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延被送进医院时就醒了,右边膝盖疼得钻心。
疼得他直犯恶心,像是整条右腿都废了似的。当然,身上疼的不止这一处,比如左脸的火烧火燎,放在腿疼面前也就不值一提了。
这他妈真是,壮烈过头了。
头顶天花板一格一格被抛在脑后,听见有人在说话,眼珠子转向声音的方向,男人穿着浅蓝衬衣的坚实身体跟担架床一起快速往前,“现在去影像科?”
聂铮。
劫后余生,居然是被聂铮救回来的。
“是,如果确认有骨折,得尽快安排手术。”
听见手术两个字,童延立刻伸手去抓男人的衣袖,没抓着。
但聂铮头很快侧过来,眉蹙着,神色似有些焦灼,“你怎么样?”
像是以前的不愉快全没发生过。
男人身后,印着“影像科”三个字的标识牌一晃而过。
童延吃力地说:“做手术我自己签字自己负责,我卡里有钱,先别通知我家里人。”
没人责问他这要求是不是合理,聂铮眼神异常幽深,“不用担心钱的事。”
不幸中万幸,童延腿没真的骨折,只是骨裂,不用手术。
即使不用手术,打石膏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明明担心自己脸上的伤会落下疤痕也顾不得了,这真是一个无比混乱的夜晚,被疼痛折磨的焦躁和混沌中,童延只觉得自己听到了许多人说话,去了许多地方,最后到了病房,冰凉的针头刺入他的皮肤。
没多久,腿终于没那么疼了,睡意沉沉袭来,他意识里最后一个画面,是顶灯苍白的光。
等童延睡着,叶琳琅也被家长带走了,聂铮自己在床边的靠背椅上坐了下来。
他向床头望去,童延这次睡得很实,那张漂亮得有些张狂的脸上伤痕遍布,但人却是从未有过的安静,看上去就像只受伤后才收起利爪獠牙,不得不困在洞里休息的小兽。
聂铮想起第一次见到童延,也是在医院,他丢了钱包,童延还给他,算是结了善缘。这善缘他接了,然后差人把答谢礼送过去,接着换来了满满的算计。
是的,那时候连他都低估了这孩子,毕竟,他没想到自己的助理有胆跟外人通消息。
他跟童延那几次见面,对这孩子看法其实不错,所以一直才不加防备,后来的事,证明不防备才是大错特错。
游艇那一晚,他喝了不该喝的东西,神志不清时,童延出现在他面前。那时,就算知道夜店表演的事,童延骗了自己,他对这孩子犹存怜惜。身体**如火如荼,他是个gay,童延是个男孩,才十八岁的男孩,他怕自己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也唾弃随意发泄欲火,于是让童延出去。
那时候他脑子已经相当不清楚,药物所致,他就像只是饿了许久的狮子,童延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块伸手就能用以饱腹的肉。
但童延可怜巴巴地对他说,“别赶我走,我喝了不该喝的东西,出去就完了。”
他还残存一丝理智,外面那种场面,这孩子出去怕是就被毁了,于是,他决定自己出去。
而后发生的事就是一团乱麻,他最后能记得是童延坐上来,坐实了他的失德,是的,他没推就是失德。接着第二天扯开的真相,童延一直处心积虑谋算,终于等到这个趁人之危的机会,用他的失德换自己的前程。
没有人经受这样的欺骗会不愤怒,他怒到极点时是真想让童延从此在圈里查无此人。但能让人得逞,终究是他没控制住,于是他决定给童延几天教训就放人一马,等风头过去,他们就此各不相干。
后来又牵扯出他家里那些事,算是最后一次如他母亲的意,他自己把童延收下了。这是用人,用人就得给好处,于是童延得到的第一笔签约金比别人的多。
他知道童延想要什么,之后资源上的方便他也打算适当给,他真没消费男色的心思,童延来的第一天晚上,他就表达得很清楚了,让童延做自己的事,不要也不用围着他转。
他着过道,不会再上当第二次,童延依然把他当块肉,他看不出来?
就是看出来才会在童延一次次挑逗时逐渐加深恶感,然而那恶感又十分复杂,于是他才一次次出手教训。
可他真没想到,这个损人利己、拿说谎当饭吃、惯于对权利谄媚、以及全然不知耻字怎么写的人,会为一件完全没有好处的事,用那样微弱的力量,去跟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对象抗衡。
那是什么?拼命。
为什么?权贵不从来是童延蓄意讨好的对象?童延靠不住他了,更应该广结善缘,毕竟这城里任何一个有力量改变童延命运的人,都是下家的人选。
聂铮搭在扶手上的胳膊抬起来,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他承认,今晚,他真的被童延震撼到了。
别跟他说人性本来复杂,这道理他懂。
可再复杂的人性,也得看程度。现实中,肯以命相搏给别人换取生机的寻常人,这三十年来,他没见过几个。
以前对童延的有些结论,他是不是带着成见,下得太武断了点?
