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日,安静了一个多月的校园再次鲜活热闹起来。
郁南已经提前一天到校,将行李和宿舍都整理好了。这时他去接覃乐风,顺便帮他拿行李。
“郁宝贝,你瘦了好多!”覃乐风惊道,“怎么我们回家都是每逢佳节胖三斤,你反而瘦了?”
郁南过去脸上还有些婴儿肥,现在变得瘦削,少年感依旧,却更加挺拔精致。
光是这么一站着,就有不少路过的人朝他投来打量的目光。
郁南对那些目光都已习惯,他其实从来就是个自带光环的人,只不过因为太没有架子才减淡几分。不过是一个寒假,他像是变了不少,不仅瘦了,也成长了,难道这就是人生变故给人的礼物吗。
覃乐风无比心疼,他明白其中缘由,却说:“唉,你现在可是有两个家的人了,你难道不应该吃得白白胖胖,被大家宠成一个超级米虫才对?”
郁南说:“我已经成了一个超级米虫了。”
知道他开学,爷爷专程来送他,一把年纪了还跟着爬上宿舍楼。
前些天讲过的“你要是愿意就来看看我们”这种供郁南有选择性的漂亮话完全不成立,爷爷总是知道他的软肋——只要老人给他一打电话,咳嗽两声,他就没什么不答应。
覃乐风道:“我表示怀疑。”
郁南告诉他:“你一会上去就知道了,爷爷买了很多很多吃的,我告诉他宿舍里不能做饭,他就叫人去问宿管老师,得到允许后给买了一个小冰箱。”
说到这里,郁南顿了下:“嗯……也不算是‘小’冰箱。里面也塞了很多吃的,我和你吃一个星期都吃不完。我们现在也是有冰箱的人了。”
过去一到夏天,他们就很羡慕隔壁宿舍有小冰箱的土豪同学有冰镇饮料,没想到他们也能有这一天。
“牛逼。”覃乐风感叹道,“我和人渣交往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会给你找到亲爷爷。”
如果没有覃乐风与石新交往,就没有郁南和严思尼打架这回事,更不会有严思危带严思尼来道歉,从而见到郁南产生怀疑,那么,严家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他。
郁南略一思索:“世界真是奇妙。我有高中同学现在读概率学,我一直不懂到底有什么研究意义,现在有点明白了。原来没有任何一门学科是无用的。有机会我也去图书馆看看书,了解一下。”
文科生不懂理科,覃乐风也不懂南言南语。
思路到底是怎么跳转道学习上的?
覃乐风问:“这么说,严思尼算是你哥哥还算弟弟?”
“不知道。”
严思危说他和严思尼同一天生日,可是没说谁大谁小。
郁南想了下,觉得考虑这个问题根本就是多余,他这么久以来甚至没见过严思尼:“我和他应该扯不上什么关系,一来是没有血缘,二来是我不会改姓严。所以他是不可能是我哥哥,也不可能是我弟弟。”
覃乐风故作放心状:“那就好,我以后还是可以辱骂他,不用照顾你的面子。”
郁南略一点头:“嗯,我不会插手。”
两人走了一段路,郁南忽然停住了脚步。
覃乐风也看见了前方情形:“卧槽,另一个人渣。”
宿舍楼下,那颗新发芽的枯树下,停着一辆低调的豪车,有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高大男人,正安然伫立在车门外,似乎在等着他们走过去。
男人面目深邃,气质太过有存在感,旁人侧目。
覃乐风脸色完全沉了下来。
自从他知道了郁南受过怎样的伤害,之前对宫丞的那股崇拜感与畏惧感就完全没有了。除此之外,他的自责占了大多数,若不是他鼓励郁南,郁南也不可能那么快着了道。
覃乐风很难想象,衣冠楚楚的宫先生,是如何在那么一个完美的表象下维持住一个丑陋的事实的。
完美得他们所有人都信以为真。
“郁宝贝,要不你等一会儿再回来。”覃乐风忍着怒火道,“我先过去叫他滚。”
出乎他意料的是,郁南竟然说:“不。”
覃乐风转头一看,郁南已经收起了脸上的轻松惬意,微微抿着唇。
除此之外,并没有其它的反常,就像是见到一个普通的、不怎么喜欢人,甚至谈不上反感,更谈不上恨。
郁南其实对此已经有所预料。
从宫丞去霜山找他、去余深画室找他,他就知道应该还会有这样的一次会面。
之前,他只要一想到开学时可能会遭遇的一幕,就产生抵触,有一段时间甚至不惜想休学一年来做调整。前些天,严思危给他来电话,说得很委婉,意思是想送他去国外念书,说那是严家亏欠他的。
