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淮一句话说完,周遭顿时鸦雀无声。
林氏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急怒之下抬手照着叶淮脸上就是一个耳光,颤着声音骂道:“逆子!”
叶淮没有躲,啪一声,耳光重重地扇在他脸上,林疏影低呼一声,下意识地跑向跟前,急急叫道:“表哥!”
叶淮嘴角扯了下,似乎在笑:“怎么,儿子说错了吗?母亲当初成亲,难道是遵从父母之命?”
林氏气怒之极,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姑妈!”林疏影吓坏了,连忙上前扶住,带着哭腔叫道,“您千万别生气,身子要紧!”
薛令仪也起身向前搀扶,急急叫道:“母亲!”
林氏靠着林疏影,气喘心乱,不由得想起了几十年前的往事。
当时,叶钧正也跟如今的叶淮一样,虽然并没有正式定亲,然而叶梵和裴王妃的意思,却是要她娶薛氏女,也就是薛令仪的嫡亲姑姑,当时两家已经悄悄地合了八字,正要再往下走的时候,叶钧正遇见了她。
一个是王室贵胄,一个是不入流的小官员之女,门户极不相当,林氏当初,也并不敢奢望如愿,但叶钧正情有独钟,到底还是拒绝了薛氏女,坚持娶了她。
甚至之后再没有纳妾,只守着她一个。
林氏以前总觉得自己幸运至极,能独得夫婿之爱,一生一世一双人,她甚至还有些隐秘的欢喜,欢喜叶钧正肯为了她跟父母抗争,没想到时移世易,同样的事情换到自家儿子头上,竟然是这般的难以接受。
一时之间,林氏突然明白了当初裴王妃的心境,明白了为什么裴王妃那么不喜欢她,甚至在她嫁进王府多年,生下两个儿子,甚至在叶钧正新丧,婆媳两个本应该相依为命的时候,裴王妃依旧对她耿耿于怀,极其排斥,至死也不曾跟她解开心结。
原来,被亲生儿子背叛,是这种滋味。
林氏又是悲伤又是痛恨,哽咽着说道:“混账!你竟把你母亲,跟那个女人相提并论!她也配!”
“没什么配不配的,儿子从前,不也总被母亲说的一无是处吗?”叶淮脸上犹自带着那一耳光留下的指痕,淡淡说道,“我的亲事,我只想自己拿主意。”
“你……”林氏心知不可能再说服他,却还是不甘心,“别的也就罢了,可那女人是朝廷的细作,还跟皇帝不清楚,你若是娶她,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你大哥,对得起淮南的将士子民吗?”
“姑妈,”林疏影见她脸色煞白,气息也十分紊乱,非常不好的模样,吓得连连说道,“姑妈,我不嫁表哥,我真的不嫁!您别生气,您别气坏了身子!”
林氏闭着眼睛,眼泪滚滚落下。
叶景濂看向叶淮,低声说道:“二郎,我多年来为什么避居千灵山,你应该也知道原因。二郎,身为镇南王的子孙,你的亲事并不是你一个人的私事,而是整个淮南的公事,你也休要跟你父亲比,情形完全不同,文姑娘到淮南究竟是为什么,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为什么避居千灵山?因为他是洞夷女的儿子,洞夷人与镇南王府,从来都是死敌。
朝廷跟镇南王府也是。
她为什么到淮南?不是为了遗诏,就是为了杀他。
情形果然不同呢,至少林氏,没有背负这样背景。
叶淮阴郁的目光慢慢看过叶钧正的坟茔,又落在叶朔的坟茔上,冷冷说道:“我不娶林疏影。”
“你,”林氏气咻咻骂道,“逆子!”
叶淮看向她,声音越发清冷:“我也不会娶她。”
他转身离开,低声问道:“这样母亲满意了吗?”
林氏心里空荡荡的,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叶景濂沉吟许久,上前劝慰道:“嫂嫂,二郎一向言出必行,他既说了不会娶文氏,就肯定不会娶,如此以来,也算是有个交代,嫂嫂不如先回府去吧,今天是中秋,好歹过一个团圆节。”
“叔叔,”林氏被林疏影和薛令仪一左一右搀扶着,声音哽咽,“等到了府里,你再好好劝劝二郎,他跟影儿的亲事都提了这么多年,突然反悔,让影儿怎么办?叔叔,你一定要劝劝二郎!”
“嫂嫂,二郎从来都不是听劝的人,”叶景濂看了眼在边上抹泪的林疏影,道,“以我来看,不如想法子把先前定亲的说法遮掩过去,再尽快给疏影丫头寻个好人家,此事拖得越久,对疏影丫头越不利。”
林氏明知道他说的有道理,然而又怎么能撇下林疏影,只道:“不行,我不能让他由着性子胡来。”
她转向薛令仪,道:“回府后你去劝劝二郎……”
“嫂嫂,”叶景濂忙道,“此事这几天最好不要再提,越是逼得紧,二郎越是闹脾气,反而害了疏影丫头,不如先缓缓,至少等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个团圆节,后面咱们再想办法。”
林氏看看低头不语的薛令仪,再看看神色分外严肃的叶景濂,终于点了点头。
车马驶出墓园,叶淮坐在辇中,眯着丹凤眼,心中烦躁犹疑。
他一直在考虑如何安置她,方才在父亲和大哥坟前说出来的那句话,虽是脱口而出,却也是他想了很久的答案。
他与她之间,隔着父亲和大哥,这是他跨不过去的鸿沟。
除非有一天,他能亲手报仇,到那时候,他才有资格,给她挣一个名分。
叶淮忽地从行驶的辇中跳下,一跃跳上侍从牵着的备用马匹,掉头往墓园的方向跑去。
“王爷!”万安急了,连忙催马去追,“王爷,你去哪儿?”
