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一片浓厚而混沌的黑暗。
原本围在病床边的人大都被请出去,除了监测仪间隙着发出嘀声,房间里安静得令人窒息。
仪器屏幕孱弱起伏的线条冰冷流过,清楚而残酷地记录一个生命最后的跳动。床上老人曾经坚毅的面容已经瘦得脱了形,脸色是寻不到一丝血色的灰白,可眼睛直直盯着聂铮,嘴唇动了几下,没发出任何声音。
聂铮俯身,把耳朵凑到老人面前,“没事,您慢慢说。”这个抚养他长大的人,终于到了跟他告别的这一刻。对于自己至亲的人,就算是早有准备,这一刻到来时,还是觉得突然。
老人像是要把全部的力气都投注到这句话里,字字艰难,“我……我要食言了……”
聂铮的心脏像是正从血肉剥离,那是活得最透彻的人都无法透彻排遣的悲怆,而此时,他极力维持的清明又像是被什么抽了一鞭子似的。把他单独留到最后,老人留给他的,竟然还是这样一句话。
他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居然也害怕听过自己不愿听到的声音,“您想说什么?”
赵老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像是倾尽心力也无法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片刻,目光缓慢地转向立在一边的老管家,吃力地点了点头。
老管家脸色也苍白如纸,泛出血丝的眼睛注视赵老片刻,会意,也点了一下头。转而,对聂铮凄然而郑重地说:“聂先生,为了那个孩子的安全,请你暂时放下他。”
赵老闭上眼睛,薄薄的眼皮跳动着犹不平息的最后一口生气。
聂铮恰如五内俱焚,开口时,声音已然转冷,“什么?”
一分钟,老管家在赵老授意下道尽了这个呼风唤雨大半生的老人,在弥留之际仍存的凌厉。
“你不要试图弄清藏在你身边的人是谁。你在明,那些人在暗,你只要着手查就一定会被发现,他们一旦发现,就会对那孩子出手。”
“外边的杀局也已经布下,他们自然有他们传递消息的办法,安插在你身边的人被铲除,布在外面的桩也会对童延动手。除非,你把那孩子和他家人藏起来,藏一辈子。”
“老先生不想要那孩子的性命,只是想让你暂时克制一些,三年、或者五年,只要不一直在你身边,那孩子就不会出事,等赵家平稳过度到祁峰手上,杀局就自动撤销。”
望着聂铮的眼睛,老管家眼中划过一丝不忍,“你想想,老先生没把事情做绝是不是?也没用那孩子的性命要挟你娶女人,终究是体恤你遇到合意的人不容易。”
悬在头上的刀锋终于落下来。聂铮头脑像是混乱又像是清醒。
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那么小心,还是让赵老把局给布出去了。
这个国家对同性恋确实不友好,但是……
聂铮压不住心底的郁愤,“为什么?我自问,把他带回来后,所有事一直处理得很周全,他分明妨碍不了什么。”
老管家替赵老答话,“老先生不放心,你太看重那孩子,还有要让他名正言顺的心,你现在能管住自己,可是以后呢?万一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老先生不能冒险相信你会一直周全,赵家不能栽在这件事上。”
一室沉默。
片刻,行将就木的老人终于能发出声音,浑浊的双眼死死盯住聂铮,“我……不放心,你忍一忍,几年……几年过去,交给……祁峰……你就自由,就这几年,别让那孩子……跟着你……。”
聂铮几乎找不回理智,冷冷道:“您不怕我干脆豁出去,什么都舍掉,把属于祁峰的东西据为己有?”
赵老嘴角抽搐,“那……就最好……赵家担着太多人……你担过去……最好……”
老人眼角有浊泪滑落,似是祈求似是不舍,“……聂铮啊……外公……要走了。”
人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赵老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聂铮铁腕,甚至不是为他自己。
这一晚,童延也没睡好。
醒来时天还是蒙蒙亮,情理当中,他身边的床褥空荡荡的,聂铮一夜未归。
他匆匆洗漱,下楼,拉着卢伯问:“那边有消息吗?”
卢伯摇头,非常平静,“没有,你别担心,该做什么做什么,早餐,你想吃什么主食?”