严家开有几家私立医院,分布于各大一线城市,还有自己的制药集团,果真如严思危所说严家本身就不差。他们简直想把是什么都送到他手上,就怕他不接受。
面临休学或者出国的选择,郁南思考的时间不太久。
他的学业才刚刚开始,无论哪一个对他来说其实都不是最好选择,他不可能因为怯懦,就打乱人生的规划。
这件事没有人可以帮他,唯有他自己可以帮自己。
“不用。”郁南看着那个人,平淡地说,“早晚都有一次。乐乐,你先上楼,我会跟他讲清楚。有什么不妥我就给你打电话。”
郁南表情坚定,覃乐风迟疑一会儿:“好。”
覃乐风一边拖着行李箱,一边经过宫丞面前,还对他竖了个中指:“我看错你了!你就是个渣男中的渣男!我就要叫他宝贝,宝贝宝贝宝贝,关你什么事!”
郁南:“……”
覃乐风的挑衅肤浅幼稚,宫丞连眼神都欠奉,只绷着一张脸,看着郁南的方向蹙眉。
这令覃乐风更气,恨不得揍他一顿。
可惜不用他掂量,也知道打不过。
*
宿舍楼下寒意浓重,却已经带了春意。
一如一年前他们相识的时节。
半个月不见,宫丞看出来郁南瘦了不少。
心疼一丝一丝蔓延开来,这半个月,他已经尝到苦果。
说什么养着郁南一辈子,直到郁南想离开为止,宫丞发现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在找不到郁南的这半个月里,他并不好过,繁忙的公务缠身也让他心情烦闷,整个人一触即燃,几乎是个暴君。
这些天他弄明白了一件事,喜欢就是喜欢,哪有可能一边喜欢还一边想着要放手。
光是一想到这个小东西从此和他再无瓜葛,宫丞就无法忍受。
说什么包养,什么纵容,什么宠爱。
从来没有人能让他做到这种地步。
因为那根本就是一见钟情。
从那个雨天,郁南走进他画廊的那一刻起,他手中那本未看完的书就再没有了吸引力。
郁南率直纯洁的气质,精致无暇的长相,好像一个懵懂的精灵误闯他的世界,那颗荒芜苍老的心,因为郁南的到来才散发出新鲜活跃的生命力。
三十七岁,阅尽千帆的年纪,浮华俗世迷人眼,宫丞已许久未尝过情与爱的滋味,以至于它们来临时无法分辨,甚至误以为白纸一张的郁南会懂他的潜规则,被愚蠢与自负蒙蔽了他的真心。
他爱上这个小东西了。
见到郁南哭泣会心疼,见到郁南受伤会难过。
不自觉一步一步沦陷,破了他自己从没有破过的底线,可笑的是若不是这一次发生得突然,他也许还要很久才能弄明白这一点。
所以每每一想到郁南当时的表情,宫丞就心疼得难以平静。
他想补偿他,哄哄他,十倍百倍地补回来也没有不可以。
“宝宝。”
宫丞沙哑开口。
遍寻不到的人总归是要回学校的。
宫丞这一点还不至于搞错,所以他已经等待了两个小时。
郁南听到他开口,脸色就变白了一点。
多少次,在他快要看清这个人真面目的时候,这个人就会出现在他的每条必经之路上,用或软或硬的各种手段,荒诞谎言,将他骗走、哄走。哄得他头昏脑涨,心甘情愿沦为小丑。
此情此景,简直是他无数个耻辱瞬间重现。
男人肩宽腿长,轻易就能追上来将他抓住。
男人的胸膛厚实,他曾经靠在那里听过沉稳的心跳。
他记得男人身上的味道,记得那胸膛里散发出来的迷人低笑,记得他沉迷其中的所有感觉。
可想起那些只让他浑身发冷。
无数次梦魇里,就是这张脸在他的身后轻吐情话,令他深陷其中再万劫不复。
同时郁南也知道,只要他能平静地去面对这个伤害过他的人,他就会迈过人生一道大坎。
他记得小时被烫伤时,郁姿姿给在病床上的他念名人名言。罗曼·罗兰说过:累累的创伤,就是生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因为在每个创伤上在都标示着前进的一步。
他已经在前进了。
面对面遇上,宫丞一双黑眸沉静,视线紧紧地压在他身上,如坠千斤。
可是这也不会阻止他的面对。
他回过头,琉璃球似的漂亮眸子依旧清澈,因为瘦了许多,那双眸子甚至更加灵动。
可惜,看着宫丞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平静。
“宫先生。您有事吗?”他问。
宫先生,久违的疏远称呼。
配上敬语,似乎是在说明他们早不是过去的关系,一切都一干二净。
宫丞宁愿他哭泣、宁愿他大闹,也不想要这样的反应。
他压着暴躁:“宝宝。”
郁南用很平常的语气说:“我知道了,是不是我有什么东西没有还给您?”