身后的车辇中,林氏急急探头出来,正要过问,叶景濂拍马上前,弯腰劝道:“算了,由他去吧,让他透透气。”
林氏也只得罢了。
马蹄得得,风声烈烈,叶淮纵马,冲进了墓园。
一直冲到叶朔的坟前,才一丢缰绳,跳下了马。
马儿一声长嘶,驮着空鞍跑在了,叶淮趺坐在坟前,看着青玉墓碑上刻着的文字,闭上了眼睛。
万安赶过来时,正看见叶淮像是入定一般地坐在坟前,他试探着叫了两声,叶淮并没有答应,万安便也不敢再叫,只弯腰低头在边上守着。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日头升上头顶,再落下去,渐渐地,晚霞染红了天空,圆圆的白月亮影子孤零零地嵌在了天上。
眼见天气越来越凉,万安不敢再等,低声提醒道:“王爷?”
叶淮忽地睁开了眼,跟着长啸一声,清脆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跑走的马儿飞快地跑回到跟前,亲昵地蹭了蹭叶淮。
叶淮翻身上马,低声道:“回府。”
他加上一鞭,飞一般地冲出了墓园。
他想她了,想尽快见到她。她这会子在做什么呢?
他们一步步走到现在,虽然时间不长,却像是过了大半辈子似的熟稔,亲密到如此的地步,有些事情必须得说清楚了。
就算她不想说,他也得推着她逼着她,把一切都说清楚。
王府中。
文晚晚收拾着桌子,笑着向文柚说道:“姐姐,今晚我们两个一起过节。”
文柚也笑,难得的心情愉悦:“你不用陪王爷吗?”
“王爷一直没回来,我猜他应该是去内院陪太妃过节了,”文晚晚把月饼和瓜果都在桌上摆好,端详了一下,“春杏说这月饼是豆沙馅和枣泥馅的,我记得姐姐从前很喜欢吃枣泥馅的。”
“是,我记得那时候咱们两个总是跟着我娘一起弄馅,还老瞅着我娘不注意偷吃。”文柚掰了一小块月饼送到文晚晚嘴边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爹娘他们如今有没有吃上月饼。”
叶允让的脸瞬间掠过眼前,文晚晚想起去年的中秋节,宫中歌舞盛宴,处处悬挂彩灯,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她吃过月饼,看着月色太好,一时不想睡,便独自沿着花间小径散步,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竟然已经走到了英华殿后。
叶允让就是那时候突然从树丛里跳出来的,拉着她的手笑着说道:“我就猜你会过来,阿晚,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她那时候,是真的很惊喜。但他很快就离开了,八月十五,帝后要彻夜相伴,他也只是借着更衣的空隙,偷偷过来片刻。
文晚晚慢慢嚼着月饼,枣泥馅有点太甜了,噎得嗓子不太舒服:“有……在,应该不会让大伯跟婶娘受苦。”
文柚知道她没说出来的名字是叶允让,瞅瞅丫鬟们都不在跟前,低声说道:“陛下是个好人。”
文晚晚很快抛开了回忆,笑着说道:“姐姐,等王爷把大伯他们救出来了,咱们一家人还在一起过节。”
“我,”文柚张张嘴,欲言又止,“要是爹娘没事了,我还想回淮北去。”
“那怎么行?”文晚晚急忙说道,“皇后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有陛下呢,”文柚低着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陛下是个好人,先前陛下就把我带出来了,皇后娘娘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女人,做女人的,肯定得听男人的话,只要陛下肯护着我,皇后娘娘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再说,如今咱们两个冒名顶替的事也过了明路,有什么可怕的。”
文晚晚心里一动,忍不住问道:“姐姐,你该不会是,想回京城吧?”
“没。”文柚连忙否认。
她一否认,文晚晚反而更加确定了一些,心里突然就叹息起来,忍不住说道:“姐姐,宫里不是好地方……”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许多次了,”文柚打断了她,“妹妹,我处处都不如你,要是当年我进宫的话,大概不像你那样能当上宫里头的女官,可是,唉,你总不能连想都不让我想吧?”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到底,那都是件大事,咱们两个的命数,都因为这件事改了。”
文晚晚看着她,再没像此时这么确定,时间是会改变很多事情的。当时觉得是挺身而出,几年后看来,也许反而是过错,当时觉得亲密无间的人,几年之后,也可能变成没法子互相认同的两个人。
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姑娘,”春杏在门外说道,“万安公公打发人过来,说王爷回来了,到处找姑娘呢!”
再待下去,原也是无趣,他也是回来的及时。文晚晚顺势站起身来,含笑说道:“姐姐,我先过去了。”
进门时正看见叶淮站在檐下,头顶是清澈的月光,边上是明亮的灯光,料丝灯笼的图案疏疏落落,在他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文晚晚快步走到近前,仰起来问他:“怎么这么早就散了?”
叶淮伸臂,重重将她搂进怀里,声音涩涩的:“文晚晚,你现在能想起来,为什么来淮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