赵老不好了,聂铮那边场面多混乱,童延大致也能想到,因此,他没敢给聂铮打电话,这种时候,他但求不添乱。
不管外边是什么样,这所房子里的一切都有条不紊,童延没什么胃口,想了下,“咖喱牛肉面吧。”他不喜欢咖喱的味道,但岛上三位厨娘之一,做这个挺拿手。来的那天,他被聂铮哄着尝过一次,当时觉得不怎么样,现在居然有点想吃。
这房子里的日常岂止维持得有条不紊,吃过饭,童延从客厅往外看,几位安保大哥已经屋内屋外地活动开,他远远听见对讲机的电流声,那种风声鹤唳的感觉又回来了。
不对,要波澜不惊,要安之若素,消息都没传回来呐,他心里毛躁个什么,童延看了几眼就去了书房。
书房外的小露台,矮桌上摆着聂铮给他重新勾的一副白描花卉,童延坐了一会儿,心始终静不下来。大雨将至,空气沉闷地让人透不过气,他干脆起身,把所有窗都推开。
屋侧茂密的灌木从,那枝叶间有成群的小虫肆意飞舞,童延瞧着,心里更加烦躁。他回到桌前坐下,提笔蘸水,润了一抹朱砂,笔锋落在纸上,没染多大一块,电话响了,他接起来,是郑昭华。
童延跟郑昭华说了几句话,突然,颈侧皮肤像被什么叮了下似的,很轻,细细的痒。童延抬手一拍,又挠了几下,问郑昭华:“你清早打电话,就是为了问我睡得好不好?”
这一通电话挂断,听见外边似乎有人说话,童延急忙起身穿鞋,出屋。果然,聂铮回来了。
聂铮神色相当疲惫,目光中犀利的锋芒几乎敛不住。身后跟着的一位安保正在跟他交待什么,但他像是完全没心情听似的,脚步不停地朝着童延来,拧眉对那人说:“知道,等会儿再说。”
准确说,聂铮像是不想跟其他任何人说话,到童延跟前,也只吐出两个字,“回房。”
童延当然没异议,乖乖跟着男人上楼,回了房间。
门一关上,他立刻问:“赵老情况怎么样?”
聂铮简单回答,“四十分钟前落的气,我回来换身衣服。”抬手,掌住了童延双肩。
听说赵老已经过世,童延心头一突,搜肠刮肚一圈才觉得说什么都苍白无力,于是,他低声道:“节哀。”
而聂铮目光探照灯似的打量在他身上,像是要把他扫视一个遍似的。这节骨眼上,童延哪能让男人分神担心他,急忙拉开男人的手,“你去忙,我这儿没事。”
看起来是真没事,脸色红润,精神也还不错,好像一根头发丝都没少。有那么一瞬间,聂铮甚至想着,或许,赵老临终前是在哄骗他,根本没有布什么局。
但是,他眼神落在童延颈侧时突然顿住了,童延脖子上有道抹开的红痕,他手指落下去,指腹下经脉有力的跳动。聂铮艰涩地开口,“这儿,怎么弄的?”
童延抬起下巴,用眼光斜着瞟也瞟不着,顺手一摸,“在书房露台被虫盯的吧,很严重?我自己倒是不疼不痒。我去照照镜子。”
聂铮说:“不用,我给你擦药。”
被虫盯的,怎么可能?
那一道红痕底下,有几个没完全抹开的针尖大的点,凑起来像是一朵梅花,非常小,不认真看几乎看不清。
这力道拿捏到什么程度?让童延觉得只是被蚊虫盯了下。
那朵梅花底下,就是童延的颈动脉。
毛骨悚然。
聂铮用药棉蘸酒精涂在梅花时,手有些发抖,努力让声音平静,“今天,这楼里有没有什么异常?”
童延心头一紧,“楼下的安保大哥们好像都挺紧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留在这儿的保镖不止一个,安保方案还算严密,可是,没有一个察觉异常,连童延自己也没觉得异常。
聂铮脑子一阵空茫,楼下的人,谁都可疑,他能相信谁?赵老到底什么时候在他这儿埋下了这么一个钉子?
沉默片刻,他说:“没有,现在是非常时期,多加小心是正常的。”
童延点头,似懂非懂,“哦。”赵老去世相当于赵家的政权完全交叠?所以得小心?