不顾宫丞的脸色,他认真地一样一样理清:“我想想。那些画具吗?不,画具颜料什么的都在您家里……那就是衣服了,您给我定做了许多衣服。它们一大半都在您家的衣帽间里,还有一小半,因为上面都绣了字,上次我太难过了就全都剪碎了。”
那个跨年夜,在发现路易的衣服也绣了“丞”字时,他曾经伤心欲绝,觉得世界崩塌,将剩下的衣服全部剪碎。
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是连个替代品都算不上的。
“那些被我剪碎的衣服应当值一些钱,可是我听别人说,包养小情人本来是要负责衣食住行的,我陪您那么久,应该就用不着赔了吧。”郁南说得很理性,“哦对了,您还给过我一张卡,小周哥说里面的钱很多很多,够我用一辈子,可惜我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前几天我找过,没有找到。但是里面的钱我没有动过,您可以直接注销。”
宫丞一句都不想听。
他居高临下,低着头看这个小家伙,对方说的一句一句话,在他眼中不过都是受伤的表现。
郁南从来不是娇弱的菟丝花,他是一朵带有尖刺的玫瑰,他懂得自我保护,懂得反抗。
“宝宝。”宫丞拉开车门,“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
后座宽敞,是郁南熟悉的那一辆车。
他朝车里看了一眼,摇头道:“不。”
不等宫丞再开口,郁南说:“我还没说完。我上次送您一个木雕灯,那个挺贵的,应该能值一点钱,我希望您还给我。”
那个刻有图案的镂空灯。
是郁南送他的风花雪月。
宫丞怎么可能还,他想拉住郁南,而郁南退后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郁南看着他纠正道:“我会叫我的朋友来取,或者您发同城快递。这样我们就两清了。”
宫丞额头冒着青筋。
“宝宝,我不是来和你算账的。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郁南道:“可是我没有什么想和您说。非要说的话,那就是请您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尤其是在我的学校里,我不喜欢别人都知道我被包养过。”
包养。
这两个一出,宫丞心中刺痛,眸色变得很暗:“不是你想的那样,至少不是完全是你想的那样。我知道你很受伤,没那么容易原谅我——”
“抱歉。”郁南打断了他,表情肃穆地对他说,“因为太难过了,寒假我自己去看了心理医生。”
宫丞蓦地呼吸一窒。
听郁南这么说,他的心疼得无以复加。
到底是有多受伤,才到了要去看心理医生的地步。
这件事是真的,不是郁南信口胡诌,只不过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讲过。
“看过医生我才弄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医生告诉我,我对你的感觉并不是爱情。”他不自觉忽略敬称,“我自幼丧父,很容易对年纪比较大的男性产生崇拜感与依赖感,但是因为缺乏感情经历,我也很容易将这种感觉与爱情混淆,将它当成爱情的投影。”
“你比我大这么多,整整十八岁,我大概是是因为这个才会以为自己喜欢你。”
“现在,我已经清楚那是一种错觉。”
宫丞面色铁青,预感到郁南会说什么。
果不其然,郁南漂亮的唇张合着,吐词清晰地说出了那一句。
“科学地说,我其实根本没有爱过你。”