对角色的把握很到位。两个角色,两种迥异性格,在她身上呈现得无比真切、自然。
于是赵一成也放开了。
演员到位了,谢丏自然也导得酣畅淋漓,甚至暗自感叹,要是一开始就把宋筠给换了,不知道得省多少事。
然而,只有阮胭注意到了,赵一成在伸手和她交握时,掌心那一道道深深的、月牙状的痕迹。
那个角度,那种形状……
必然是用自己的指甲掐的。
他,是在忍耐什么吗?
“如果你不舒服,最好还是早点告诉谢导。”阮胭再次提醒他。而这一次,比上次的神情更为严肃。
赵一成依旧摇摇头:“真的没关系,还有三场就可以收工了,我们早点开始吧。”
阮胭拧不过他。
“ready——”
“action!”
再次开拍后,两个人一起站在小浆中。
阮胭刚念了一句台词,也许是河道里有大货船经过,一个波浪打来,船身忽地剧烈晃动。
这一次,赵一成再也忍不住,脸色一白,两眼用力地往上眨了又眨,最后直接一头栽到了船里——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深而慢,额上的冷汗直冒,闭着眼,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阮胭立刻伸手,掀开他的眼皮检查他的瞳孔状态,而后检查捏住他的下颚检查舌苔分布,排除过敏和食物中毒后,她赶紧左手掐住他的人中,右手死死捏着他的虎口穴。
谢丏和陈副导,以及摄像都在另一艘船上,见状,赶紧开过来把赵一成扶起来,往岸上开。
赵一成的小助理只能在岸上干看着,都急疯了,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阮胭赶紧对陈副导说:“掐他虎口,你力气大,用力掐。”
“他应该是重度晕船导致的暂时性休克,但我没有带晕船药。”
说到这儿,阮胭顿了顿,立刻转身对赵一成的助理说,“去,赶紧把我的包里的维c片和地/西/泮片拿过来。”
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本来以为这次肯定要拍水戏,所以她提前为自己备好了镇静药物……
“地,地什么?”助理一急,愈发记不住药长长的名字。
“背包,左侧,里层,内包里的白色小圆瓶。”她说得干脆果断。
“好好好。”助理一路往回狂奔。
阮胭又用力按了按赵一成的胸腔,陈副导也掐着他的虎口不松手。
半分钟后,赵一成终于醒了过来。
隔了片刻,助理也把药拿了过来。阮胭倒了水,合着维c片,微微抬起赵一成的后脑勺,喂他服下。
赵一成吃了药,脸色才缓了许多。
他脸色苍白地说:“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没想到最后还是拖累了大家的进度。”
谢丏摇头:“拖进度是小事,自己的身体才是大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注意,如果不是阮胭在这里,我看你这小命都得被自己作没了。”
阮胭抿着唇,没说话。
“行了,今天先不拍了,你赶紧下去休息。”谢丏冲他们摆摆手。
赵一成满脸歉意。
下面的工作人员也传出少许的议论声。
阮胭咬了咬唇,最后开口:“继续拍吧,谢导。”
谢丏看着她。
“拍我的那场水戏吧。就按照原本的剧本拍。”
*
在下水前,谢丏特地一再确认阮胭是否会游泳。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他才让摄像老师开始准备换场景。
这场戏,只有阮胭一个人。
她要演的是片中程医生,在落水后,放逐自我,在濒死的瞬间,又重新开始求救的那种挣扎感。
向死而生。
是这场戏的主题。
阮胭先试着放半只腿进水里去。
浮动的波纹,轻轻拍在她的小腿处,她的肌肉微微缩了一下。
阮胭咬咬牙,半个身子都沉入水中。
这里是一条河道的岸边。
水位较深,为了安全,旁边早就备好了三位救生员。谢丏一再提醒:“放心,如有不适,立刻比手势求救。”
阮胭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整个身子都彻底沉入水中。
机位也跟着潜下去。
水中的暗浪极其轻微的拍在她身上,她能感受到每一道波纹在她胸前、背后,小臂,甚至是脚踝上的触感。
那种湿湿的,彻底归于安静的环境,将时间无限无限无限拉长——
她的大脑仿佛停止运转。
只能任凭过往的记忆和此刻的江水一起,如生长的藤蔓一样,一层一层向她周遭凝聚,而后,将她密不透风地,彻底包围。
——“手给我啊,阮胭。”
——不,我好累,你走吧,我想放弃了。
——“别睡,我们就要到了。”
——坚持不住了啊,哥哥,我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阮胭,要到了,马上,马上,就会有人来了。”
——是吗,可我已经,快要死了啊。
……
然而,有那么一双手,好像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维度,抚上了她的背脊。
——哥哥,是你吗?是你再一次救了我吗。
所有的藤蔓悉数被那双大手一一劈开,他开口,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说,阮胭,你敢去哪儿?