童延没有受伤,梅花擦去之后,底下的皮肤完好无损。
赵老没一句虚言,聂铮敢肯定,这朵梅花,就是给他的警告。
聂铮在岛上待到下午。
下午两点,聂铮接了个电话,对童延说:“你收拾收拾东西,现在先回去,接你的人,在楼下等你。”
童延午觉刚醒,乍一听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干嘛让我这个时候回去,我不走。”
不是他任性,聂铮外祖去世,这是他应该陪在男人身边的时候,他就这样大大咧咧的甩手离开,成什么了?他不放心。
聂铮抬手抚上他的脸,“听话,这些日子我会很忙,顾不上你。”
童延说:“我用你顾了吗?你忙你的就成。”
正在此时,手机在一边床头闹腾起来,童延心里烦,反手摸过来一看,是郑昭华,他按下接听,“有话快说。”
郑昭华说:“听聂铮说你要回来住一段,我给你接了个综艺节目,明天下午开录,你什么时候到,我让小田给你把台本送过去。”
行,这一个一个都给他安排好了,童延摁断电话,想质问聂铮他在这儿能添多大的麻烦。
可转念一想,也是,他在岛上,男人一天几趟的跑,而且,聂铮说现在不太平,他在旁边,可能反而是个负累。
而且说什么质问,他根本舍不得,聂铮这可是刚没了亲人。童延心立刻软了,蹭过去抱住男人,“我下午就走,你别太想我,也别一下都不想我。等你方便了,我就回来看你。”
聂铮深邃的双眼中像是凝着两团浓得散不去的黑雾,神色极度郁悒,注视他片刻,突然压住他的后脑,狠狠覆住他的唇。这一个吻,聂铮吻得很用力,像是要把童延嚼碎,连骨头一起吞进肚子里。
分开时,两个人都喘着粗气,聂铮轻抚童延的脸颊,“等我去接你。”
童延笑着点头,此时,还来不及体会“聂铮去接”和“他主动来”有什么区别。
这次陪童延一块回去的人,挺让童延意外,并不是聂铮早先给他安排的那几位。这几个专业保镖,有操着西南官话的、有东北腔的、也有说标准普通话的,没一个的口音是他在聂铮身边常听到的闽粤腔调。一问才知,这几位都来自s城的一家安保公司,而且,是公司替他请的。
他像是一出岛,就跟聂铮断了一层联系。不过,童延也没多在意,毕竟,眼下,正是聂铮用人的时候。
童延回国,重新投入工作,郑昭华给他安排的通告不止一个,而是一个接着一个。他日程不算紧张,但是,两次通告间,最多只有一天的休息时间。跟聂铮见不上面,童延第一次知道异地恋是什么滋味。
每晚摸准时间给聂铮打电话,说说自己在干什么,再问问聂铮在忙什么,聂铮静静听他说的时候比较多。从视频上看到男人英俊的面容,童延伸手摸,可触及的只是冰冷的屏幕,那皮肤的温度,离他很远。
童延忍不住的时候就撒娇,“你要是能闲下来,就来看看我。”
聂铮的视线定定锁住他,“一定。”
童延顿时找回理智,“我开玩笑的,你只管做你的事,我就是表达一下,我挺想你。”
这一年的七月,发生了一件让童延高兴的事:袁柳依回来旅游,路过本市。
三年没见,童延欣喜若狂,当晚,就找了个僻静的去处招待袁柳依。
见面,他给了女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姐姐。”
被他放开时,秘书姐姐做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儿,说:“让我多抱一会儿啊,我好久没抱过帅哥了。”
童延就笑,“怕什么,还有一整晚。”
两人进了包间,童延自然别忘记秀一番恩爱,毕竟,他跟聂铮在一起的事,袁柳依还不知道。
袁柳依听完一直感慨,“哎,帅哥都去搅基了,你这样的,聂铮那样的,都是。对了,恭喜你,抓住了那样一个大boss。聂铮现在又水涨船高了吧,整个赵家都没人盖得住他了,关键,还没人能管得住他跟你了,他如今可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横着走就横着走啊。”
童延暗叹一口气,女秘书离开得久,弄不清赵家那边的形势也正常,“也没那么自在,赵老爷子这一去,新旧交接,他糟心的事多着。”要不聂铮也不会突然送他回来,对吧。
袁柳依笑了,“你还替他谦虚,赵老爷子那摊子事早就全交给他了,那种家庭,等到老子去了再新旧交替?别以为我走了就不知道,赵家其他人早就是他手心里的蚂蚱了。”
可那蚂蚱说不定还能跳一跳呢?童延其实也想不明白,赵老去世,岛上为什么要加强安保。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想对聂铮不利。有这个动机的,除了赵家人,他想不到别人。
到这儿,童延还没多想。跟女人吃完饭,时间已经过了九点。送袁柳依回酒店的路上,听见女人念叨本市一家老字号的甜品,童延当即决定送绕路送女人去买。
车驶过湖滨路时,从一间茶室门口经过,童延在这儿买过茶叶,自然多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愣了:茶室门楼停着一辆suv,车门被人拉开,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长腿正往车上跨。
童延确认他没看错,自己男人化成灰他都认识。
他刚要叫司机停车,可男人上了车,那辆suv立刻朝跟他们相反的方向绝尘而去。
他一直向后望,袁柳依问:“看什么呢?”
那辆车已经看不见踪影,童延回头,笑着摇头,“没什么。”聂铮来了,难不成是想和以前一样给他惊喜?那他就先不戳穿了吧。
把女人送回酒店,他给聂铮打了个电话,问:“你在哪?”
聂铮的回答很简单,“出差。”
童延干脆没问男人在哪出差,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开了瓶酒,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等。
直到眼皮打架,人快撑不住了,他再次拿起手机,而聂铮电话这次只有冰冷机械的女声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