可是,什么才是真实?聂铮突然想起,那晚童延发烧昏睡在卧室的呓语,羊……泥里,儿子……干净?
儿子?羊?……不对,儿子,娘?
娘……泥里?娘在泥里?
泥应该是相对干净,可一个在饭店当服务员中年女人,能有什么不干净?太辛苦?
聂铮狐疑地皱起了眉。
伤童延的那个公子哥是秦家的人。
鉴于童延昨晚是聂铮亲自接回来的,第二天上午,秦佑自己到医院来探视,刚好在楼下遇到聂铮。
聂铮也没虚礼,两人一块进了病房,见病人还没醒,秦佑让助理把探视的礼品放到床头,跟聂铮一块去了走廊。
这间私人医院贴着西山,非常安静,能听见后面空山中的鸟鸣声。
聂铮望着楼下被艳阳炙烤的路面,“这次我就不让了。”
秦佑说:“就算你让,也是这个结果,不杀鸡儆猴,个个都要反天了。”
昨天伤童延的几位都被送了法办,秦佑亲自送的,没人会徇私包庇。非法拘禁、故意伤害总是跑不了的,本来衔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接下来几年有了新的落脚地,监狱。
聂铮知道秦佑是有心收拾家里那些不听话的东西,谁挣家业都不容易,这些腐化的残枝该剪就得剪,没有让他们拖累的道理。但即使秦佑不动手,他也会动手,所以这个人情聂铮还是记下了,“谢了。”
接着,秦佑告别,聂铮还有几句话要说,一直把人送到楼下。
在院子里,他碰见了叶琳琅的父母。
叶家父母跟他打了个招呼,“聂先生,我们来看童延。”
昨天叶家父母来接女儿时惊魂未定,但对恩人礼数还算周道。今天又来这么一次,还没带孩子,应该是来表示实质性感谢的。聂铮自然没立场拦着,想着这个点,童延也该醒了,于是嗯了声。
送走秦佑,聂铮电话响了,看一眼来电显示,他在门廊的阶梯旁停下,按下接听。
电话那边的人说:“聂先生,您说的那位女士的确在那间饭店做过服务员,但只做了两个月。这样说吧,她服过一年刑,出狱后,这工作还是管那一块儿的片警帮她找的,饭店老板看在片警父亲是大客户的份上才用她,没想到她自己辞职了。”
聂铮一怔,“服刑?什么罪?”
而就在他下楼的时候,童延被换药的护士弄醒了。
一清醒就是膝盖疼,童延心里无比焦躁。骨裂应该比骨折轻得多,他隐隐觉得自己疼得不正常。
于是他问护士:“姐姐,我腿真只是骨裂?”
护士说:“那还有假?好好配合治疗,别多想,过段时间就好了。”
等两位护士出去,童延拄着床边的拐杖站起来,他这石膏得打二十多天,就算疼,他也得起来活动,现在不适应,从这儿出去可怎么办。
就这样扶着拐杖单脚跳到护士站旁边,人还没从墙角现行,就听见其中一个护士问:
“你为什么跟那病人说只是骨裂?他明明还有关节内损伤导致的滑膜炎,而且那条腿以后就站不起来了,他自己还不知道?”
“他家属交待的,不想他胡思乱想,要留些时间给病人做心理建设。”
童延顿时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懵着头转身就走,他宁愿自己没听到,更希望这些人说的不是他。
就这样一直到病房还神思不属,怔怔在床上坐了几分钟,抹了把泪,叶琳琅父母进来了。
这次就连叶母都对他换了个脸色赔笑,但童延没心思搭理,自己腿残了,哪有闲功夫跟人客气。
叶家父母好声气地跟他说了会儿话,叶父掏出一个厚厚的纸包床头,“一点心意。”
童延瞟了眼,估摸那数量至少十万,他一条腿换来的十万。
而叶母对着他笑着说道:“就算你跟琳琅是朋友,我们也该有所表示。”
呵!朋友。就说这两口子今天为什么特地不带叶琳琅,原来是先给他一笔钱撇清,再点他,跟叶琳琅只能是朋友。
操的,他以前对傻白甜没心思,现在照样没有,他赖着叶琳琅以身相许了?
童延忍着腿疼,凉凉一笑,把那纸包撕开,从里头抽出一叠票子。
叶母一见,喜色更甚,“对对对,收下吧,以前是阿姨不对,你妈是你妈,你是你,一码归一码。”
叶父在旁边轻咳一声,但已经来不及了,童延把扎成一沓的票子对着叶母猛地砸过去,“滚!”