阮胭蓦地睁开眼,猛地浮出水面,她睁开眼,所有新鲜的空气悉数涌来。
她一下接一下地喘着粗气。
“咔——”
谢丏看着镜头里阮胭最后劫后余生挣扎的模样,看得他连连赞叹,笑得嘴甚至都快要咧到耳根后面:
“阮胭,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演员,上一个让我如此惊叹的还是影后白碧微……你赶紧去休息一下,快,下去好好休息。”
阮胭说了声谢谢,点点头,从河里游上岸。
方白赶紧拿着个大围巾把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扶着她往回走。
“阮姐,你不知道,我刚刚在谢导旁边,看着镜头里的你,看得我好害怕。你那个表情,我以为你真的是踹不过气,要放弃自我了。我想喊救生员下来,你又一直没比求救手势,唉,可把我给担心坏了……”
“没关系,我没事,你去帮我把地/西/泮拿过来。”阮胭冲方白笑笑,偷偷掐着自己的手心,将指尖的颤抖和抽搐隐藏起来
方白说了声“好”,就替她去找药。
休息室里没人,她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往后仰,让自己镇静下来。
虽然肌肉,还是忍不住抽搐——
这是小时候,还有七年前那次和陆柏良发生事故之后留下的后遗症……
后来,每次遇到水,从前的场景总会在她脑海里轮回上演,折磨她的神经。
她再也没办法下水。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一次,救她的人,劈开那些痛苦回忆的人,会是——
沈劲。
阮胭疲惫地闭上眼。
她抬手揉揉自己晴明穴,想不通,还是想不通。
思绪的挣扎对峙里,方白把药给给她拿了过来,她利落地兑水服下,心绪终于渐渐趋于平缓。
她打开手机,看到沈劲给她发了消息:“戏拍得怎么样?”
阮胭回他:“挺好的,很顺利。”
沈劲又问:“你们拍戏的地点是不是在松河镇?”
“嗯。”
“你准备一下,我明天会过来一趟。”
如果这事换在旁人身上,肯定会觉得这是出老板为爱探班的真爱戏码。然而阮胭比谁都清楚他那天生的没良心,于是她回了个问号过去:?
沈劲:“我过来找一个人,周牧玄说他最近在松河镇的邻镇,安河镇上出现过。”
阮胭问他:“找谁?”
或许她可以帮点忙。
“我三叔。”
“好吧。”阮胭明白了,估计是他们沈家的家务事,她也不便插手。
他那边没回了。估计是又开始忙起来了。
阮胭收好手机。歇够了,心情也渐渐平复起来了,她开始往外出去散散心。
他们拍戏的这条河道,每天都会有不少来往的渡船,可能是去滁州,也可能是下宣城。来来往往,如织的船只,和平静的江面,构成了一种很和谐的画面。
阮胭坐在江边,翻了翻剧本,居然也会隐隐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她笑了下。
江涛阵阵,拍着江岸。有船笛长鸣,是又一艘渡船靠岸了。
阮胭随意扫了一眼。
而后,在触及一个人身影后,整个人彻底僵住。
上上下下的船客众多,他却过分显眼。穿着白衬衫,米色的薄风衣披在外面,挺拔的身高站在人群里,一身的干净气质,几乎是碾压性地胜过周围人。
他的身边跟着一名老者,两个人一起扶着,下了船。却并不往她的方向走来。
于是她很小声,很小声地张口,以一种怕惊扰到这场梦的声音张口。
生怕怕它一碰就碎,一出声就消散为云烟。
她喊他——
“陆柏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