叶母被砸中了脸,连忙躲:“哎,你这孩子怎么了?”
童延见她还没出去,咬牙继续砸,“就你这当了十几年米虫的女人,也敢看不起我妈!?”
童延心里在淌血。凭什么呢?他和童艳艳已经过得很辛苦了,就算挣钱的法子不算正当,可他们不偷不抢,为什么连这种女人都可以看不起他们。
公平吗?老天公平吗?他们像蝼蚁一样地生存,好容易日子刚有起色,他瘸了。
叶母还没走,捂着头躲,“孩子,我的意思是她把你给耽搁了。”
叶父赶快把老婆拉住,“你少说几句!”
聂铮进门时,听见的是童延激烈得几乎把窗子震破的嘶吼声。
“她就是妓女怎么了!?不是逼不得已谁会去做那种事!你要是独自拉扯孩子,只怕还不如她,你不过多了个男人,就高贵了!?放屁!她比你伟大一百倍!”
身上带伤的人还这么激动,聂铮大步进屋,对叶家父母冷声说:“你们先出去。”
妓女,是的。他也刚知道童延的母亲居然是个妓女,而且是个屡教不改,后来因为组织卖淫获罪入狱的妓女。
童延伸着一条木乃伊似的腿,坐在床上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
聂铮拖了把椅子到男孩面前坐下,想问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这算是个受害者,而且是个难以描述的受害者,他相信童延说自己母亲无路可走是发自肺腑。
可事实上,不是每个单亲妈妈都会卖身,那位女士可以选择的路很多,就今天早上的调查结果,二十年来附近街道和片警给她介绍过好几个工作,但她有一个丢一个。
这世上没有完全的自由。每个人,最经常的所见所闻,就是对自己最深的束缚。
而童延是受影响最可怕的那种:因为觉得发自内心觉得母亲这样养育自己是别无他法,所以连出卖自己可耻都不能想。
也可能正因为如此,童延能为自己争取利益时才那么没底线:母亲养育他时没想过底线,如今轮到他反哺,也没资格说底线?
那句话的全部可能是:娘在泥里,儿子也别干净。
虽然,童延因为自己不幸,就把他当作狩猎对象依然没道理。但聂铮望着男孩青紫遍布的脸,心里说不出的沉重。
这样一来,有件事他就错得太过了,他缓缓开口:“那天在我办公室……”
刚平复了些的童延立刻炸了,“你当你是什么?也来找不自在?!”
还敢提这事儿?
童延终于想明白了,他现在那么排斥聂铮为什么?不是因为聂铮看不起他,本来他做的一切就是让人看不起,这个完全理所当然。
可是,办公室那天,聂铮用钱砸他的头,像是要驯服他似的,一口一声,卖的滋味怎么样?
去他妹的,全是心理阴影。
他现在每每想勾搭个谁,就如昨天晚上在包间,想对刘导示个好,心里都膈应。
娘的,他除了卖没有别的出路,现在就这条出路都被这自大狂给搅和了。
这样一想更是怒不可遏,反正他腿瘸了,以后混不了这圈子也不怕聂铮这老板。
童延无所畏惧地笑了下:“你嫖也有点嫖品,自己特么都买上了还问卖好不好!拿钱砸我?再来,有多少我收多少,本来就是啊,要不是图你几个钱,我让你折腾那么久?器大活儿还不好。”
这张嘴,还真是怼天怼地。
聂铮眉心跳了跳,道歉的心思瞬间就收住了。
而童延望着被他骂了一顿,面沉如水却依然一言不发的老板以及前任金主,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看一眼自己残了的腿。
妈的,果然,人得什么都不求了才能硬气。
“笃笃笃”,门口传来三下敲门声,接着是女人的声音,“抱歉,打扰一下。”
童延下意识地抬头,不久前给他换药的护士就站在门口。
聂铮转头,“有事?”
这护士刚才在护士站跟同事闲聊时似乎瞟见墙角有个人影,之后不放心跟出走廊,看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仓皇回病房,想着有些不对,所以才来这么一趟。
她微微笑地望着童延,“刚才在护士站,我说的得滑膜炎的那位不是你,你不要误会,你只是骨裂,单纯的骨裂。”说着,递上病案。
童延接过来看了看,“……!!”还真是!他没残!可以继续演戏!
要死!天欸,这姐姐早干嘛去了!?
而聂铮在对面,微扬的嘴角似乎忍俊不禁,可极富穿透力的眼神打量在他身上,又好像是在考虑从哪下刀合适。
等护士出去,他只能强扯出一个笑,特别诚恳也特别憋屈地说:“聂先生,谢谢你昨晚救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